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老憨的傷勢,像江南梅雨季的陰云,反復糾纏,不見好轉。
郎中來了一撥又一撥,草藥喝了一碗又一碗,那口淤血是吐出來了,可內里的傷損,卻不是這鄉野郎中和尋常藥材能輕易根治的??人云饋?,整個人蜷縮得像只蝦米,臉色憋得青紫,看得莫大娘和貝貝心驚肉跳。家里的壇壇罐罐早已空空如也,能借的鄰里也都借遍了,欠下的藥錢像雪球,越滾越大。
這夜,莫老憨又咳了半宿,后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貝貝守在床邊,用濕布巾輕輕擦拭著養父額頭的虛汗,看著他凹陷下去的臉頰和灰敗的臉色,心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攥住,透不過氣來。
船篷外,月光清冷。貝貝輕輕走出船篷,坐在船頭,望著黑黢黢的河道發呆。夏夜的蛙鳴和蟲聲,此刻聽來也顯得格外聒噪煩悶。她下意識地摸了摸頸間那半塊溫涼的玉佩,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稍稍安定。
不能再等了。
這個念頭如同破土的春筍,一旦生出,便瘋狂滋長。鎮上的繡莊給的價格有限,即便她日夜不停地繡,也趕不上藥錢和債務增長的速度。只有去滬上,去那個傳說中遍地黃金、機會遍地的繁華之地,才能找到一線生機。
她回到船篷,點亮油燈,將自己為數不多的幾件換洗衣物,以及她最珍視的幾幅繡品——那幅得了鎮上繡坊老板夸贊的《魚戲蓮葉間》,還有一幅新近完成的、描繪水鄉晨曦的《霧鎖煙波》,小心翼翼地用油布包好。最后,她將這些年偷偷攢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銅板,貼身藏好。
天快亮時,莫大娘醒來,看見女兒收拾好的小包袱,和她臉上那種不容置疑的決絕,瞬間明白了什么。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她一把抱住貝貝:“阿貝,我的兒……滬上那么遠,你一個女娃娃,人生地不熟的,叫娘怎么放心……”
“娘,”貝貝回抱住養母,聲音哽咽,卻異常堅定,“爹的病不能再拖了。我去滬上,找到大繡坊,把繡品賣了,換了錢就回來。我打聽過了,有船去滬上的,我認得路,也會拳腳,不怕?!?
莫大娘知道攔不住,只能一遍遍地叮囑,從“錢財莫露白”到“莫與陌生人說話”,翻來覆去,恨不得將自己半生的閱歷都塞進女兒的腦子里。最后,她顫巍巍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是家里最后一點壓箱底的錢,塞到貝貝手里:“拿著,窮家富路……”
貝貝推拒不過,只能收下,感覺那小小的布包重若千鈞。
清晨,薄霧還未散盡,貝貝背著小包袱,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養父和淚眼婆娑的養母,轉身,踏著沾滿露水的青石板路,向著鎮上的碼頭走去。她的背影單薄卻挺直,如同水邊堅韌的蘆葦,迎著未知的風雨,義無反顧。
……
與此同時,滬上,圣瑪利亞女中。
瑩瑩抱著書本,低頭快步穿過修剪整齊的草坪。陽光透過高大的法國梧桐,灑下斑駁的光影,卻驅不散她心頭的陰霾。這所教會學校,是齊家費了不少力氣才將她送進來的,里面的學生非富即貴。她這個穿著半舊藍布旗袍、靠著“慈善名額”入學的“罪臣之女”,在這里顯得格格不入。
“喲,這不是我們‘品學兼優’的莫瑩瑩嗎?”一個略帶譏誚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瑩瑩腳步一頓,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稅務司長家的千金,趙曼麗。趙曼麗身邊總是圍著幾個家境相仿的女同學,她們看不慣瑩瑩的清高和永遠名列前茅的成績,時常尋釁。
“曼麗,你看她那條裙子,洗得都發白了,還當寶貝似的穿著呢!”另一個女生掩嘴笑道。
瑩瑩攥緊了手中的書本,指節微微發白。她深吸一口氣,告訴自己不要理會,繼續往前走。
“站住!”趙曼麗快走幾步,攔在她面前,上下打量著她,目光落在她懷里的那本《新式算術入門》上,嘴角一撇,“齊家哥哥對你可真好啊,連這種新式的書都給你找。不過,莫瑩瑩,你該不會真以為,嘯云哥對你特殊,是因為喜歡你吧?他不過是可憐你罷了!齊伯伯和齊伯母,是絕不會允許你這種身份的人進齊家大門的!”
這話像一根毒刺,精準地扎進了瑩瑩心中最脆弱的地方。她的臉色瞬間變得蒼白,嘴唇微微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周圍投來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她身上。
“趙曼麗,請注意你的言辭。”
一個清冷而沉穩的男聲自身后傳來。
眾人回頭,只見齊嘯云不知何時站在了不遠處。他穿著一身熨帖的灰色西裝,身姿挺拔,面容俊朗,此刻眉頭微蹙,眼神銳利地掃過趙曼麗一行人。
趙曼麗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隨即強自鎮定地笑道:“嘯云哥,你怎么來了?我們……我們只是和瑩瑩開個玩笑?!?
“我不認為這是玩笑。”齊嘯云走到瑩瑩身邊,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在身后,目光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壓力,“瑩瑩是我的朋友,也是圣瑪利亞的學生,我希望她能在這里得到應有的尊重。如果誰再讓我聽到類似的話,我不介意親自去找校長或者……趙司長談一談?!?
他的語氣并不嚴厲,但“趙司長”三個字,讓趙曼麗的臉色瞬間變了。她咬了咬嘴唇,狠狠瞪了瑩瑩一眼,帶著那幾個女生悻悻地走了。
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
瑩瑩低著頭,感覺臉上火辣辣的,不是因為羞辱,而是因為齊嘯云的維護。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如此狼狽的樣子。
“沒事吧?”齊嘯云轉過身,聲音放緩了些。
瑩瑩搖搖頭,依舊不敢抬頭:“謝謝齊家哥哥。”
“抬起頭來,瑩瑩。”齊嘯云的聲音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你沒有做錯任何事,不必覺得低人一等。莫伯伯的案子,我一定會查清楚?!?
瑩瑩這才慢慢抬起頭,對上他深邃而堅定的眼眸。那雙眼睛里,有關切,有鼓勵,還有一種她看不懂的、復雜的情愫。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他輪廓分明的側臉上跳躍,這一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模糊了,只剩下他清晰的身影。
“那本書……看得懂嗎?”齊嘯云轉移了話題,指了指她懷里的《新式算術入門》。
“有些地方還不太明白。”瑩瑩老實地回答。
“哪里不明白?放學后如果有空,我可以教你?!饼R嘯云很自然地說道。
瑩瑩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識地想拒絕,她不想再給他添麻煩,也不想再引來更多的閑言碎語。但看著他那雙真誠的眼睛,拒絕的話怎么也說不出口,最終只是輕輕點了點頭:“……好?!?
這一刻,兩人之間的關系,似乎悄然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不再是單純的兒時玩伴,也不再是施舍與被施舍的恩主與孤女,一種名為“情愫”的藤蔓,在無人察覺的角落,悄悄滋生、纏繞。
然而,他們都清楚,橫亙在兩人之間的,不僅僅是家世的云泥之別,還有那懸而未決的莫家冤案,如同一把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于頂。
南北兩地,命運之輪加速轉動。
貝貝登上了開往滬上的小火輪,站在擁擠的甲板上,回望著漸漸縮小的水鄉碼頭,心中既有離愁,更有對未來的憧憬與忐忑。她緊緊攥著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希望。
而滬上,齊嘯云在送瑩瑩回家后,回到齊公館的書房,再次翻開了那份關于莫隆案的、早已泛黃的卷宗副本。他的目光落在幾個關鍵證人前后矛盾的口供上,眼神愈發深沉。他必須更快一些,在風雨徹底來臨之前,為那個在貧民窟里艱難求生的女孩,撐起一片能夠喘息的天空。
風,起于青萍之末。南北雙姝的人生軌跡,正被無形的力量推動著,加速奔向那個命定的交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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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7章 完
下一章預告:貝貝初到滬上,遭遇重重困難,因緣際會進入“云裳”繡坊;齊嘯云暗中調查莫隆案獲得關鍵線索,卻引來幕后黑手的警覺與反擊;瑩瑩在學校努力求學,與齊嘯云的接觸增多,感情悄然升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