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寒,并非尋常意義上的寒冷。
這是一種能凍結血液、凝固思維、將靈魂都撕扯成冰屑的絕對低溫。冰窖四壁是萬載不化的玄冰,散發著幽幽藍光,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質的冰晶,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無數細小的刀片,切割著氣管和肺葉。
花癡開盤膝坐在冰窖中央,身下僅墊著一張單薄的狼皮。他赤裸著上身,皮膚早已失去血色,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紫色,表面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白霜。眉毛、睫毛、甚至發梢,都掛滿了冰凌。
他閉著眼,如同冰封的雕像。
唯有那微弱到幾乎無法察覺的心跳,以及識海中那一點如風中殘燭般搖曳的意念,證明他還活著。
對面,屠萬仞同樣赤裸上身,他身材魁梧如鐵塔,肌肉虬結,皮膚呈現古銅色,仿佛對這里的低溫渾然不覺。他周身繚繞著一股肉眼可見的淡黑色氣流,那是凝練到極致的“煞氣”,扭曲著周圍的光線,將靠近的寒氣都排斥開來。
他并未主動攻擊,只是如同蟄伏的兇獸,用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盯著花癡開。他在等,等花癡開被這無邊酷寒徹底吞噬,意志崩潰的瞬間。
這便是“熬煞”對決最殘酷之處——不僅是身體極限的考驗,更是意志與精神的直接碰撞。誰先支撐不住,誰的“煞氣”先潰散,誰便輸了。而輸家,往往意味著死亡,或者比死亡更可怕的,心神被奪,淪為行尸走肉。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
花癡開的意識在冰封與燃燒的邊緣徘徊。他感覺自己仿佛被扔進了無間地獄,四面八方都是刺骨的寒意,不斷侵蝕著他的五臟六腑,四肢百骸。骨髓深處傳來針扎般的劇痛,神經末梢在瘋狂地傳遞著凍結的信號。
他運轉著“不動明王心經”,試圖在體內構筑起一道防御。但那溫熱的暖流剛從丹田升起,便被無處不在的寒氣迅速撲滅,如同火星墜入冰海。
太冷了…冷得讓人只想放棄,只想沉睡…
一個充滿誘惑的聲音在心底響起:睡吧,睡著了就不冷了…何必苦苦支撐?認輸吧,把一切都交給寒冷…
那是源自生命本能的退縮,是絕望的低語。
就在他的意識即將被這無邊寒意徹底淹沒的剎那——
一幅畫面,毫無征兆地撞入了他的腦海。
不是清晰的影像,而是一種感覺。滾燙的、粘稠的、帶著濃重鐵銹味的液體,濺落在臉上…父親花千手那雙總是帶著灑脫笑意的眼睛,在那一刻充滿了不甘、憤怒與最后的囑托…母親菊英娥撕心裂肺的哭喊,以及被強行拖走時,回頭望向他那絕望而深深刻骨的一瞥…
仇恨!
如同被冰封的火山,在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轟然爆發!
不是冰冷的殺意,而是滾燙的、焚燒一切的怒焰!
憑什么?憑什么我家破人亡?憑什么我父母慘死,母子分離?憑什么你們這些劊子手可以高高在上,肆意妄為?!
“呃啊——!”
冰窖之中,花癡開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低吼。那聲音嘶啞、扭曲,仿佛來自九幽地獄。
他猛地睜開了眼睛!
那雙原本時而癡傻、時而清明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純粹的、瘋狂的赤紅!一股狂暴的、混亂的、充滿毀滅氣息的力量,從他身體最深處,被那滔天的恨意引動,轟然炸開!
不再是“不動明王心經”那中正平和的暖流,而是如同失控的洪荒猛獸,蠻橫地沖垮了寒氣的封鎖,在他經脈中瘋狂奔涌!
“噗——”
他噴出一口鮮血,那血液落在玄冰地面上,竟發出“嗤嗤”的聲響,瞬間蒸騰起一股血紅色的霧氣,帶著灼熱的氣息。
他體表的白霜迅速消融,青紫色的皮膚下,一根根血管如同虬龍般凸起、扭動,呈現出一種不祥的暗紅色。周身開始彌漫出淡紅色的氣息,與屠萬仞那純黑色的煞氣截然不同,充滿了暴戾、混亂與不屈的瘋狂。
“這是…?”屠萬仞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色,“煞氣反沖?走火入魔?”
他感受到花癡開身上那股混亂而強大的力量,這絕非正常的“熬煞”路徑,更像是心神失守,被自身煞氣反噬的征兆!在這種狀態下,人會在極短時間內爆發出遠超平時的力量,但隨后便會經脈盡碎,甚至爆體而亡!
“小子!穩住心神!你想死嗎?!”屠萬仞厲聲喝道,不知是出于對手的“敬意”,還是不想看到一個值得一戰的對手以這種可笑的方式落幕。
然而,花癡開仿佛根本沒有聽到。他被那股由仇恨引動的狂暴力量徹底支配,腦海中只有一個念頭——撕碎!毀滅!讓眼前這個與他的血海深仇有著直接關聯的仇人,付出代價!
“屠…萬…仞!”
花癡開一字一頓,聲音沙啞如同砂紙摩擦。他猛地從地上一躍而起,動作因為狂暴的力量而顯得有些僵硬,卻快如閃電!不再是之前那種精妙算計、借力打力的打法,而是最原始、最野蠻的沖撞!
他合身撲上,右手五指成爪,暗紅色的煞氣纏繞其上,帶著一股焚盡一切的慘烈氣息,直抓屠萬仞的面門!
“找死!”
屠萬仞雖驚不亂,他浸淫煞氣數十年,對自己的力量有著絕對的自信。面對這看似毫無章法的撲擊,他冷哼一聲,不閃不避,右拳緊握,純黑色的煞氣凝聚如同實質的拳甲,一拳轟出!他要以絕對的力量,碾碎這垂死掙扎的反撲!
轟!
紅與黑,兩股截然不同的煞氣,如同兩顆流星,悍然對撞!
沒有想象中的僵持,一股遠超屠萬仞預料的、充滿毀滅性的巨力猛地從花癡開的爪上傳來!
“什么?!”
屠萬仞只覺得一股灼熱、混亂、帶著瘋狂意志的力量,如同決堤洪流,瞬間沖垮了他拳頭上凝聚的黑色煞氣,狠狠撞入他的手臂經脈!
咔嚓!
清晰的骨裂聲響起!
屠萬仞悶哼一聲,整個人如同被巨錘砸中,踉蹌著向后倒飛出去,重重撞在身后的玄冰墻壁上,堅硬的玄冰竟被撞出了蛛網般的裂痕!
他右臂軟軟垂下,臉上充滿了驚駭與痛苦。那股侵入體內的紅色煞氣,不僅狂暴地破壞著他的經脈,更帶著一種灼燒靈魂般的劇痛,讓他幾乎無法集中精神。
而花癡開在一擊得手后,動作毫不停滯,他仿佛失去了痛覺,完全不顧自身經脈在那股狂暴力量沖擊下發出的哀鳴,再次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咆哮,雙掌齊出,暗紅色的煞氣如同怒濤,排山倒海般向著剛剛站穩的屠萬仞拍去!
冰窖之內,形勢瞬間逆轉!
原本占據絕對優勢的屠萬仞,竟在花癡開這突如其來的瘋狂反撲下,被打得節節敗退,只能憑借深厚的修為和豐富的經驗,勉強招架那如同狂風暴雨般、毫無理性可言的攻擊。
暗紅色的煞氣與純黑色的煞氣瘋狂對撞、湮滅,發出震耳欲聾的轟鳴。整個冰窖都在劇烈震動,頂部的冰棱不斷斷裂、墜落,砸在地上粉碎。
花癡開狀若瘋魔,每一次攻擊都傾盡全力,不顧后果。他的七竅開始滲出鮮血,皮膚表面也出現了細密的裂痕,那是身體無法承受這股狂暴力量的征兆。但他仿佛毫無所覺,眼中只有屠萬仞這個目標,腦海中只有一個“殺”字!
屠萬仞越打越是心驚。他從未見過如此瘋狂、如此不顧一切的對手。這根本不是賭術對決,這是同歸于盡的打法!那紅色的煞氣詭異無比,不僅威力驚人,更帶著一種侵蝕心神的負面情緒,讓他煩躁、暴怒,幾乎也要失去理智。
“不能再這樣下去!”屠萬仞心念電轉,他知道,必須盡快結束戰斗,否則就算最后能贏,自己也必定身受重傷。
他猛地一咬舌尖,劇烈的疼痛讓他精神一振,強行壓下那股躁動。他不再保留,體內積攢數十年的雄渾煞氣全面爆發!
“萬煞歸元!”
屠萬仞怒吼一聲,周身黑色煞氣如同潮水般回流,凝聚于他左拳之上。那拳頭瞬間變得漆黑如墨,仿佛連光線都能吞噬,散發出令人心悸的毀滅波動。這是他壓箱底的絕技,將全身煞氣凝聚于一拳,威力無窮,但對自身負荷也極大。
他看準花癡開因為瘋狂攻擊而露出的一個微小破綻,凝聚了全身力量的一拳,如同黑色閃電,直搗花癡開的胸膛!
這一拳,快!準!狠!避無可避!
然而,就在那蘊含著恐怖力量的黑色拳頭即將觸及花癡開胸膛的瞬間——
花癡開那雙赤紅的眸子里,瘋狂深處,一點極致的清明,如同劃破暗夜的流星,驟然閃現!
那是無數次生死邊緣磨礪出的本能!是“千算”在絕境中的最后推演!
他并沒有試圖去格擋或閃避這絕殺的一拳,那已經來不及。而是在千鈞一發之際,身體以一種不可思議的角度微微一側,同時,那原本拍向屠萬仞頭部的雙掌,軌跡詭異地一變,放棄了所有防御,如同兩把燒紅的烙鐵,不顧一切地印向了屠萬仞兩側的太陽穴!
以命換命!以傷換傷!
屠萬仞萬萬沒想到,花癡開在如此瘋狂的狀態下,竟然還能做出如此精準、如此狠辣的反應!他若執意一拳轟碎花癡開的心臟,自己的太陽穴也必然被那雙蘊含著詭異紅色煞氣的手掌拍中!結局只能是同歸于盡!
電光石火之間,屠萬仞怕了!
他屠萬仞縱橫半生,殺人無數,是為了享受掌控他人生死的快感,是為了追求更高的權勢和力量,而不是為了和一個瘋子同歸于盡!
就是這瞬間的猶豫與恐懼,讓他那凝聚了全身力量、一往無前的一拳,出現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凝滯和偏移。
“噗!”
黑色拳頭轟入了花癡開的左肩,可怕的煞氣瞬間爆發,將他的肩胛骨打得粉碎,血肉模糊,整個人如同斷線的風箏般倒飛出去,在空中灑下一串凄艷的血花。
而花癡開那蘊含著全部瘋狂與恨意的雙掌,也結結實實地印在了屠萬仞的太陽穴上!
“呃!”
屠萬仞如遭雷擊,整個人猛地一僵!那暗紅色的煞氣如同兩根燒紅的鐵釘,狠狠鑿入了他的腦海!劇痛!無法形容的劇痛!不僅僅是物理上的傷害,更伴隨著無數混亂、暴戾、充滿怨恨的意念,如同洪水決堤,沖垮了他的精神防線!
他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識海仿佛要炸開一般,凝聚的黑色煞氣瞬間潰散大半!
“砰!”
花癡開重重摔在遠處的冰面上,左肩徹底塌陷,鮮血汩汩涌出,瞬間在身下凝結成紅色的冰晶。他面如金紙,氣若游絲,眼中的赤紅迅速褪去,只剩下無盡的疲憊和渙散。強行引動并駕馭那股狂暴力量的后遺癥,以及屠萬仞那致命一拳的傷害,幾乎將他推入了鬼門關。
而屠萬仞,雖然站著,但身形搖搖欲墜,他雙手抱頭,發出痛苦的嘶吼,七竅之中都有黑色的血液滲出,顯然心神受到了重創。
冰窖內,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只有兩個重傷者粗重而痛苦的喘息聲,以及鮮血滴落在冰面上發出的、細微卻驚心動魄的“滴答”聲。
誰贏了?
看上去,似乎是兩敗俱傷,甚至花癡開的傷勢更重。
但屠萬仞知道,他輸了。輸在了最后那一刻的膽怯,輸給了對方那不顧一切的瘋狂和隱藏在瘋狂下的、那一絲精準到極致的算計。
他強忍著腦海中被撕裂般的劇痛,搖搖晃晃地走到花癡開面前,看著這個幾乎只剩下一口氣的年輕人,眼神復雜無比,有憤怒,有驚懼,還有一絲難以言喻的…忌憚。
“花千手…生了個好兒子…”屠萬仞的聲音沙啞干澀,每說一個字都牽扯著腦部的劇痛,“你…贏了…”
他頓了頓,似乎用盡了最后的力氣,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
“當年…是司馬空…出的主意…也是他…親手…打斷了花千手的…手筋…”
說完,他再也支撐不住,噗通一聲跪倒在地,劇烈地喘息著,黑色的血液不斷從口鼻中溢出。
花癡開躺在地上,意識模糊,但屠萬仞的話,卻如同最后一道驚雷,清晰地劈入了他的腦海。
司馬空!
果然是他!
得到了最關鍵的信息,心中那口強行提著的、支撐著他戰斗到現在的氣,終于散了。無邊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涌來,瞬間將他吞沒。
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一刻,他似乎聽到冰窖大門被強行破開的轟鳴聲,以及小七和阿蠻那焦急萬分的呼喊…
“癡開!”
“花大哥!”
聲音仿佛來自遙遠的天邊。
然后,一切歸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