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龍燒得旺盛,烘得整間寢殿暖意融融,盆架上嬌貴的水仙盈盈綻放,散發著沁人的香氣。
“有消息了,”溥瀚漠垂首看著懷中女子,心軟又心疼,大手撫上她的臉頰,“這次是真的。”
來的路上一直想,要怎么對她開口。她最近精神不很好,他怕說出來,影響她的情緒。可真面對了,還是最直接的說出。
溥瀚漠知道,這么多年來,凌無然一直生活在自責中。妹妹在她手里丟掉,最后沒入江水;大哥為救她,將山匪引開沒了下落……
凌無然盯著溥瀚漠,一瞬不瞬,嘴唇幾番抖動,最后帶著小心翼翼∶“真的?”
“寒衣節,凌大人的墳前曾有兩人去祭拜,一男一女。”溥瀚漠抱住嬌妻,臉頰貼著她的頭頂,深深一嘆,“阿然,你還有家人。”
凌無然被溫暖的胸懷擁著,潸然淚下∶“是大哥和無雙?”
多久了每一次送回來的消息都是空的,后來溥瀚漠干脆不讓人來告知她,怕擾她心緒。算算,都半年多了,她有時也想自己是否太執著?可終究放不下。
她原本有個最美好的家,一夕巨變,家破人亡。
淚水浸濕衣襟,溥瀚漠不常見凌無然哭,她很堅強,當年就算她走投無路,都挺直著細細的脊梁,不肯求饒。
回來的信兒,一個叫曹霜娘,自安西去的觀州;一個叫良言,腿腳不良于行。溥瀚漠——告知,細聲安撫,“很快還會有消息回來,你別急。”
凌無然仰臉,眼圈發紅,細看的話,左側的眉尾中藏著一顆紅色點痣∶“我想回去,去觀州。”
知道了消息,她還怎么可能等下去?她要去找他們。
溥瀚漠一聽,眼中起了為難“阿然,你不能去。觀州太遠了,你信我,若真是大哥和小妹,我一定將他們好生接來。”
不管如何,他是不會同意讓她南下觀州。別的事他都會聽她的,哪怕她讓他揮兵南下,他也不介意做個昏王,可唯獨這個,他不會同意。
凌無然大概猜到溥瀚漠心中所想,從他身上離開“你知道我的,這件事我一定要做。”
溥瀚漠一看凌無然變臉,放軟口氣∶“遂兒呢他還不到五歲…”
帶上他。凌無然直截了當,自己的孩子當然要見母家的舅父姨母。
那,溥瀚漠眼看人是打定主意,還帶著他的兒子,濃眉一擰,不成,不許去
他硬了口氣,來表明自己的態度。
凌無然看著男人,一句話不說,清靈的臉蛋兒繃著。
兩人相視,溥瀚漠最終敗下陣來∶“這樣吧,明年。天暖后,我上奏皇上出使南朝,屆時你一起。”
凌無然依舊不語。
行,溥瀚漠咬咬牙,又讓了一步,去觀州,我到時安排人送你去觀州。
“帶著遂兒。”凌無然繼續加碼。
當然,溥瀚漠無可奈何,點頭,帶著遂兒,也讓他去祖父墳前祭拜一下。
凌無然臉上有了絲笑,隨后點頭。
能讓你笑笑,可真不易。溥瀚漠看似抱怨,隨后終于能把人重新抱住,這段日子,把身體好好養起來。”
“好。”凌無然環上男人的腰,闔上眼睛。
她的身體以前傷過,在寒冬里落下的病根,不注意就容易復發。這些年,溥漠一直尋邊天下奇藥,為她調理,才漸漸好轉。
要說起來,還是當年水神山之事,她以為大哥被官軍帶走,便一路追著往西陲。可她本是個沒怎么出過門的閨秀,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一直扮著假小子,沒有吃的,晚上也睡不好。
那段日子像噩夢一樣,所以她痛恨南渝,那些人給父親扣上貪官的帽子,毀了她的家。哪怕是去年的南渝使團,她都帶著深深的恨意。
還好,老天給了她一個不錯的男人,還有一個活潑的兒子。
“王爺莫要等明年了,今日便上書給皇上。”凌無然手指搭著男人臂彎,在他懷里仰頭看他。
她本長得嬌小,被這樣抱著,幾乎塞進男人身體中。
溥瀚漠剛享受到妻子的溫柔,哪里舍得放手,手開始不規矩的爬上凌無然纖背,輕輕拿捏“不急。”
“快去。”凌無然推了把。
阿然,溥瀚漠高大的身軀在凌無然面前蹲下,與她平視,好容易把遂兒打發了,你又趕我走
凌無然不語,就盯著溥瀚漠的眼睛。
溥瀚漠皺眉,做出一副苦哈哈的模樣∶“書房很冷,我不想去。”
“成,我陪一起。”凌無然開了口,然后翹著腳雙臂勾上男人脖頸,“可好”
“不好。”溥瀚漠搖頭,隨后一個使力,手托著她得腰下,抱得高高,仰臉看她。
和陸興賢的婚事,凌子良和云娘贊成無雙的決定,想著退了便罷。
這件事對女子家的有些影響,以后議親嫁人,人家對方一打聽,就會知道有這么一出。但是要說真有影響的,還是陸興賢,外面傳的他和余冬菱如何如何的,加上先前死過妻子,白白得了個孤星的名號。
無雙沒做什么,不過是受害者,人們往往嘆息的可憐一聲。
外面傳的這些,無雙并沒受影響,依舊過著自己的日子。眼看年節將至,她想為凌子良做一件新年衣裳。
她和凌子良的事,并不想讓外面知道,便說是親戚家哥哥,在觀州偶然碰上。
到了學堂,凌子良正和杜夫子說話,得知無雙來意,便讓她去自己房中。
無雙很快轉過回廊,進到凌子良房中。
廊下,凌子良和杜夫子收回目光,繼續看去院中。
什么時候回去杜夫子問,他已經五十多歲,間斑白,臉上有了歲月的滄桑。
凌子良手搭著輪椅扶手,眼中無波∶“無雙想在這邊過年,而我正好借這段時日將事情辦了。”
子良,杜夫子皺眉,壓低聲音,你沒跟她說?準備瞞到什么時候?要我說,現在就帶著她離開,莫要再做多余的。”
“可,我凌家受了太多,”凌子良一向溫潤的臉沉下,手下發緊,“杜叔,還得謝謝您,才讓我知道無雙回了觀州。”
杜夫子搖頭“你真要拿一個烏蓮寨,對抗朝廷”
凌子良眉眼一彎,看著女子從自己房里出來,手中抱著一件他的衣裳∶“即便不對抗,我也要將當年的真相公諸于世。”
“你呀,”杜夫子無奈,費盡口舌仍是勸不動,“明明知道今上派的人就在觀州,你真敢動”
“敢。”
無雙只道凌子良和杜夫子在談事情,自己出了學堂,往布莊走去。
轉過街角就有一間不錯的布莊,她進去說明來意,掌柜便擺出幾樣布料,說都是好的,讓她來挑。
掌柜還要顧及別的客人,留著無雙自己在這一處挑選。她來回翻看著布料,想到自己帶著的凌子良衣裳,便拿了出來,想對比一下顏色紋路。
她把衣裳平展開,往一塊料子上放。
吧嗒,一聲悶響,一枚物什從袍衫中掉落,躺在地上發著冷光。
無雙彎腰,將物什撿起,沉甸甸的。是由白銀鑄制的一塊牌子,比手掌小一些,做成了狐貍的樣子。
白。她翻過牌子,背面只有這么一個字。
狐貍,白,白狐貍
無雙手心攸地收緊,不怪她瞎尋思,只是看到這牌子的第一眼,就下意識聯想到白狐貍三個字。
誰人會做這樣一枚牌子帶身上她就記得龔拓身上有一枚兵符,有些將領并未見過他本人,是以會用此做身份證明。
刻著的“白”字上,分明還留有印泥的痕跡……
渾身一個激靈,無雙無法把大哥和烏蓮寨的那個二當家聯系在一起。怎么可能呢?大哥的腿不方便,那些兇狠的賊匪怎能聽命于他。
接連著,劫官銀、綁官員……
她魂不守舍的站起,草草將那件衣衫卷起,轉身跑出了布莊。
布莊掌柜嚇了一跳,回頭趕緊看看自己的貨安好,才放下心。
無雙折身往學堂回去,心中滿滿的疑問需要解答。
夕陽西下,整條石板路染成橘色。
“無雙。”龔拓從客棧出來,就看見眼前人影一閃,下意識出聲。
住在這間萬盛客棧,有個最大的利處,就是能碰見她。不管她去找凌子良,還是接送曹涇,差不多的時辰總有碰上的時候。
無雙心里正亂,聽到這個聲音,腳步一慢。后頭的人趁著這個功夫,就走到她跟前。
“有件事想問問你,你知道小孩子的三朝酒,應該送……”龔拓站在兩步外,看見無雙蒼白著臉,壓下了原本要問的話,皺了眉,“怎么了?臉色這么難看?”
無雙將銀牌子緊緊攥著,生怕露出一點來,叫龔拓發現。
難怪,他曾跟她說過,小心大哥,說大哥底細不明。其實,龔拓也在懷疑大哥。
想到這一層,無雙閉唇不語。官匪不兩立,龔拓要是查到大哥是白狐貍,以他的作風,必然是將人抓起。
“是不是,”龔拓看進無雙的眼中,在里面抓到些許驚慌,“余冬菱找你麻煩了”
“沒有。”無雙否認,隨后低下頭,繞開他走了過去。
“無雙。”
“無雙。”
兩道男子的聲線,在同一時刻交匯在一起。
無雙站住,看著找過來的凌子良。書童給他推著輪椅,他身上披著厚實的斗篷,臉上帶笑。
“良,良先生。”她叫了聲,知道身后龔拓正在看著她。
這是傻了凌子良笑出聲,視線落在無雙手里的那件衣衫,面色不變,管自家大哥叫良先生
無雙驚訝的看著凌子良,他就當著龔拓的面承認了自己身份?而且,怎么看都有些挑釁的意思。
凌子良面色不變,搖著輪椅到了無雙面前∶“沒有相中的料子?也罷,明日去別家看看。”
他拿回自己的衣衫,手指輕巧的從無雙手里勾走了那枚銀牌
“嗯,”無雙點頭,嘴角緩緩一勾,“沒有合適的。”
兄妹倆彼此相視,隨后無雙跟著一起往學堂的方向走。
“且慢。”身后一道聲音。
很快,龔拓到了兄妹倆前面,唇角帶出一個弧度,視線落在凌子良身上∶“龔某得知良先生從江北而來,剛好我這邊有件棘手的事,不知先生肯否賜教?”
凌子良微揚著臉,橘色霞光讓他看上去少了蒼白,但是仍舊清瘦,他客氣回以一笑∶“賜教不敢,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