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船艙里光線太暗,少女沒有領悟到他的意思,在站穩過后就直接到其他地方去探索了。
游天討了個沒趣,沒機會傳授她自己搭順風船的技巧,扁了扁嘴,也抬頭朝四周看。
貨倉里昏暗,沒有點燈,只有從甲板上打開的格板間透下的光芒。
恰好這個時候明月破云而出,月光的清輝灑下來,在貨倉的地板上留下格子的紋路。
游天耳朵動了動,靈敏地捕捉到有人在上方巡視。
他皺了皺眉,感到這艘船有點不一樣。
運河上航行的漕幫船只都會打著不同的旗,代表著他們來自哪個分部,船上運載的又是什么。
今天這艘船明明載的是糧食,可是守衛森嚴,人數偏多,剛剛他拎著陳松意飛上來的時候差點被發現,要在師侄面前出糗。
游天不動聲色地透過隔窗觀察著上面走動的人。
原本這隔板都不會打開,大概是因為今天下了雨,要通風透氣才開了。
站在陰影中,游天思考著自己選中的這艘船為什么會這么反常,就聽見身旁傳來了細微的聲響。
他轉頭看去,見到是陳松意從別處繞回來了,正站在他們身旁壘起的米袋前,用手去捏了捏。
用看搗亂小貓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游天就收回了目光,繼續看上方。
“手感不對。”他聽見她低聲道。
他聽到聲音再下意識地回頭,就看到她用不知從哪里取出來的匕首把袋子戳破了。
游天:“你——”
這師侄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漕幫的船能運什么?除了糧食,不就還是糧食嗎?
然而他的話還沒說出口,就看到從米袋里簌簌地落下了白花花的顆粒。
顆粒如冰如雪,一路漏到月光朗照處。
一時間空氣都安靜了。
——這艘船上運載的不是米糧,而是鹽。
作為民間興辦的運糧組織,漕幫又稱糧船幫。
從這個別稱就可以看出,漕幫的船所能運輸的東西就只有糧食。
鹽鐵作為國家的重要戰略物資,由朝廷管控,有專門的漕運部門進行運輸。
官鹽是絕對不可能出現在漕幫的船上的。
這艘船以糧船為幌子,運輸的卻是鹽……那么就只能是私鹽了。
“販賣私鹽是重利。”陳松意收回了匕首,對著旁邊呆住的小師叔輕聲道,“哪怕是在非戰時,如果一個運輸糧食的商人往邊地運送七百石糧食,只要有門路,都可以在邊地開出一千兩的鹽引。鹽引代替銀票,拿到江南來換,就是兩千兩。”
只是走一趟,轉一手,轉到的錢就能翻上好幾倍,可見販鹽之重利。
而販賣私鹽在大齊是重罪,漕幫牽涉其中,難怪這條船上的戒備會如此森嚴了。
她知道,漕幫出問題了。
任何新興事物、組織的出現都是應時代的要求而生的。
它們在初生的時候都是好的、積極的,漕幫如此,科舉制度也如此。
漕幫暢通了糧運,科舉選拔了人才,本來按照正常的發展,它們要經過三四百年的時間,才會從一個好的事物向著不好發展。
比如科舉造成黨爭,而漕幫就是分裂、變質。
它會從一個保護者變成加害者,為了利益斗爭跟地方軍政勾結,欺壓商戶、收取保護費、走私鹽鐵,割據一方。
但漕幫從建立到現在加起來還不到四十年,遠沒有到該腐壞的時候。
他們今日不過隨意地登上一艘船,就發現了販賣私鹽。
當其中一節出了問題,浮上水面的時候,就說明在平靜的水面下已經滋生出了更多的問題。
陳松意在袋子上開的口不大。
她伸手調整了一下開口的角度,鹽粒的掉落就停了下來。
游天仍舊沒有反應過來。
他并不懂這些,卻只是聽她的話,都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他想起在松林里,她說師兄讓她去漕幫,卻沒告訴她具體要做什么,只說到時候就會知道。
難道,這就是師兄要她來漕幫查的事?
可是為什么?
為什么師兄會這么安排?他為什么會關注漕幫?
停泊在碼頭的船在這個時候開了,甲板上開啟的隔板也被重新放了下去。
月光被擋住了,黑暗在兩人面前徹底降臨。
……
一點燈火亮起。
光芒在空氣中鋪展而開,將這個書房后的密室點亮。
這是這座華貴的府邸最門前冷落的時候。
府邸的主人本來是權傾朝野的大宦官,深受帝王寵信,手中史無前例地把持著兵權,可是現在他被降職,被迫交出兵權,被勒令在家中閉門思過。
從前那些附庸于他的人,這時候一個也不敢登門。
年輕人登門時,在街上連一條狗都沒發現。
他父的府邸跟付鼎臣在京中的宅院熱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這里的清冷寂寥與京城處處文人士子的狂歡氣氛也不一樣。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為這個大宦官會跟他在斬親侄子的刑場上一樣寂寥蒼老的時候,他并沒有。
在這座書房后的密室里,這位大宦官還是一如往昔,眉毛濃黑如墨,平靜地臥在他的發冠下,臉上的線條依舊肅然,卻沒有什么寂寥之色。
點亮了燭火以后,房間里的年輕人重新放上了燈罩,讓明亮的光線變得柔和起來。
做完這一切,他轉過了身,再一次看向自己的父。
父沉穩得就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這讓他懷疑這段時間以來京中發生的一系列事情,不過是自己做的一場夢。
“父。”這個相貌陰柔、眼神陰狠的年輕人臉上難得帶上了困惑,他拿著自己從不離手的劍,來到了馬元清面前,“為什么您——”
“為什么我看起來跟外面傳的不一樣,是嗎?”
他點了點頭,然后聽見父問自己,“你知不知道為什么宮中六大常侍,錢忠是看著帝王長大的人,為人忠,處事圓滑,從不令帝王動怒,甚至還為帝王擋過劍,心口至今留著那道致命的劍傷;而周萍最懂帝王喜好,待天子巡游,為他搜羅美人、搜刮財富、充實內庫,搞各種噱頭讓帝王行享樂之事;還有衛午,出身前朝士人,從太子時期就照顧陛下,對他的生活言行勸導有加,還為他講功課,可以算是帝王半師;再有趙青、劉關這兩條忠犬就不說了,為何六人當中,陛下最偏重我?”
年輕人抱著劍,開口道:“這自然是因為父替陛下平息了禍患,打贏了他登基以來最重要的一場仗——”
“不是。”
“那就是因為父對陛下忠心不二——”
“也不是。”
見自己提出的兩個緣由都被父否認,這個眼神陰狠的年輕人心中的困惑越發的濃了。
他最終說道:“孩兒不知道,請父教我。”
到這時,端坐在椅子上的馬元清才緩緩地道:“因為在陛下眼中,我的一切都是他給的,不管是懲罰還是榮寵,我能走到今天這步,全仗他一人的喜惡。
“我的宅子是他賜的,我的衣冠是他賜的,我的車馬是他賜的,我手中的兵權也是他賜的……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賜,而他隨時能夠將這些東西收回去。
“一旦他收走了這座宅邸,我就沒有任何能住的地方;一旦他收走了我的衣冠,我就不能蔽體;一旦他不給我薪俸;一旦離了他的賞賜,我在京城就連一塊地磚都買不起……
“這就是天子愛重我的原因。”
馬元清說得平淡,年輕人卻覺得字字驚心。
帝王心術,他看重的從來不是人,而是這種完全的掌控感。
在陳松意看到的那條未曾開啟的命運線上,陳寄羽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入仕以后被點為狀元,獨得帝王偏愛,也是一樣的。
在他身上,宣帝所看到的就是離了自己這位狀元郎在京中連房子都沒有。
這種完全掌控、完全親手去養成一個千古一相的感覺,才是宣帝所喜歡的,就好像這個年輕人的優秀完全來源于身為帝王的自己。
所以那個時候,他對這位自己親手點中的、非橫渠書院出身的狀元郎的喜愛,才會漸漸超過了馬元清。
密室里,馬元清繼續說道:“要得到帝王的偏寵看重,就要做一把不歸屬于任何派別、任何勢力,雖然鋒利無比,但一旦離了陛下的手就只能變成一件死物的名刀。這就是父我這么多年來不管做什么,都不怕失去帝心的原因,也是為什么現在我還能坐在這里,一點也不著急。”
滿朝文武中,他馬元清是無可替代的。
所有的文臣武將,甚至內宦身上,都有各個勢力、各個人的烙印,就算是錢忠身上也有著先帝的烙印,只有他是宣帝一手提拔,什么歸屬、什么后路都沒有。
像周萍,掌控著內庫,在這樣一個位置上,他也撈錢,也瘋狂地中飽私囊。
正直如錢忠、衛午,也收受賄賂,家中子孫、后人跟文官武將都有著姻親關系。
唯有他馬元清,無財無人,連如今的親戚都是帝王給他找回來的。
這樣一個人,帝王如何會不對他放心,不對他喜愛?
年輕人懂了。
他抱著劍,心中再次生出那種熱意來。
在來父府邸的路上,他看到外面那些在慶祝的人,看到京城上空盛放的煙火。
他明白了,這些東西再明亮、再歡騰,就只是短暫的一瞬,唯有他的父才是穩如磐石,永遠不會失去帝王的心。
可是就在他覺得自己都懂了的時候,他的父又再抬起了眼,看向了他:“那你知道我為什么要讓韓當伺機殺了付鼎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