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無邊無際。
意識如同沉入冰冷的海底,被無形的力量拉扯著,不斷下墜。唯有左肩處傳來一陣陣撕裂靈魂的劇痛,如同錨點,提醒著他尚未徹底消亡。
花癡開感覺自己在一片混沌中漂浮了許久,時而能模糊聽到外界焦急的呼喚、雜亂的腳步聲,時而又被拉回那片極寒的冰窖,與屠萬仞那繚繞著黑色煞氣的拳頭對撞,感受著骨骼碎裂、煞氣反沖的痛楚。
不知過了多久,一股溫潤平和的暖流,如同初春解凍的溪水,緩緩注入他幾近枯竭的經(jīng)脈。這股力量帶著一種奇異的生機,所過之處,那肆虐的、灼熱的暗紅色煞氣仿佛被安撫、被梳理,雖然依舊狂暴,卻不再橫沖直撞地破壞。同時,左肩那可怕的傷口處,也傳來一陣清涼麻癢的感覺。
是“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力量…但似乎,又有些不同,更加精純,更加渾厚,帶著一種歷經(jīng)滄桑的沉穩(wěn)。
他艱難地、一點點地重新凝聚起渙散的意識,試圖睜開沉重的眼皮。
光線有些刺眼。
他花了幾息時間才適應,看清了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這是一間布置簡潔卻不失雅致的房間,身下是柔軟的床鋪,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藥香和檀香混合的氣息。
“癡開!你醒了?!”
一個充滿驚喜、帶著哽咽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花癡開微微偏頭,看到小七那張圓臉上寫滿了擔憂與激動,眼圈紅紅的,顯然沒少哭。阿蠻則站在稍遠些的地方,抱著膀子,依舊是那副酷酷的樣子,但緊抿的嘴唇和眼底深處那一閃而過的放松,出賣了他的心情。
“小七…阿蠻…”他的聲音干澀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
“別動,別說話!”小七連忙按住他想要抬起的右手,小心翼翼地端過一杯溫水,用棉簽沾濕,輕輕潤濕他干裂的嘴唇,“你昏迷三天了!嚇死我們了!”
三天…花癡開心中一凜。他感受了一下體內的狀況,經(jīng)脈如同被洪水沖刷過的土地,一片狼藉,多處受損,尤其是左肩,幾乎完全失去了知覺,唯有那溫潤的暖流還在持續(xù)不斷地滋養(yǎng)、修復著。那股因仇恨而引動的狂暴紅色煞氣,并未完全消失,只是被暫時壓制、收束在丹田深處,如同蟄伏的火山。
“屠萬仞…”他艱難地吐出這三個字。
“他也沒死?!卑⑿U接口道,語氣冷硬,“被你那兩掌打成了重傷,尤其是心神受損,被他的手下抬走了,現(xiàn)在估計也在哪個角落里舔傷口?!?
花癡開沉默。最后時刻那以命搏命的打法,現(xiàn)在回想起來,依舊兇險萬分。若非屠萬仞惜命退縮,此刻躺在這里的,就是一具冰冷的尸體了。
“是…誰救了我?”他感受著體內那股不屬于自己的、精純平和的暖流,問道。
房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影走了進來。
來人約莫五十上下年紀,穿著一襲洗得發(fā)白的青色長衫,面容清癯,眼神溫潤平和,下頜留著三縷長須,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氣質。他手中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湯藥,步履沉穩(wěn),氣息內斂。
但花癡開卻敏銳地察覺到,這老者周身隱隱環(huán)繞著一股與夜郎七相似、卻又更加圓融自然的“勢”。這是一位真正的高手,而且,其修煉的功法,與“不動明王心經(jīng)”同源!
“醒了便好。”老者將藥碗放在床頭,聲音溫和,帶著一種安撫人心的力量,“老夫蘇星河,受故人之托,前來助你?!?
“故人?”花癡開眼中露出疑惑。他并不認識這位老者。
蘇星河微微一笑,并未直接回答,而是伸出手指,輕輕搭在花癡開的右手腕脈上。片刻后,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煞氣反沖,經(jīng)脈受損嚴重,尤其是左肩,筋骨盡碎,若非你根基打得牢固,又有…異種力量護住心脈,恐怕華佗再世也難以回天?!?
他看了一眼花癡開:“你強行引動了深藏心底的執(zhí)念與煞氣合一,雖爆發(fā)出遠超自身境界的力量,卻也險些自毀長城。此法不可再用,至少在你真正掌控它之前,絕不可再用?!?
花癡開心中一凜,知道對方看出了自己最后時刻的狀態(tài)。他低聲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晚輩…情非得已?!?
“仇恨如火,可焚敵,亦可焚己?!碧K星河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感慨,“你父親當年,便是太過剛烈…”
他話未說盡,但花癡開卻猛地抬起頭,眼中爆發(fā)出銳利的光芒:“前輩認識家父?”
蘇星河沒有否認,只是淡淡道:“舊事暫且不提。你且安心養(yǎng)傷,你母親那邊,暫時安全,我已派人暗中照看。”
母親!花癡開心中稍定,但更多的疑問涌上心頭。這位蘇星河前輩,究竟是誰?與父親是什么關系?受何人所托?
但他知道,此刻并非追問的時機。自己的身體狀況確實糟糕到了極點。
接下來的日子,花癡開便在蘇星河的照料下,開始了漫長的恢復。
蘇星河的醫(yī)術極高,用藥精準,配合他自身精純的“不動明王心經(jīng)”功力為花癡開疏導經(jīng)脈,效果顯著。那碗每天必不可少的湯藥,苦澀難當,卻蘊含著強大的藥力,不斷修復著他受損的根基。
小七和阿蠻負責外圍的警戒和日常照料。從他們斷斷續(xù)續(xù)的敘述中,花癡開得知,那日他們察覺到冰窖方向傳來的劇烈煞氣波動和巨響,心知不妙,強行破門而入,正好看到花癡開倒地、屠萬仞重傷跪地的場景。他們當即帶著花癡開撤離,按照事先約定的緊急聯(lián)絡方式,找到了這位突然出現(xiàn)的蘇星河前輩。
“花大哥,你是沒看見,當時你那樣子,嚇死人了!”小七一邊給花癡更換肩膀上的藥膏,一邊心有余悸地說,“渾身是血,皮膚下面好像有紅色的蟲子在爬,氣息弱得都快沒了…”
花癡開默然。他自己回想起來,也是一陣后怕。那完全是被仇恨支配下的瘋狂,若非蘇星河及時出現(xiàn),后果不堪設想。
“屠萬仞最后說的話,確認了司馬空是主謀之一?!被òV開沉聲道,“而且,是他親手打斷了父親的手筋?!?
小七和阿蠻的臉色都凝重起來。司馬空,天局的高層,“算盡蒼生”的名號在賭壇無人不知,其智謀遠比屠萬仞的武力更難對付。
“司馬空…”阿蠻握緊了拳頭,眼中寒光閃爍。
“我們現(xiàn)在動不了他?!被òV開冷靜地分析著,“屠萬仞重傷,司馬空必然更加警惕。而且我的傷勢…需要時間?!?
他嘗試動了一下左肩,依舊毫無知覺,只有一陣陣深沉的鈍痛。蘇星河說過,肩胛骨粉碎,經(jīng)絡斷裂,即便以他的醫(yī)術,能否完全恢復如初,也是未知之數(shù)。對于賭徒而言,一雙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左肩重傷,無疑是一個沉重的打擊。
一股陰霾籠罩在心頭。
養(yǎng)傷的日子枯燥而漫長?;òV開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或運轉心法配合藥力療傷。蘇星河除了每日診脈、送藥,偶爾也會與他閑聊幾句,話題多是關于經(jīng)脈運行、煞氣調理、以及一些醫(yī)理藥理,卻絕口不提他的來歷與目的,也不提花千手的往事。
花癡開能感覺到,這位蘇前輩是在用這種方式,潛移默化地教導他如何更好地控制自身力量,如何調理因煞氣反沖留下的隱患。他收斂起所有的焦躁與仇恨,如同干涸的海綿,貪婪地吸收著這些知識。他發(fā)現(xiàn),蘇星河對“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理解,似乎比夜郎七更加深刻和獨到,許多關竅之處,經(jīng)他點撥,豁然開朗。
時間一晃,過去了半個月。
花癡開已經(jīng)能夠下床緩慢行走,左肩依舊無法用力,但那種徹底的麻木感在逐漸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針扎似的刺痛,這反而讓蘇星河表示是好事,說明神經(jīng)在開始恢復。
這一日傍晚,蘇星河診脈之后,沉吟片刻,道:“你體內的異種煞氣已被暫時安撫,受損的經(jīng)脈也修復了七成。剩下的,需要水磨工夫,急不來?!?
他看向花癡開:“至于你的左肩…筋骨之傷,非尋常藥石能速愈?!?
花癡開的心沉了下去:“前輩的意思是…”
“或許,唯有‘斷續(xù)青玉膏’方有一線希望,令其恢復八成以上?!碧K星河緩緩道。
“斷續(xù)青玉膏?”花癡開從未聽過此物。
“乃是以數(shù)種早已絕跡的靈草,配合千年溫玉玉髓,輔以特殊古法煉制而成,有接續(xù)斷骨、重塑經(jīng)絡之神效。”蘇星河解釋道,“此物珍稀無比,據(jù)老夫所知,最后一盒明確的記載,出現(xiàn)在三十年前的‘百花秘境’之中。”
“百花秘境?”花癡開皺起眉,這名字聽起來更像是一個傳說。
“并非虛無縹緲之地。”蘇星河搖了搖頭,“那是一處隱藏在苗疆深處、與世隔絕的古老地域,每三十年開啟一次,內有無數(shù)奇花異草,但也遍布危機。下一次開啟,就在三個月后?!?
他目光平靜地看著花癡開:“這或許是你能恢復左臂功能的唯一機會。但秘境之內,步步殺機,且爭奪‘斷續(xù)青玉膏’的,絕不止你一人。以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前去,九死一生。”
選擇,擺在了花癡開面前。
是放棄希望,拖著這條可能殘廢的左臂,繼續(xù)追查司馬空和天局?還是冒險一搏,前往那未知的百花秘境,爭奪那渺茫的生機?
幾乎沒有猶豫。
花癡開抬起頭,眼神堅定:“我去。”
他不能容忍自己以殘缺之軀去面對接下來的挑戰(zhàn)。父親的大仇未報,母親尚未救出,天局的陰影籠罩頭頂…他需要力量,完整的力量!
蘇星河似乎早已料到他的答案,點了點頭:“既然如此,你便需早作準備。百花秘境非同小可,不僅需要實力,更需要應對各種毒蟲瘴氣、詭異植物的知識和手段。你這半個月,除了療傷,還需跟我學習一些基本的辨毒、解毒之法,以及秘境相關的傳聞禁忌?!?
“是,多謝前輩!”花癡開鄭重行禮。他知道,這又是一份天大的恩情。
從這一天起,花癡開的養(yǎng)傷生活變得更加充實。白天調理傷勢,學習醫(yī)理毒經(jīng),聽蘇星河講述百花秘境的種種奇聞異事;晚上則繼續(xù)運轉心法,嘗試著去感知、去溝通丹田深處那團被壓制著的暗紅色煞氣。
他不再像之前那樣將其視為純粹的隱患和瘋狂之源。蘇星河告訴他,煞氣本身并無正邪,關鍵在于掌控。那由滔天恨意引動的力量,雖然狂暴,但也是他自身意志與潛能的極端體現(xiàn)。若能馴服,或可成為一張強大的底牌。
這個過程極其兇險,稍有不慎便會再次引火燒身。花癡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次只是用意念輕輕觸碰,感受著那煞氣中蘊含的憤怒、不甘與毀滅意志,嘗試著去理解,去包容,而非排斥。
進展緩慢,但他能感覺到,自己對這股力量的恐懼在減少,一種微妙的聯(lián)系正在逐漸建立。
與此同時,外界關于冰窖一戰(zhàn)的傳聞,也開始在小范圍內流傳。
“賭癡”花癡開與“煞拳”屠萬仞兩敗俱傷的消息,震動了部分知情人士?;òV開這個名字,第一次真正進入了那些大人物的視野,不再僅僅是一個“夜郎七的傳人”或者“有點運氣的新人”。能夠將屠萬仞傷到那種程度,無論用了什么方法,都足以證明其危險性與潛力。
天局內部,對此必然會有反應。司馬空絕不會坐視一個知曉內情、且擁有威脅到他能力的仇人成長起來。
風暴,在平靜的養(yǎng)傷生活下,悄然醞釀。
花癡開很清楚這一點。他必須抓緊每一分每一秒,盡快恢復實力,提升自己。百花秘境,是他恢復的關鍵一步,也必將是他面臨的下一場生死考驗。
他望著窗外漸漸沉下的夕陽,余暉將天空染成一片凄艷的橘紅色。
左肩依舊傳來隱隱的刺痛,丹田內的暗紅煞氣蟄伏不動。
前路漫漫,危機四伏。
但他心中的火焰,從未熄滅。
司馬空,天局…等著我。
他輕輕握緊了右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