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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的冬夜,潮濕陰冷,貧民窟狹窄的巷道里,寒風如同無孔不入的細針,穿透薄薄的板壁,帶來刺骨的寒意。
低矮的屋檐下,一盞如豆的油燈搖曳著微弱的光芒,勉強照亮一方小小的天地。林氏坐在燈下,就著這昏黃的光線,手指翻飛,正趕制著一件繡品。她的手指早已不復當年的白皙細膩,布滿了針眼和薄繭,但動作依舊沉穩優雅,針腳細密勻稱,仿佛將所有的風霜與坎坷都沉淀在了這方寸之間的絲線上。
瑩瑩坐在母親身旁,小小的身子裹在一件洗得發白的舊棉襖里,正認真地跟著母親學習辨認絲線的顏色和質地。她伸出凍得有些發紅的小手,輕輕撫摸著一束湖藍色的絲線,仰起小臉,眼中帶著求知的光芒:“娘親,這個顏色,像不像我們以前家里,那個大花瓶的顏色?”
林氏手中的針微微一頓,心中一陣酸楚襲來。那個前朝官窯的青花大瓶,早已隨著莫家的傾覆不知所蹤。她看著女兒清澈的眼睛,強壓下翻涌的回憶,溫柔地笑了笑:“瑩瑩記性真好。這顏色啊,叫‘天青’,雨過天晴那種顏色,最是難得。”
她拿起針,一邊示范著一種復雜的“套針”繡法,一邊輕聲講解:“這繡活兒,急不得,也亂不得。一針一線,都要心中有數,力道均勻,方向一致。你看,這樣繡出來的花瓣,才有層次,才活靈活現。”她的聲音柔和,帶著一種能安撫人心的力量,將那些深奧的技藝和道理,娓娓道來。
瑩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學著母親的樣子,拿起小小的繡繃,笨拙地嘗試著。她年紀雖小,卻格外有耐心,一次不行就兩次,小小的眉頭微微蹙著,滿是專注。
除了女紅,林氏也開始有意無意地教導瑩瑩一些簡單的管家之事。比如,如何分辨布料的優劣,如何計算日常用度的開銷,甚至是如何與前來收取保護費的地痞周旋。這些知識,對于曾經的莫家主母而言,是信手拈來的本能,如今卻成了在泥濘中求存的寶貴經驗。她深知,自己不可能永遠庇護著女兒,瑩瑩必須盡早學會如何在這世間立足。
“瑩瑩,記住,”林氏放下手中的繡活,握住女兒微涼的小手,目光凝重,“無論身處何地,境遇如何,心不能亂,氣不能餒。咱們現在雖然清貧,但骨子里的東西不能丟。待人接物,要不卑不亢;處理事情,要心中有秤。”
瑩瑩看著母親嚴肅的神情,雖然還不能完全理解這些話背后的深意,卻還是乖巧地應道:“嗯,瑩瑩記住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了輕微的敲門聲。
林氏神色一緊,示意瑩瑩別出聲,自己警惕地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莫夫人,是我,齊府的老周。”門外傳來一個壓低了的、熟悉的老者聲音。
林氏松了口氣,連忙打開門。只見齊家的老管家周伯站在門外,穿著一身不起眼的灰布棉袍,手里提著一個沉甸甸的布袋,帽檐壓得很低,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才閃身進來。
“周伯,這么晚了,您怎么又來了?路上沒遇到什么事吧?”林氏連忙關切地問道,一邊接過他手中的布袋。不用看也知道,里面是些米糧和一小包碎銀子。
周伯搓了搓凍得發僵的手,哈出一口白氣,臉上帶著慈和的笑意:“夫人放心,沒事。少爺惦記著你們,今天府里得了些上好的粳米和臘肉,非讓我趕緊送些過來,說天冷了,給夫人和小姐添點暖意。”他說著,目光落到正乖巧站著的瑩瑩身上,眼神更加柔和,“小姐好像又長高了些。”
瑩瑩認得這位時常悄悄來接濟她們的周爺爺,甜甜地叫了一聲:“周伯好。”
“哎,好,好孩子。”周伯笑著應了,又從懷里掏出一個小巧的、用油紙包著的東西,遞給瑩瑩,“這是府里新做的桂花糖,少爺特意留給你的。”
瑩瑩眼睛一亮,卻沒有立刻去接,而是先抬頭看了看母親。見林氏微微點頭,她才開心地接過來,小聲說:“謝謝周伯,謝謝……嘯云哥哥。”
提到齊嘯云,周伯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少爺今天本來也想跟著來,被老爺拘在書房考校功課了。他讓我帶話給小姐,說他一切都好,讓小姐和夫人保重身體,還說……”周伯模仿著齊嘯云那尚且稚嫩卻故作老成的語氣,“‘告訴瑩瑩,我答應過會保護她,就一定會做到。’”
稚嫩的承諾,在這寒夜里顯得格外珍貴。瑩瑩握緊了手里溫熱的桂花糖,用力地點了點頭。
林氏心中百感交集,既感念齊家的雪中送炭,又為女兒這看似飄渺的婚約感到一絲隱憂。齊家如今尚念舊情,可以后呢?齊嘯云會長大,齊家也會有自己的考量……
送走了周伯,林氏將米糧仔細收好,看著女兒小口小口珍惜地吃著那塊桂花糖,心中稍安。只要她們母女還在,只要還有一絲微光,這日子,總能過下去。
然而,滬上的夜晚,從不平靜。
深夜,瑩瑩早已在林氏輕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林氏卻毫無睡意,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以及遠處偶爾傳來的、模糊不清的狗吠和叫罵聲,心中總有些不安寧。
突然,一陣雜亂而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伴隨著粗魯的吆喝和砸門聲,打破了陋巷的寂靜!
“開門!快開門!巡捕房查案!”
“再不開門老子踹了!”
林氏心中一凜,猛地坐起,第一時間將瑩瑩護在懷里。瑩瑩也被驚醒,嚇得小臉發白,緊緊抓住母親的衣角。
砰!砰!砰!
砸門聲就在她們家門外響起,薄弱的門板劇烈搖晃,仿佛下一刻就要碎裂。
林氏心臟狂跳,她知道,這絕不僅僅是普通的巡夜。是趙坤的人還不肯放過她們?還是遇到了別的麻煩?
她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壓低聲音對瑩瑩說:“別怕,瑩瑩,待會兒無論發生什么,都不要出聲,緊緊跟著娘。”
她迅速掃視了一眼這個簡陋的家,目光最終落在墻角一塊松動的地磚上。那里,藏著她們僅剩的、最重要的東西——那半塊玉佩,以及幾件她無論如何也舍不得變賣的首飾。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叫罵聲越來越近。
危機,如同這滬上的寒夜,驟然降臨。
第173章,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