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太后眉心一蹙,一顆心沉了下去,“為何是她?怎么說也是伯爵府陳家身份更尊貴一些,陳家祖上還曾出過開國功臣,要說中宮之位,陳家嫡女也是擔得起的。”
沈其衡頷首道:“姑母所言甚是,只陳家這位嫡幼女是個體弱多病的,恐怕難以為后宮操勞,更難為皇家開枝散葉。”
說到體弱多病,沈太后果然面色一變。
沈其衡的親事當初就是她做主定的,誰知大了之后那長央侯家的姑娘竟要靠藥罐子吊著命,連累了衡兒這么多年都未曾娶妻,她腸子已然悔青了。
“何況,”沈其衡沉默片刻,“伯爵府親近老王爺,如若立陳家嫡女為后,恐日后生事。”
沈其衡口中的老王爺乃先皇手足,當年爭奪皇位沒爭過先皇,如今這念想依舊還在。
總之是個不安分的。
他這話說的,已實屬大膽,要不是面前的人是他姑母,沈其衡斷斷不敢這般直截了當。
若說他前面那番話只叫沈太后猶豫了一瞬,后面這番話,便叫她心下當即否了陳家女。
沈其衡為人正直,且熟知朝中明爭暗斗,若是旁人來說這番話,說不準是得了付家的便宜,替付家說好話來的。
但她這個侄子,卻萬萬不會。
“付家女出身低微,如何擔得起如此身份?”
沈太后嘆了一聲,其實她也并非看中門戶之人,皇后人選,只要心存善念,大方嫻熟,能近得了皇帝身側為他開枝散葉就很好了……
這么多年,聞恕做的一樁樁一件件事,早將她對皇后的期許磨得只剩這么點兒了。
沈其衡低頭一笑,“姑母,不論身份,單論付家女與和光大師所算的生辰八字相合,便已是比一般人尊貴一等,此乃關乎大楚國運,誰敢攔?”
太后叫他這么一說,心思完全跑偏了,徹底偏向付家這一頭。
沈其衡前腳剛離宮,后腳元祿便將永福宮姑侄二人的對話惟妙惟肖得仿了一遍。
元祿一張臉笑得跟花似的,道:“皇上料的果然不錯,太后娘娘最信沈世子的話,沈世子又是個聰明人,朝中局勢如何,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聞恕笑笑未答,只猜下一步,他這個心急的母后,該設宴相邀了。
——
三月廿九,晴空萬里,草長鶯飛。
姜氏接到宮帖,太后在宮中設春日宴,邀從五品以上的女眷到宮中賞花吃酒。
她不由心下大驚,往年邀的都是四品以上,今年卻是從五品。
姜氏不知其中緣由,可老太太自然知曉,這是誰沾了誰的光,她心底跟明鏡似的。
姜氏可從未進過宮,此刻情緒不由有些激昂,一張臉笑的燦爛,“明日進宮,兒媳帶上云兒一道,讓這丫頭也瞧瞧別人家姑娘是如何端莊穩重的。”
老太太點頭,可她心里清楚,太后娘娘想見的,可未必是付家的嫡女。
“五丫頭在小娘膝下養成了個畏縮性子,你明日帶她一道去見見世面。”她道。
“啊?”姜氏忍不住一驚,隨即遲疑應下:“是,五丫頭也是命苦。”
這事叫洗春苑那頭知曉后,云姨娘免不得又是一通鬧。
若只是付姝云去也就罷了,可連付茗頌那個爬床玩意兒生的庶女都能去,她的女兒為何去不得?
云姨娘又是哭又是鬧的,在付嚴栢懷里磨了好一陣,“老爺,您就一道去,怎么就不成了,都是自家姐妹。”
付嚴栢皺眉,母親讓茗兒去,那是有緣由的,妍兒去不是添亂么。
云姨娘胡攪蠻纏得付嚴栢腦仁疼,竟是發了好大一通火,直將云姨娘嚇得衣裳都立即攏好,不敢再糾纏。
翌日午時,付茗頌溫吞吞地搭上馬車簾框,姜氏與付姝云都已在里頭坐穩。
姜氏見她頓在那兒,揚眉道:“怎的了?”
付茗頌抿抿唇,猶猶豫豫地拽了拽裙擺,“母親,我能否不去?”
她是什么身份,自己心里頭有數,何必要去赴這種宴呢……
姜氏心里本也有些不痛快,聽她這么一說,忍不住心軟下來,“你祖母的吩咐,我不好違逆。”
付茗頌張了張嘴,只好緘口不言,默默提了裙擺上來。
一路上付姝云興致高漲,對宮里很是好奇。
與之相比,付茗頌則沉默許多,若仔細瞧便能發覺,她拽著帕子的手握得有些緊。
手心甚至沁了些汗,濕漉漉的。
此時正值未時,云層團繞,春光乍泄。沁心湖中央漾開一圈光暈,幾條錦鯉爭先恐后得追著光束。
湖西便是曲荷園,春日繁花似錦,一團團一簇簇,飽滿嬌艷,一看便是日日受人悉心照料的。
這森嚴皇宮,連朵花都顯得比外頭嬌貴,也難怪有人趨之若鶩。
付家被安置在左側最末一桌,今日來的女眷中,從五品已是品級最低的了。
秦氏身為國公夫人,自然是右側最頭桌,此時一頭一尾,秦氏側臉遠遠能瞧見,付家五姑娘安安靜靜地坐在姜氏左后,也不與人攀談。
倒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
現下合中宮八字的只剩兩人,沈其衡口風嚴謹,未曾向外透露半個字,連秦氏都是從沈太后口中才得知的。
如今滿朝文武,各府女眷,應當不知曉此事才對。
但今日陳如意卻來了,她向來體弱多病,大小宴席都極少出面,今日來,恐怕是得了風聲。
秦氏正這樣想著,那頭沈太后便從沁心湖東面款款而至,一身黑色寬袖外袍,綴以金絲紋路,頭頂的七彩孔雀簪下墜著殷紅月牙。
大氣,莊重,典雅,皆可修飾于她。
眾人忙正身而坐,待太后落座后,方才俯身,眾口一致道:“太后娘娘萬安。”
沈太后一笑,免了眾人禮,目光直落在最末那桌,隨后緩緩移至前方,她面色和藹,笑著道:“陳家三丫頭身子可好些了?”
陳如意臉色比尋常人要白,是那種面無血色的白,時不時捂著唇輕咳兩聲,桃紅色口脂反而襯得她身上病氣更重了。
她揚起臉一笑,“謝娘娘掛念,如意近來覺得身子比從前輕快,大夫說再調養個把月,興許便能好多了。”
是么。
秦氏忍不住一笑,這么病了十年,今日倒是說好就能好。
沈太后語氣十分關懷,“來哀家身邊坐著,讓哀家仔細瞧瞧。”
伯爵夫人鐘氏心中一喜,忙壓低聲音道:“快去。”
依沈太后今日的態度,這皇后人選定是如意無疑。
隨即,又聽沈太后揚聲道:“付家五姑娘在何處?”
話落,眾人竊竊私語,哪個付家?哪個五姑娘?
正低頭小酌著果酒的人呼吸一滯,險些打翻了酒盞。她睜大眼睛朝沈太后看去,一時忘了動作。
好在姜氏回過神,忙從她手中奪了酒,“別慌,去上前見過太后。”
雖她也不知太后娘娘怎會點到五丫頭,但到底是當家主母,反應比這些小丫頭快多了。
付茗頌屏住呼吸,疾步上前,“臣女茗頌,給娘娘請安。”
沈太后起身向前走了兩步,像是在仔細端辨她的容貌,半響她問:“你可知你的生辰,與我朝和光大師所算得的生辰一致,換而言之,便是鳳凰命。”
咯噔一聲——
眾人都驚了,不可置信地齊眼望過來,什、什么命?
付茗頌一張略施粉黛的小臉忽地慘白,驚慌失措地跪地,兩手交疊墊在額前,“臣女惶恐,臣女自知身份低微,不敢妄想。”
坐在一側的陳如意莞爾一笑,心下還隱隱生出一絲憐憫。
從五品小官之女,還是庶女,偏有皇后命格在身,可不是什么好事兒。
她正想著,就見沈太后下了石階,親自彎腰將人扶起,“有何不敢?此乃天命,又豈有以身份論天命的道理?”
陳如意的嘴角漸漸放平,著急地抓了抓絹帕,求助地望向自家母親的方向,這話何意?
——
一炷香過后,沈太后坐在黃羅傘下與官眷們吃酒,放了姑娘們到園里賞花。
但她目光有意無意就掃過付茗頌,秦氏低聲一笑,知道這是沈太后有意在考量她。
如果付家這丫頭是個虛榮且沉不住氣的,怕是同陳家那個一樣,都無望了。
可此時,付茗頌正被幾道陌生的目光打量著,低頭不言,活像要將自己縮進殼里似的。
須臾,不知打哪兒傳來的話:
“我聽說如意也是那個時辰生的,如意豈不也是皇后命?”
“她怎能同如意比,如意好歹也是勛爵世家,那什么付家,我今日前都沒聽說過。”
“我還聽說,”說話的人有意壓低聲音:“她親娘是姨娘的洗腳婢,爬了主君的床才生下她的。”
“啊?還有這事兒,她怎么還敢出門呀……”
“你沒瞧見,她模樣十分俊麗么?像不像話本子里的狐妖?”
陳如意被簇擁其中,適時扭頭瞥了付茗頌一眼,彎唇道:“別這樣說。”
幾道聲音漸遠,有人捂嘴笑罵:“快別說了。”
付茗頌猛地握緊手心,一不小心就將付姝云塞給她的桂花糕捏碎,沾了一手糕點碎渣。
像被人抓住什么不恥骯臟的把柄,她渾身的血液好似從頭頂倒回至腳底,沉甸甸的,冰涼涼的,咬緊的下唇輕輕顫抖,杏眸微微泛紅。
付姝云一雙大眼睛狠狠瞪著遠去的背影,小聲罵:“狗眼看人低,付家怎么了?說不準以后父親要升官呢,她們求付家還來不及!”
說罷,她回頭一瞧,不由怔住,“你、你可別哭,這是在宮里呢。”
她四下望著,唯恐有人瞧見。
正此時,一旁灑水的宮女手一偏,一瓢水直直朝付茗頌腳邊潑來,宮女慌忙跪下,“奴婢有罪,還望五姑娘恕罪!”
“五姑娘若是不介意,可隨奴婢先去換身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