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火輪在渾濁的黃浦江面上顛簸了數日,終于在一個霧氣彌漫的清晨,緩緩靠向了十六鋪碼頭。
貝貝隨著擁擠的人流踏上岸,瞬間便被眼前的景象淹沒了。高聳的洋樓、叮當作響的電車、熙熙攘攘的人潮、各種聽不懂的方言和外國話混雜在一起,空氣中彌漫著江水腥氣、煤煙味、脂粉香和食物混雜的復雜氣味。這一切,都與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寧靜水鄉截然不同,光怪陸離,令人目眩神迷。
她緊了緊肩上有些磨破的包袱,里面是她全部的家當和希望。按照鎮上見過世面的人指點,她應該先去南市一帶,那里小繡坊多,機會也多。她深吸了一口這陌生而嗆人的空氣,努力壓下心頭的茫然與怯意,邁開了腳步。
然而,滬上這片繁華地,對初來乍到的鄉下姑娘,并不友好。
她操著帶有濃重水鄉口音的官話問路,換來的多是白眼和不耐煩的揮手。好不容易找到南市,那些掛著“蘇繡”、“湘繡”招牌的繡坊,要么嫌她年紀小、來歷不明,要么瞥見她包袱里露出的、帶著水鄉野趣的繡品,便嗤之以鼻,說“土氣”、“不上臺面”,連試工的機會都不給。
一天下來,貝貝走得腳底起泡,饑腸轆轆,卻一無所獲。眼看著日頭偏西,她摸著懷里所剩無幾的銅板,咬了咬牙,走進一家看起來最便宜的大餅攤,買了一個干硬的大餅,就著路邊自來水龍頭喝了幾口涼水,算是解決了晚餐。
夜幕降臨,華燈初上。滬上的夜晚比白天更加喧囂,霓虹閃爍,歌舞升平,但這繁華與她無關。她無處可去,只能蜷縮在一處背風的騎樓底下,抱著包袱,警惕地看著來往的行人。夜風帶著涼意,吹得她單薄的衣衫瑟瑟發抖。她想起水鄉溫暖的烏篷船,想起養父母關切的臉龐,鼻尖一酸,差點掉下淚來。但她強行忍住了,用力抹了把臉,告訴自己不能哭,爹還等著藥錢呢。
就在這時,一陣吵鬧聲從不遠處的巷口傳來。
“小赤佬!敢偷東西!打斷你的手!”
“我沒有!是你們誣陷我!”
貝貝循聲望去,只見幾個流里流氣的男人圍著一個半大的小子拳打腳踢。那小子衣衫襤褸,被打得抱頭蜷縮在地上,卻仍倔強地喊著冤枉。
貝貝自幼跟著養父莫老憨在水邊長大,摸魚鳧水,也跟鄰村武師學過幾手拳腳,性子里有幾分路見不平的俠氣。眼見那幾人下手狠辣,她心頭火起,也顧不得自身安危,大喝一聲:“住手!你們憑什么打人!”
那幾個地痞一愣,回頭見是個面生的小丫頭,雖穿著土氣,但眉眼清亮,帶著一股子潑辣勁兒。為首的一個疤臉漢子淫笑一聲:“喲,哪里來的小娘皮,想管閑事?陪哥哥們玩玩,就放過這小癟三!”
說著就伸手要來拉貝貝。貝貝眼神一厲,側身躲過,腳下使了個絆子,同時手肘猛地撞向對方肋下。她力氣不算大,但招式巧妙,角度刁鉆,那疤臉漢子猝不及防,哎呦一聲摔了個狗吃屎。
另外幾人見狀,罵罵咧咧地圍了上來。貝貝心知不能硬拼,一把拉起地上那小子,喊了聲“快跑!”,便朝著人多的大街方向沖去。她身形靈活,在水鄉練就的好腳力此刻派上了用場,三拐兩繞,竟將那幾個地痞甩開了。
一直跑到一條相對安靜、燈火通明的街道,兩人才停下來,扶著墻壁大口喘氣。
“謝……謝謝你!”那半大小子驚魂未定,臉上還帶著傷,感激地看著貝貝。他自稱叫小栓子,是這一帶的報童,剛才被那伙人誣陷偷了錢袋。
貝貝擺擺手,示意不用謝。她打量了一下四周,發現這條街頗為整潔,兩旁多是些綢緞莊、銀樓和……繡莊?她的目光被一家門面頗為氣派的繡莊吸引了過去。黑底金字的招牌,寫著“云裳繡莊”四個大字,櫥窗里陳列的繡品精美絕倫,在燈光的映照下流光溢彩。
“那是‘云裳’,”小栓子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解釋道,“是滬上頂頂有名的繡莊之一,專做有錢人的生意,里面的繡娘手藝都好得不得了。”
貝貝看著櫥窗里那幅栩栩如生的《孔雀開屏》雙面繡,眼中流露出驚嘆和渴望。若是能進這樣的繡莊……但她看了看自己風塵仆仆的樣子和寒酸的衣著,剛剛升起的一點希望又沉了下去。
“你想進‘云裳’?”小栓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搖搖頭,“難得很!他們招繡娘要求極高,要么是家學淵源,要么是名師高徒,還要有人擔保。像我們這樣的……”他沒再說下去,意思卻不言而喻。
貝貝抿了抿唇,沒說話,但眼神里的倔強卻絲毫未減。再難,她也要試試。
與小栓子道別后,貝貝在“云裳”繡莊附近找了個更隱蔽的角落挨過了一夜。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她就起身,仔細拍打干凈身上的塵土,用剩下的銅板去公共浴室勉強梳洗了一下,將頭發重新梳得整整齊齊,然后深吸一口氣,走向了“云裳”繡莊氣派的大門。
她沒敢走正門,而是繞到了后巷,找到了負責收貨和招工的后門。那里已經排了十幾個人,多是些年紀稍長的婦人或是穿著體面些的姑娘,像她這樣年紀小又土氣的,幾乎沒有。
管事的是個穿著藏青色長衫、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姓孫,面色嚴肅,正逐一查看前來應征的人帶來的繡活樣品。輪到貝貝時,孫管事瞥了她一眼,眉頭就皺了起來。
“哪里人?多大年紀?跟誰學的繡活?”語氣帶著明顯的不耐。
“江南水鄉來的,十六歲,跟我娘學的。”貝貝盡量讓自己的口音聽起來標準些。
“你娘?”孫管事嗤笑一聲,“鄉下婆子的手藝,也敢來‘云裳’獻丑?去去去,別耽誤工夫!”
貝貝心頭一沉,卻沒有退縮,她將緊緊抱在懷里的包袱打開,取出那幅《水鄉晨霧》和《霧鎖煙波》,雙手遞上前:“請管事看看我的繡活再說。”
孫管事本不欲理會,但目光掃過那兩幅繡品時,卻微微頓住了。尤其是那幅《霧鎖煙波》,用色大膽而和諧,將水鄉晨霧的朦朧氤氳、水波的蕩漾靈動表現得淋漓盡致,針法雖不完全符合蘇繡或湘繡的某些傳統規范,卻自成一格,充滿了生機與靈氣。
他接過繡品,湊到眼前仔細看了看,眼中閃過一絲訝異。這繡工,這靈氣,絕非普通鄉下繡娘所能及。
“這……真是你繡的?”孫管事的語氣緩和了些。
“是。”貝貝肯定地點頭。
孫管事沉吟片刻。這丫頭手藝確實不錯,有靈氣,是個可造之材,但來歷不明,年紀又小,按規矩是不能收的。可最近繡莊里幾位頂尖的繡娘或被對頭挖走,或自己出去單干,正缺好手,尤其是這種有獨特風格的……
“你先留下來試試工吧。”孫管事最終做出了決定,“不過話說在前頭,試用期三個月,工錢減半,住在繡坊后院的工棚,規矩多,吃得了苦就留下,吃不了現在就走。”
貝貝心中狂喜,連忙躬身:“謝謝管事!我吃得了苦!”
只要能留下,就有希望!
……
就在貝貝為了生計在“云裳”繡坊艱難起步的同時,齊公館的書房里,齊嘯云面前的煙灰缸里已經堆滿了煙蒂。
他面前的桌上攤開著更多關于莫隆案的資料,有些是他通過家族關系從司法系統內部秘密抄錄的,有些則是他雇用的私人偵探搜集來的。線索雜亂無章,如同散落一地的珍珠,需要一根線將它們串聯起來。
他的目光再次聚焦在那幾個關鍵證人身上。當初指證莫隆“通敵”的所謂“人證”,一個是莫隆曾經的副官,案發后不久就舉家遷往了南洋;另一個是碼頭的小管事,在莫隆被捕后沒多久就意外落水身亡;還有一個是莫家從前的賬房先生,如今在公共租界開了家小煙紙店,深居簡出。
前兩個線索幾乎已經斷了,唯一的突破口,似乎就在那個賬房先生,周福民身上。
齊嘯云掐滅了手中的煙,站起身。他必須親自去見一見這個周福民。
他換了一身不起眼的深色長衫,戴了頂禮帽,獨自一人驅車來到了公共租界那條不起眼的小弄堂。周福民的“福記煙紙店”就在弄堂口,店面狹小昏暗,一個頭發花白、戴著老花鏡的干瘦老頭正坐在柜臺后打著瞌睡。
齊嘯云走進店里,假裝挑選香煙,用余光打量著周福民。老頭看起來很普通,甚至有些畏縮,與想象中能構陷東家的奸猾賬房相去甚遠。
“老板,來包‘老刀牌’。”齊嘯云開口道。
周福民抬起眼皮,渾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取下香煙,遞過來。
就在齊嘯云接過香煙,將錢放在柜臺上時,他狀似無意地低聲道:“周先生,還記得莫隆莫將軍嗎?”
周福民的手猛地一抖,剛剛拿起的銅板叮當一聲掉在柜臺上。他臉色瞬間變得慘白,驚恐地看向齊嘯云,嘴唇哆嗦著:“你……你是什么人?我不認識什么莫將軍!你找錯人了!”
他的反應如此激烈,反而印證了齊嘯云的猜測。
“周先生,別緊張。”齊嘯云壓低聲音,“我只是想了解一些當年的情況。莫將軍蒙冤,難道你心里就真的安穩嗎?”
“出去!你給我出去!”周福民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猛地站起來,指著門口,聲音尖利而顫抖,“我什么都不知道!你再不走,我叫巡捕了!”
齊嘯云知道問不出什么了,這老頭顯然受到了極大的驚嚇和威脅。他不再多言,拿起香煙,轉身離開了煙紙店。
然而,他并沒有注意到,在他離開后不久,一個穿著短打、看似在路邊攤吃餛飩的男人,也迅速起身,隱入了弄堂深處。
齊嘯云回到車上,眉頭緊鎖。周福民的反應,說明他肯定是知情人,而且背后有人時刻盯著他,讓他不敢開口。看來,對手比想象中還要警惕和強大。
他發動汽車,駛離了弄堂。他沒有回公司,而是轉向了莫家母女居住的貧民窟。不知為何,此刻他特別想見到那個在逆境中依然堅韌生長的女孩。
當他來到那間低矮的平房外時,正看到瑩瑩坐在院門口的小凳子上,就著夕陽的余暉,認真地讀著那本《新式算術入門》。她微微蹙著眉,似乎遇到了難題,纖細的手指無意識地在膝蓋上劃拉著。
夕陽的金光勾勒著她柔美的側臉,長長的睫毛像兩把小扇子,在她專注的神情下,有一種動人心魄的寧靜與美好。齊嘯云的心,仿佛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
他似乎……很久沒有看到她這樣專注而平和的樣子了。家變的陰影,生活的重壓,讓她過早地成熟,眉宇間總帶著一絲揮之不去的輕愁。
他輕輕走過去,腳步聲驚動了她。
瑩瑩抬起頭,看到是他,眼中閃過一絲驚喜,隨即又染上一絲羞澀,連忙合上書站起身:“齊家哥哥,你怎么來了?”
“路過,看看你和伯母。”齊嘯云在她面前停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書上,“遇到難題了?”
瑩瑩不好意思地點點頭,指著書上的一道題:“這個函數……不太明白。”
“這里……”齊嘯云很自然地俯身,指著書上的公式,耐心地講解起來。他的聲音低沉悅耳,邏輯清晰,將復雜的數學概念拆解得簡單易懂。
瑩瑩開始時還有些緊張,漸漸便被他的講解吸引,沉浸進去。兩人靠得很近,她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煙草味和清爽的皂角香氣,臉頰不由自主地微微發燙。
夕陽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貧民窟的喧囂仿佛遠去,只剩下少年清朗的講解聲和少女偶爾的提問聲。
林氏在屋里透過窗戶看著這一幕,心中百感交集。她看得出,齊嘯云對女兒是真心實意的,女兒對他,也并非無意。可是……這重重阻礙,又如何跨越?
講解完題目,齊嘯云看著瑩瑩豁然開朗的笑容,心中也泛起一絲暖意。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道:“瑩瑩,莫伯伯的案子……我找到了一些新的線索。”
瑩瑩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她猛地抬頭,眼中充滿了急切和希冀:“真的嗎?是什么線索?”
“現在還不確定,需要進一步核實。”齊嘯云沒有細說,怕給她帶來希望又讓她失望,也更怕打草驚蛇,給她和伯母帶來危險,“你放心,我一定會查個水落石出。”
瑩瑩看著他堅定的眼神,心中涌起無限的感激和依賴。她知道,在這茫茫人海中,他是她們母女唯一的依靠和希望。
“齊家哥哥……謝謝你。”千言萬語,最終只化作這一句。
齊嘯云看著她泛紅的眼眶和強忍淚水的模樣,心中一陣抽痛。他幾乎要控制不住地想將她擁入懷中,告訴她一切有他。但他終究還是克制住了,只是抬手,極其輕柔地揉了揉她的頭發:“傻丫頭,跟我還客氣什么。”
這個親昵的動作,讓兩人都愣住了。瑩瑩的臉瞬間紅透,像熟透的蘋果,慌忙低下頭。齊嘯云也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有些不自然地收回手,輕咳了一聲。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曖昧而尷尬的沉默。
“我……我該回去了。”齊嘯云率先打破沉默。
“嗯。”瑩瑩聲如蚊蚋。
看著齊嘯云離開的背影,瑩瑩撫摸著剛才被他揉過的發頂,心中如同揣了一只小鹿,砰砰直跳。那是一種混雜著甜蜜、酸澀、惶恐與期待的復雜情感。
而此刻,在城市的另一端,“云裳”繡坊后院簡陋的工棚里,貝貝正就著一盞昏暗的電燈,仔細研究著繡坊里老師傅們留下的繡樣。她的手邊,放著繡坊發的統一絲線和布料,她要盡快熟悉這里的規矩和風格。
工棚里住了七八個繡娘,多是些家境貧寒或是外地來的姑娘,彼此之間沒什么交流,各自忙碌著。空氣里彌漫著絲線和漿糊的味道。
貝貝拿起針,嘗試著模仿一幅傳統的蘇繡牡丹。她的手指靈巧,學得極快,但繡出來的牡丹,總帶著幾分水鄉的野逸之氣,與蘇繡的精致工麗略有不同。
旁邊一個年紀稍長的繡娘瞥了一眼,撇撇嘴:“鄉下來的就是鄉下來的,繡出來的東西也帶著土腥味。”
貝貝捏著針的手指緊了緊,沒有理會,繼續專注地練習。她知道,在這里,只有手藝才能讓她站穩腳跟。她不僅要學會,還要學精,更要……找到機會,賣出自己的繡品,攢夠給養父治病的錢。
夜深了,工棚里響起了輕微的鼾聲。貝貝卻毫無睡意,她拿出貼身藏著的半塊玉佩,在昏暗的燈光下摩挲著。冰涼的觸感,讓她紛亂的心緒漸漸平靜下來。
滬上很大,很艱難,但她已經踏出了第一步。她相信,只要不放棄,總能找到出路。
南北雙姝,一個在暗流涌動的豪門與貧民窟之間掙扎,一個在競爭激烈的繡坊底層奮力向上。她們的命運,如同黃浦江的支流,在經歷了各自的曲折蜿蜒后,終將在某個意想不到的渡口,轟然交匯。
而此刻,一張無形的網,似乎也正在悄然收緊。齊嘯云對莫隆案的調查,顯然已經引起了幕后之人的警覺。滬上的天空,風云漸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