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已非言語所能形容。
屠萬仞的“玄冰煞”領(lǐng)域之內(nèi),空氣不再流動,仿佛被凍結(jié)成無形的琉璃。花癡開的眉梢、發(fā)尖,乃至每一次微弱呼吸帶出的水汽,都在瞬間凝結(jié)成細(xì)碎的冰晶,簌簌落下。他的血液流速正在變得遲緩,心臟每一次搏動都如同在推動萬鈞冰碴,發(fā)出沉重而艱澀的悶響。思維,這賴以施展“千算”的根本,也似乎要被這無孔不入的寒意凍僵。
屠萬仞站在三丈之外,身形在彌漫的冰藍(lán)色煞氣中若隱若現(xiàn),如同一尊掌控寒冬的神魔。他的眼神冰冷而篤定,看著花癡開體表逐漸覆蓋上一層薄霜,看著他的動作從靈活變得滯澀。他享受這個過程,享受獵物在絕對力量下緩慢走向終結(jié)的過程。這不僅是賭局,更是他“熬煞”之道的展示,他要將花千手的傳人,活活凍斃在這精心打造的冰窟煉獄之中。
“小子,感受到你父親臨死前的滋味了嗎?”屠萬仞的聲音透過凝固的空氣傳來,帶著金屬摩擦般的質(zhì)感,“這‘玄冰煞’,專封氣血,凝神魂。任你千般算計,萬般機巧,在絕對的‘煞’面前,皆是虛妄!”
花癡開沒有回答,也無法回答。他的牙齒緊咬,避免它們因不受控制地戰(zhàn)栗而相撞出聲。他的全部精神,都已內(nèi)斂,沉入那冰封的核心,催動著那微弱卻始終不滅的“不動明王心經(jīng)”火種。
夜郎七的教誨在腦海深處回響:“熬煞,熬的不僅是外力,更是心魔。極寒之中,心火自生。癡兒,你的‘癡’,便是你的火種!”
癡……是的,癡。
不是愚笨,而是專注到極致的忘我,是面對萬丈深淵亦敢縱身一躍的純粹,是對心中所信、所愛、所恨的執(zhí)拗不悔!
對父母模糊身影的思念,是暖的。
對夜郎七嚴(yán)苛教導(dǎo)的感念,是暖的。
對司馬空陰謀詭計的憤怒,是燃的。
對揭開真相、刃仇敵的渴望,是燙的!
這些情感,平日里被“癡態(tài)”所掩蓋,深藏于“千算”之下,此刻,在這絕對的寒冷中,卻被逼到了意識的角落,如同被擠壓到極致的炭火,反而迸發(fā)出灼熱的光與熱!
“我不能倒在這里……”花癡開的內(nèi)心中,一個聲音在吶喊,“母親還在某處等待,父親的冤屈尚未洗刷,夜郎伯伯的期望不能辜負(fù)……還有,‘天局’……那籠罩一切的陰影,必須撕開!”
轟——!
一股熾熱的氣流,猛地從他丹田深處炸開!那不是真實的熱量,而是磅礴的意志、濃縮的情感、不屈的信念在“不動明王心經(jīng)”的催化下,化作的精神烈焰!
他體表的薄霜瞬間汽化,蒸騰起白色的霧氣。原本遲緩的血液如同解凍的江河,開始奔騰咆哮!那雙平日里或呆滯、或迷離的眼睛,此刻亮得驚人,仿佛有兩簇金色的火焰在瞳孔深處燃燒。
“什么?!”屠萬仞臉上的從容第一次出現(xiàn)了裂痕。他清晰地感覺到,自己無往不利的“玄冰煞”,竟在花癡開的周圍開始消融、退卻!那并非被更強的外力擊破,而是像冰雪遇到了燒紅的烙鐵,自然而然地瓦解。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帶著灼熱意念的“勢”,正從那個年輕人身上彌漫開來。
花癡開緩緩抬起手,他的指尖不再僵硬,反而帶著一種玉石般的溫潤光澤。他看向屠萬仞,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穿透骨髓的力量:“屠萬仞,你的‘煞’,凍得住天地,卻凍不住人心。我的‘熬煞’,熬的,正是你這顆早已被冰封的、冷酷的心!”
話音未落,花癡開動了!
他的身影不再受寒氣束縛,如一道破開冰層的游魚,又如一道撕裂夜幕的閃電,直撲屠萬仞!他所過之處,冰藍(lán)色的煞氣紛紛避散,仿佛畏懼著他周身那股無形的灼熱領(lǐng)域。
“千手觀音·炎心印!”
花癡開雙手結(jié)印,速度快到極致,殘影重重,仿佛真有千手觀音顯化。但這一次,不再是冰冷的計算與精準(zhǔn)的操控,每一道指印,每一個手勢,都灌注了他那沸騰的意志與情感,帶著一股“燃”之意境,直襲屠萬仞的心神。
屠萬仞又驚又怒,催動全身煞氣抵御。玄冰煞凝聚成厚重的冰盾,試圖阻擋。然而,那炎心印并非實體攻擊,而是直接作用于精神層面。冰盾毫無作用,那股灼熱的意念如同無形的針,狠狠刺入屠萬仞的識海!
“呃啊——!”
屠萬仞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他只覺腦海中仿佛被投入了一塊燒紅的烙鐵,無數(shù)被他刻意遺忘、冰封的情感碎片——恐懼、愧疚、憤怒、甚至一絲久遠(yuǎn)到模糊的溫情——在這一刻被強行喚醒、灼燒!他的煞氣領(lǐng)域劇烈波動,變得不再穩(wěn)定。
“你的力量,源于冷酷,源于摒棄情感。”花癡開步步緊逼,言語如刀,直指本心,“但失去了人心的溫度,你的‘煞’再強,也不過是無根浮萍,空中樓閣!你,早已敗給了自己的恐懼!”
“胡說!我屠萬仞縱橫一生,何懼之有!”屠萬仞狀若瘋虎,強行壓制腦海中的混亂,玄冰煞再次凝聚,化作無數(shù)冰刃,鋪天蓋地射向花癡開。
花癡開不閃不避,眼中火焰更盛。“千算”在此刻運轉(zhuǎn)到極致,配合著那灼熱的意志,在他的感知中,那些迅疾無比的冰刃,軌跡變得清晰可見。他或指彈,或掌拍,或身避,總能在間不容發(fā)之際,以最小的代價化解攻擊。他的動作帶著一種奇異的韻律,仿佛在冰與火的交響中舞蹈。
“結(jié)束了,屠萬仞。”
花癡開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卻無比堅定。他抓住了屠萬仞因心神失守而露出的一個微小破綻,合身撞入其懷中。一指,點向屠萬仞的眉心。
這一指,沒有任何光彩異象,卻凝聚了花癡開此刻所有的精神、意志、以及那涅槃重生的“心火”。
屠萬仞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感受到了致命的危機,不是來自肉體,而是來自靈魂。他拼命催動煞氣護體,卻感覺那層他倚仗了數(shù)十年的寒冰壁壘,在那看似平凡的一指面前,如同陽光下的積雪,迅速消融。
指尖,輕輕按在了他的眉心。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靜止。
屠萬仞周身澎湃的玄冰煞氣,如同被戳破的氣球,轟然潰散。他眼中的兇戾、冰冷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茫然,以及深藏其下的、巨大的恐懼。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高大的身軀晃了晃,推金山倒玉的柱石般,向后仰天倒下。
“噗通——”
沉重的身軀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發(fā)出悶響。
冰窖內(nèi),那令人窒息的極寒迅速消退,只剩下原本的陰冷。四周墻壁上凝結(jié)的厚厚冰層,開始滴滴答答地融化。
花癡開獨立場中,周身那灼熱的氣息緩緩內(nèi)斂。他臉色蒼白,身體微微搖晃,顯然消耗巨大。但他的眼神,卻清澈而明亮,如同雨后的晴空。
他走到屠萬仞身邊,俯視著這個曾經(jīng)不可一世的強敵。
“現(xiàn)在,”花癡開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平靜,“告訴我,我父親花千手,被害的那一夜,所有的真相。”
屠萬仞渙散的目光逐漸聚焦,看著花癡開,臉上露出一絲復(fù)雜難明的慘笑。他知道,自己輸了,輸?shù)靡粩⊥康兀粌H僅是賭局,更是信念與道路的徹底潰敗。
冰窖頂端,一滴融化的冰水,恰好滴落,在寂靜中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仿佛,一個時代結(jié)束了。
而新的篇章,正伴隨著這冰消雪融的聲音,悄然掀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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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癡開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穿透歲月的力量,在這冰水嘀嗒的寂靜里回蕩。
屠萬仞躺在地上,胸膛劇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帶著破風(fēng)箱般的嗬嗬聲,眉心靈臺被那一指“炎心印”點破,他苦修數(shù)十載的玄冰煞氣正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崩散、流逝,連同他賴以生存的力量根基,以及那以冷酷構(gòu)筑的精神壁壘。他望著冰窖頂部那些正在消融、折射出微弱光線的冰棱,眼神空洞,那慘笑凝固在臉上,比哭更難看。
“真……相?”他嘶啞地重復(fù)著,聲音里帶著一種冰裂的碎響,“花千手……嘿嘿……花千手……”
花癡開沒有催促,只是靜靜地看著他,體內(nèi)那由極致情感點燃的“心火”仍在緩緩流轉(zhuǎn),驅(qū)散著侵入骨髓的最后一絲寒意,也讓他擁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洞徹人心的平靜。他能感覺到,屠萬仞的心防,正如這冰窖四壁的堅冰,正在快速融化。
“他……太耀眼了……”屠萬仞終于再次開口,目光依舊沒有焦點,仿佛陷入了遙遠(yuǎn)的回憶,“‘賭癡’花千手……他那不是賭術(shù),是藝術(shù),是……道。我們這些人,窮盡心力鉆研技巧,錘煉煞氣,在他面前,卻如同螢火之于皓月。”
他的話語里,帶著一種刻骨銘心的嫉妒,以及……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被深深掩埋的敬畏。
“那一夜……不是賭局。”屠萬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某種夢魘般的顫栗,“是圍獵。一場精心策劃,針對他一個人的……死局。”
花癡開的呼吸微微一滯,袖中的手指悄然握緊。
“主導(dǎo)者,是司馬空。”屠萬仞說出了這個名字,帶著濃烈的恨意,不知是恨司馬空,還是恨參與其中的自己。“他帶來了‘天局’的意志。‘賭癡’的存在,本身就對‘天局’的計劃構(gòu)成了威脅。他太不可控,他的道,照亮了太多陰影下的骯臟。”
“地點,不在任何賭場。是在‘?dāng)嗷暄隆碌摹曰昕摺D抢铩窔馓烊晃蓙y,能極大壓制他的感知和‘千算’之力。”
花癡開默默記下這兩個地名。
“參與者,除了我和司馬空,還有……”屠萬仞頓了頓,似乎在掙扎,但精神的潰敗讓他無法抵抗那種傾吐的欲望,“‘鬼耳’莫聞聲,‘幻手’蘇小小。”
兩個陌生的名號,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氣息。花癡開知道,這必然是當(dāng)年與父親齊名或者稍遜一籌的頂尖高手。
“司馬空以‘山河社稷圖’殘卷為餌,布下連環(huán)局。前三是賭,后三是殺。”屠萬仞的語速加快,仿佛要將積壓多年的秘密一口氣倒出,“花千手連破三局,識破了陷阱。我們四人……便同時出手。”
他閉上眼,臉上肌肉扭曲,仿佛再次看到了那夜的慘烈。
“他的強大……超乎想象。即使被地利壓制,被我們四人圍攻……他依然……咳咳……”屠萬仞劇烈咳嗽起來,嘴角溢出一縷暗紅色的血絲,那是煞氣反噬的征兆,“我的玄冰煞,被他以‘陽春白雪手’輕易化去;莫聞聲的‘?dāng)z魂音’擾不動他明鏡止水的心境;蘇小小的‘千幻身’在他‘洞察秋毫’的雙眼下無所遁形……唯有司馬空,他的‘無相煞’變幻莫測,最能糾纏。”
“那……最后他是如何……”花癡開的聲音有些干澀。
屠萬仞猛地睜開眼,眼中殘留著恐懼:“是……是‘隕神針’!司馬空動用了‘天局’賜下的‘隕神針’!那根本不是賭壇之物,那是……禁忌!專破護體煞氣,湮滅神魂!”
隕神針!花癡開心中劇震,將這名字刻入骨髓。
“第一針,破了他護體心經(jīng);第二針,傷了他神魂根本……”屠萬仞的聲音帶著無盡的寒意,“他……他中了第二針后,看了我們一眼……那眼神……沒有恨,只有……悲憫和……一絲嘲諷。然后,他引爆了自身尚未完全煉化的‘本源煞’……不是為了傷敵,是為了……送走你母親菊英娥。”
“轟——!”
仿佛驚雷在花癡開腦海中炸開。父親最后時刻的畫面,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在他眼前展開。悲憫?嘲諷?是對這些圍攻者的憐憫,和對幕后黑手“天局”的嘲諷嗎?引爆自身本源,只為給母親一線生機……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與暴怒在他胸中翻騰,幾乎要沖破那剛剛穩(wěn)固的“不動明王心經(jīng)”。他強行壓下,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你母親……菊英娥,她本已受傷,是被花千手強行送走的。我們當(dāng)時也被本源煞的爆炸波及,無人能追。”屠萬仞喘著氣,“事后,司馬空對外宣稱,花千手賭局失利,羞憤自盡,墜入迷魂窟尸骨無存。‘天局’的力量掩蓋了一切,無人敢質(zhì)疑。”
所有的碎片,在這一刻被串聯(lián)起來。
父親的強大與耀眼,父親的悲壯與犧牲,母親的逃亡與托孤,夜郎七的隱忍與培養(yǎng),司馬空的陰謀與冷酷,“天局”的陰影與狠毒……
一條清晰的血路,從十六年前的斷魂崖迷魂窟,延伸到了今日這座陰冷的冰窖。
花癡開緩緩站直身體,居高臨下地看著氣息奄奄的屠萬仞。
“你可知,我母親后來如何?”
屠萬仞茫然地?fù)u頭:“不知……司馬空后來一直在追查她的下落,但……杳無音信。或許……早已……”
“她還活著。”花癡開打斷了他,聲音斬釘截鐵。
屠萬仞猛地睜大眼睛,露出難以置信的神色。
花癡開不再看他,轉(zhuǎn)身,向著冰窖的出口走去。融化的冰水浸濕了他的鞋底,留下一個個清晰的腳印。
“你……不殺我?”屠萬仞在他身后,掙扎著問出這句話。他畢生信奉弱肉強食,敗者身亡,是天經(jīng)地義。
花癡開腳步未停,聲音平靜地傳來:
“你的煞氣已廢,心防已破。活著,比死了更痛苦。”
“帶著你參與圍獵我父親的記憶,和你剛剛慘敗于我手的現(xiàn)實,活下去吧。這才是對你……最大的熬煞。”
屠萬仞僵在原地,看著那個年輕的、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冰窖拐角處,一股比玄冰煞更刺骨的寒意,從心臟深處彌漫開來,瞬間席卷全身。他輸了,輸?shù)袅艘磺校踔吝B求死都成了一種奢望。花癡開沒有取他性命,卻剝奪了他作為強者最后的一絲尊嚴(yán)。
“啊——!!!!!”
一聲絕望、痛苦、蘊含著無盡悔恨與崩潰的嘶吼,猛地從屠萬仞的喉嚨中爆發(fā)出來,在空蕩的冰窖中瘋狂回蕩,震得頂壁的冰棱加速斷裂、墜落。
花癡開走在幽暗的通道里,身后那絕望的吼聲隱約可聞。他臉上無喜無悲,只有眼底深處,燃燒著比之前更加熾烈、更加堅定的火焰。
父親的血仇,得報其一。
母親的蹤跡,已有線索。
而真正的龐然大物——“天局”,那籠罩在賭壇乃至更廣闊世界之上的終極陰影,正等待著他去撕裂。
路,還很長。
但他手中的“火”,已然點燃。
這冰窖的極寒未能熄滅它,只會讓它淬煉得更加純粹、更加勢不可擋。
他一步一步,走向通道盡頭那隱約的光亮。
那里,是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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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