返崗前一天晚上，周漾打開衣柜，取下掛晾的制服鋪在干凈的寫字桌，拿熨斗再次抹了抹微微翹_起的衣角，疊好裝進手提袋里。
外頭下了新年第一場雪，整個東華市披上了銀裳。
她錯過了落雪時分，隨手涂鴉了一幅安然苑的雪景發在微_博。
自從與小明合作以來，她的“阿漾手帳”關注者持續增長，幾乎每條新更的微_博都有過百的轉評贊數。
微信上，小明還沒有回復她有關簽訂協議的建議。倒是房東何阿姨把她轉的房租退了回來，告訴她許悄悄早前已經全額付過了。
周漾心有所動。她看了眼時間，許悄悄今天應該是白班，但現在還沒到家，不知道是不是被雪堵在了路上。
她點開微信上的柴犬頭像：「什么時候到家？」
許悄悄：「快了，在高架堵了半個鐘，哎喲我去，這輛公交暖氣不行，又冷又餓。」
周漾莞爾：「你直接到小區門口的阿香，我們晚飯一起吃點熱的，我請你。」
「哇！謝金主大大！」
“阿香”是家小規模的火鍋店，一桌兩位，一口辣鍋冒著騰騰熱氣。
與口味偏淡的周漾不同，許悄悄嗜辣如命，油碟里紅彤彤一片。
她招呼服務員上一碗清湯給周漾，把涮得正鮮嫩的肥牛卷搛到湯碗里過一遍，笑嘻嘻地說：“這樣就不會太辣啦。”
許悄悄在微信上總是嬉笑怒罵，生活里卻是潤物無聲的知心小姐姐。許是學心理學的關系，她特別懂得察言觀色，照顧身邊人的情緒。
得知周漾明天復工，她舉起裝了大麥茶的杯子跟對面的碰了碰，“來！返崗順利，粉絲多多，早日揚名立萬，成為優秀的KOL！”
周漾喝了口溫茶水，正色道：“悄悄，謝謝你啊。”
“啊？”
周漾對她示意微信轉賬的房租錢。
“咳。”許悄悄說，“見外了吧。你急救，我救急嘛。”
周漾當年不顧家人反對去邊遠地區當醫務志愿者，又考來離家數百里的東華市。許悄悄多少能猜到，她遇事不會求助家人。
“你快收錢吧，我現在復工了，還有兼職做著，手頭不緊張啦。”
“好咧。”許悄悄也不扭捏，點了“收款”后問她，“對了，你那個兼職怎么樣啊？我都沒顧上問。”
周漾簡明扼要地對她形容了一下“小明”布置的工作任務。
“唔。”許悄悄搛了一塊毛肚，“這和你平時自己涂涂畫畫差別也不大嘛，可以漲關注，還有小錢錢拿，這個小明真懂你的心理。”
周漾被她說中了心事。
她之所以想和“小明”簽一份協議，不只是為了保障將來的合作，還想認識小明背后的團隊，想知道他們與鐘佑麟有沒有關系。
與小明的合作太順意了：給出人物，設計形象，圍繞主題編繪故事。似曾相識得令她想起幾年前在他身邊的時候，她也做著同樣的工作，只不過，她為之繪制條漫的是一支叫「號角」的AI虛擬樂隊。
“悄悄，你懂AI與心理學交互領域嗎？”
她早前查過鐘佑麟的“智忻事務所”，網站上的業務涵蓋范圍十分籠統，梁煜說過的“AI與醫療”那欄還是待更新的狀態。
“這個啊，了解一點啊。”許悄悄放下筷子，“我們主任講過段時間我們……”
周漾拿起不停震動的手機，對她示意了一下，起身接通。
電話是韓艷打來的，先是對她歸隊表示歡迎，接著通知她明天直接去東華急救紅嶺分中心報到。
紅嶺分中心是東華急救調度中心的分區之一，主要負責院前急救醫療事務。
那里并沒有熱線調度部門。
周漾不甚明白：“韓老師，是去支援嗎？”
分中心偶爾人手調配不足的情況下，調度部會派有余裕的員工進行暫時性的頂崗支援，周漾以為自己去紅分也是一樣的性質。
聽筒里，韓艷的語氣帶著幾分躊躇：“周漾，我們剛剛開會討論完，新年里中心決定實施調度員下一線的制度。紅分079車組有個急缺崗位，你準備一下，明天去找黃齊云，由她帶你。”
黃齊云正是之前季晴海的急救醫生，因為投訴事件，周漾跟她打過一點交道，對她不算熟悉。只偶爾從熱線部其他同事那里聽過大家的評價：知性美人、拼命三娘、不婚至上。
結束通話后，周漾有點懵。眼前浮現黃齊云不甚清晰的臉，又慢慢消融進那日處理投訴事件的辦公室：傲慢無禮的王越，無語至極的同事，不卑不亢的領導，謙恭忐忑的自己……
本以為經過一系列的迂回起伏，她的120調度生涯峰回路轉，誰知道前頭還有個更大的坑等著她往里跳——
自她進中心起，“120調度員下一線”就是熱線部瘋傳的“江湖傳說”，不少員工聞之色變。畢竟，接線工作再忙也風吹不著雨淋不到，不用跟車直接跟患者傷員打交道，總還是體體面面的“格子間職員”。
大家都知道中心有這個制度實施計劃，都不清楚具體實施時間，都祈禱著別先從自己頭上開刀。
許悄悄見周漾回座，繼續剛才的話題：“過段時間我們有個項目……”
她頓了頓：“你怎么了周漾？”
周漾灰頹的臉色堪比鍋底里涮老發硬的毛肚。
“悄悄，被投訴是很嚴重的事嗎？”
“啊？”許悄悄反應了幾秒鐘，“也不是啊，我們也經常被投訴的呢。”
她所在的心理危機干預中心的熱線部有時會接到無理取鬧的馬蚤擾電話，一旦規勸不成，對方就會向意見部投訴。
“老師啊醫生啊服務行業啊，誰沒接過幾次投訴呢。”
周漾食不知味，一時鉆進牛角尖，覺得“調崗”才是領_導對她的處分措施。
許悄悄聽她說完來龍去脈，認真地幫她分析：“不是處分啊。”
隔著小火鍋蒸騰的熱氣，她的目光真誠堅定，“你看，道歉聲明都掛出去好些天了，你們領_導仍不忘記在媒體采訪里給你申_冤，還順帶幫你的微_博熱搜了一回……哎他們知道你微_博是啥嗎？”
周漾茫然地搖搖頭：“我也不清楚。”
她至今疑惑那晚“阿漾手帳”是怎么莫名其妙“被熱搜”的。
“咳這不重要。剛才你也說了，這個下一線的制度是剛剛實施對不？”
周漾點頭。
“你們那個什么院前院后的醫務人員是不是比接線調度需要更多的技術和臨場經驗？”
“……是的。”
“那以你對你們老大的了解，他是想派一個會出丑鬧笑話的員工，還是有過硬業務水平的員工？”
周漾攢著兩道秀致的眉，嘴角緊抿，酒窩深深地陷進去。
“所以，你們老大把你調崗過去，一定是出于信任你的能力啊。”
“你覺得是這樣嗎？”
“當然啦！”許悄悄忍不住叉腰，“你呀，被之前的投訴人下了蠱嗎？你本來就很棒很優秀啊，不然之前為什么派你去參加AHA呢，不然還給你寫授錦旗的新聞上官網呢，不然你停職的時候同事怎么都為你打抱不平呢，不然你的微_博粉絲到處給你賣安利呢，不然……”
“好了好了。”周漾被她逗樂了，“你快要比我還了解我自己啦。”
“哎，我說真的。你應該更自信一點。”許悄悄邊說邊把鍋底剩的土豆片搛了出來。
“我不自信嗎？”
許悄悄思考了一下：“有時候吧。”
“說實話，你這么漂亮能干，就該拉出一副小姐姐天下最帥的架勢嘛。”
周漾無意識地拿紙巾抹著光可鑒人的大理石桌面，一張黯然的臉投射在上頭。
其實，在與他重逢前，她很少自我懷疑。
或者說，在知道他與季晴海都來了東華市之前。
她原本有顆圓滿如鏡的心，曾以為它照出的永遠是篤愛、良善、自信與歡愉。
他們攜著往事碾過她的生活，心臟猝不及防發出脆響，她要費很大的力才能把它彌合起來。
裂縫里泄露出許悄悄口中“不自信”的她。
第二天，周漾起了個大早。
她畫了淡妝，扎起高高的丸子頭，穿上短款白色羽絨服和淺藍牛仔褲，綁好運動鞋系帶，起身在客廳立鏡前打量了一番。
“去吧，展現你調度員精神風貌和院前系統專業醫務水平的時候到了！
許悄悄倚在臥室門口揚聲鼓勵她。
周漾拎起裝制服的手提袋，走過去笑著與她擊了個掌。
許悄悄：“加_油喲！”
新年，新崗位，新生活。
初雪消融，“東華急救調度中心紅嶺分區”的招牌在晨光下熠熠生輝。
周漾剛走進急救部的辦公室，黃齊云就一陣風似地迎面沖了過來。
空氣里彌漫著早餐油餅的香氣。一只手不輕不重地落在肩頭：“周漾是吧？來得正好，出車了。”
周漾反應了兩秒鐘，立刻放下手提袋，跟上她的步伐，往駐車場飛奔而去。
早上七點二十三分，079號急救車伴著響亮的鳴叫緩緩駛出紅嶺分部的大門。
駕駛員袁小偉“轟”地一下加足馬_力，在主干道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