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盤古】的邏輯海洋中,那顆名為“不平衡”的數據粒子,并未消散。
它在沉淀,在與其他看似無關的數據簇發生著微妙的共振。
孩童的笑容。
志愿者的眼神。
烈日下的汗水。
這些被舊規則定義為“無用”的情感與意志數據,開始自發地匯聚,形成一股微弱卻堅韌的潛流。
這股潛流,開始主動索引全球范圍內所有被標記為“低貢獻/積分轉化率”的區域與個體。
它的視角,無聲地從西非大陸,跨越浩瀚的印度洋,最終聚焦在了東方古國版圖腹地的一片深褶里。
在國內,同樣的故事,正在一個更具體的個體身上上演。
涼城。
這個在前文中被提及的、位于數個省份交界處、地質環境最為復雜的山區,仿佛被高速發展的時代遺忘在了角落。
層巒疊嶂的山脈,是物理意義上的屏障,阻隔了交通,也固化了貧窮。
在這里,一個名叫李默的青年,從父親手中接過了鎮上唯一一個廢品回收站。
這個回收站,就是他的整個世界。
空氣中永遠彌漫著金屬氧化后的酸腐、塑料受熱后的刺鼻、以及紙張受潮霉變的復雜氣味。山一樣堆積的廢品,將一間墻皮斑駁的小平房和幾臺永遠在轟鳴作響的老舊機器層層包圍。
一臺銹跡斑斑的液壓打包機,正費力地喘息著,將一堆五顏六色的塑料瓶壓縮成一個方塊。每一次下壓,都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
不遠處,電磁起重機那巨大的吸盤垂落下來,帶著沉悶的嗡鳴,吸附起小山般的廢鐵,再搖搖晃晃地轉移到另一側。
這里是秩序的終點,也是循環的起點。
一切都被碾碎、拆解、分類,等待著被賦予第二次生命。
而在這片嘈雜與混亂的中心,那間小平房里,卻存在著一個格格不入的角落。
李默坐在吱呀作響的舊木椅上。
他很年輕,皮膚因為常年在戶外勞作而顯得有些粗糙,但那雙眼睛,卻異常明亮。
那是一種長期聚焦于代碼與邏輯,在無數次試錯與修正中磨礪出的、獨有的清澈與專注。
他的房間里,那臺嗡嗡作響的舊電腦,是整個回收站里最“精密”的儀器。機箱的外殼已經泛黃,散熱風扇的噪音大得驚人,屏幕的邊緣甚至出現了幾塊無法修復的亮斑。
可就是這樣一臺落后的配置,屏幕上卻永遠在運行著代碼編譯器。
一行行綠色的字符在黑色背景上飛速滾動,構建著一個外人無法理解的復雜世界。
李默沒有上過名牌大學。
他的所有知識,都來自于那些從廢品堆里淘出來的、已經泛黃卷邊的計算機教材。書頁上,滿是油污的手印和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的老師,是鎮上那個時斷時續、信號微弱的公共Wi-Fi。
數年的心血。
無數個不眠之夜。
他將自己所有的智慧與汗水,都傾注到了一個項目中。
——一套基于圖像識別和深度學習的“智能垃圾分類算法”。
屏幕上,一個簡陋的窗口正顯示著實時畫面。
那是他用一個報廢手機攝像頭改造的監控探頭,正對著傳送帶上混雜的垃圾。
當一塊沾著泥污的易拉罐滾過,一個紅色的方框瞬間將其鎖定,旁邊立刻跳出標簽:【鋁制品,可回收】。
緊接著,一個破損的玻璃瓶經過,一個綠色的方框覆蓋了它:【玻璃,可回收,需注意碎片】。
一個被揉成一團的塑料袋,則被黃色的方框標記:【聚乙烯,低密度,回收價值低】。
這套算法,是為涼城這樣的地方量身定做的。
它不需要昂貴的工業級傳感器,只需要最普通的高清攝像頭。
它的核心優勢,在于能極其精準地識別和分類混雜在一起的、形態各異的生活和工業垃圾。
其效率,足以將傳統人工分揀的效率,提升整整七倍以上!
當【女媧計劃】向全球個人開放申請通道時,李默看到了光。
那光穿透了漫天的煙塵,穿透了堆積如山的廢品,直直地照進了他這間陰暗的小平房。
他的人生,他家鄉的命運,或許就能因此而改變。
他的心臟,在那一刻劇烈地搏動起來。血液沖上大腦,讓他的指尖都在微微發燙。
他小心地打開【啟蒙】平臺的申請頁面,那深邃的宇宙背景和緩緩轉動的藍色星球,讓他產生了一種近乎朝圣般的敬畏。
他激動地將自己嘔心瀝血開發的項目,打包成一個壓縮文件。
里面有完整的源代碼,有詳盡到每一個函數的設計文檔,還有他用數千張垃圾照片訓練模型時留下的測試數據。
每一個字節,都凝聚著他數年來的青春與夢想。
他深吸一口氣,手指懸停在“提交”按鈕上。
窗外,液壓機的轟鳴,廢鐵的碰撞聲,仿佛都離他遠去。
世界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安靜。
他能聽到的,只有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他幻想著,自己的算法能夠被龍河大學的專家看中。
他不敢奢求太多,哪怕只獲得一點點積分獎勵,也足以讓他升級設備,將回收站做得更大、更好,讓鎮上的垃圾處理不再那么原始低效。
他按下鼠標。
上傳的進度條,在他的眼中,就是一條通往未來的路。
10%… 50%… 99%…
【提交成功】。
等待。
漫長的三天。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他坐立不安,一遍又一遍地刷新著申請狀態頁面。
那“審核中”的灰色字樣,牽動著他全部的神經。
第三天傍晚,頁面終于變了。
一封郵件的圖標,出現在了他的通知欄里。
李默的心臟驟然一緊。
他顫抖著手,點開了那封信。
那是一封冰冷無情的系統回絕信。
信的措辭禮貌而標準,每一個字都經過了精心的設計,顯得無可挑剔。
但組合在一起,卻化作了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在他的胸口。
“尊敬的李默先生:”
“感謝您對【女媧計劃】的支持。經本平臺初級篩選程序評估,您的‘智能垃圾分類算法’項目,因以下原因未能通過審核:”
屏幕上的每一個字,都清晰得刺眼。
“一、項目規模過小,預估貢獻值低于平臺受理標準。”
“二、項目所需硬件設施嚴重不達標,無法保證算法的穩定運行與數據上傳。”
“三、項目應用場景局限,暫不具備大規模推廣價值。”
李默的目光,死死地釘在這三行字上。
血液,一點點從臉上褪去。
他仿佛能看到一個龐大、精密、冰冷的系統,在億萬分之一秒內,就對他的全部心血做出了最終的判決。
渺小。
落后。
沒有價值。
“我們鼓勵您繼續關注……”
后面的話,李默已經看不下去了。
他無力地向后靠去,身體重重地陷進那張破舊的椅子里。
椅子發出不堪重負的**。
他的目光變得呆滯,空洞地看著自己那臺還在嗡嗡作響的電腦,看著窗外那堆積如山的、仿佛永遠也處理不完的廢品。
是啊。
龍河大學關注的是拯救世界的星辰大海,是阻止撒哈拉沙漠南侵的超級綠化帶,是凈化整個太平洋的微生物菌群。
誰會在意這窮山惡水里的一個小小的垃圾場呢?
他引以為傲的算法,在那個龐大、精密的“規則”面前,一文不值。
規則,沒有錯。
錯的是他。
太弱小了。
一種從未有過的疲憊感,從骨髓深處涌出,瞬間抽干了他全身的力氣。
那雙曾經明亮的眼睛,此刻光芒盡失,只剩下死寂的灰暗。
絕望,無聲地將他淹沒。
他默默地移動鼠標,關掉了那個運行了上千個日夜的編譯器。
屏幕上閃爍的綠色字符消失了。
他第一次,對自己堅持了這么多年的東西,產生了徹底的懷疑。
或許,他本就該像父親一樣,一輩子,只是個收廢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