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恒握著溫熱的茶杯,手指剛觸碰到光滑的瓷壁,門外就響起了敲門聲。
他微微愣了一下,心中掠過一絲意外。
這個時間點,他以為是胡志華來商量接下來的工作,或是分局政委李輝有什么指示,甚至可能是刑偵隊里哪個下屬來匯報情況。
然而,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看清來人的面容時,章恒目光一凝,真正的訝異浮上心頭。
站在門口的,竟然是分局一把手葉青山!
更讓章恒感到驚愕的,是葉青山此刻的模樣。
他的目光落在對方身上,不由得仔細打量起來。
這才多久沒見?眼前的葉青山仿佛變了個人。
記憶中那個總是梳著油亮發型、面色紅潤、官威十足的分局局長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頭發斑白、神色憔悴的中年人。
深刻的皺紋如同刀刻般爬上了他的眼角與額頭,眼袋浮腫,眼神里充滿了血絲和一種難以掩飾的惶然。
他整個人佝偂著背,仿佛被無形的重擔壓垮了脊梁,比記憶里那個意氣風發的形象蒼老了何止十歲。
葉青山走進來的姿態更是放得極低。
他微微彎著腰,臉上堆著近乎諂媚的笑容,哪里還有半分上級領導的架子,那小心翼翼的模樣,倒像是個犯了錯的下屬來見嚴厲的領導。
他的語氣更是謙卑到了塵埃里,帶著明顯的討好:“章隊,聽說您回來了,我…我代表局里,特地來看望看望您。”
“您這次…這次表現實在是太出色了!為我們整個青陽區分局,不,是為我們整個公安系統都爭了光,立下了汗馬功勞啊!我們所有人都與有榮焉……”
他一開口就是一長串溢美之詞,滔滔不絕地恭維著章恒,用詞浮夸,恨不得將所有的功勞都堆砌在章恒一人身上。
若換成是心思浮動、喜好奉承之人,聽到分局一把手如此放下身段的吹捧,恐怕難免會有些飄飄然。
但章恒是誰?他頭腦清醒得像一塊冰。
他平靜地看著葉青山表演,心中沒有半分波瀾,反而升起一股冷意。
他太了解葉青山了,這個一向以“偽君子”形象著稱、善于鉆營和甩鍋的領導,此刻如此反常的低姿態,背后必定有所圖謀,而且絕不會是什么好事。
耐心等葉青山那番空洞的奉告告一段落,章恒沒有給他繼續繞圈子的機會,直接打斷,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穿透力:“葉局,直接說吧,到底有什么事?不必這樣拐彎抹角。”
葉青山臉上的笑容瞬間僵硬,像是被戳破的氣球,迅速干癟下去。
他喉結滾動,吞咽了一下,額角甚至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章恒猜得沒錯,他確實有天大的事,而且是關乎他政治生命的大事!
這起震驚全國的連環殺人案雖然告破,真兇落網,但并不意味著所有事情都畫上了句號。
前期偵查方向錯誤,險些造成冤假錯案(椿樹村張樹森案)的這筆舊賬,到了該清算的時候了。
之前上面集中所有精力在抓捕真兇,無暇他顧,現在案子破了,領導們自然有時間騰出手來,追究相關責任人的失職之過。
為此,葉青山這些天如同熱鍋上的螞蟻,提心吊膽,夜不能寐。
他動用了所有能動用的關系,四處奔走,希望能渡過這一劫。
然而,平時那些對他看似器重、稱兄道弟的市局領導,此刻態度都變得曖昧模糊起來,要么避而不見,要么語焉不詳,打起了官腔。
最讓他感到絕望的是,他硬著頭皮去找了市局一把手黃建喜局長。
黃局的態度可不是模糊,而是前所未有的嚴厲。
他當著葉青山的面,將他狠狠地批評了一頓,斥責他領導無方,識人不明,差點釀成無法挽回的大錯。
最后,黃局更是明確地告訴他:“做好心理準備,這次的處分,可能會比較嚴厲。”
這句話,如同冰水澆頭,讓葉青山一夜之間愁白了頭。
他知道,自己政治生涯的最大危機已經到來。
在走投無路之際,他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章恒身上。
這不,他放下所有臉面,跑來章恒辦公室,前面那一大堆恭維話,不過是鋪墊,真正的目的,是希望章恒能拉他一把。
“章恒同志……”葉青山的聲音帶上了哭腔,他開始裝可憐,試圖博取同情,“我…我以前糊涂啊!我真是被豬油蒙了心!聽了許忠義、胡志康他們的忽悠,被他們蒙蔽了,對你…對你重視不夠,甚至…甚至曾經一度對你產生過誤解和不滿…我…我不應該這樣啊,我真是悔不當初……”
他說著說著,情緒似乎真的上來了,眼圈泛紅,聲音哽咽,一個四五十歲的大男人,竟然當著下屬的面,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哭訴起來,試圖用這種狼狽來換取一線生機。
章恒看著他這副表演,心中沒有半分同情,反而涌起一股強烈的煩躁和厭惡。
他想起了葉青山之前是如何支持李鵬威,如何在會議上否定自己的判斷,如何試圖將責任推卸得一干二凈。
此刻的眼淚,不過是鱷魚的眼淚。
章恒的臉色徹底冷了下來,聲音如同淬了冰:“葉青山,如果你是這副樣子,那請你現在立刻出去!不要在這里影響我的工作!”
葉青山被這毫不留情的呵斥震住了,哭聲戛然而止。
他慌忙拿出紙巾,胡亂地擦了擦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努力平復情緒,但眼神里那份可憐巴巴的哀求之意更濃了。
他幾乎是帶著哭腔,用近乎哀求的語氣說道:
“章恒同志,我錯了,我以前真的知道錯了!我向你鄭重道歉!看在…看在我以前也曾經…曾經關照和支持過你工作的份上,能不能…能不能伸手拉我這一把?”
他往前湊了湊,壓低了聲音,充滿了最后的希冀:“懇請你在黃局面前,幫我說幾句好話…我真的…真的不想丟掉分局局長這個位置啊…如果,我是說如果…能讓高書記…為我說一句話,那我…我更是感激不盡,這輩子做牛做馬……”
“夠了!”
話未說完,就被章恒一聲冷喝打斷。
章恒猛地站起身,渾身上下散發出凜冽的寒意,目光如炬,直視著葉青山,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地說道:
“葉青山,我送你一個字——滾!”
“你現在就給我出去!不要在這里影響我的心情!想想你以前做的那些事,你哪來的臉面要我拉你一把?”
“出去!現在!立刻!給我出去!”
想起之前種種,章恒胸中的怒火越燒越旺。
對于這種毫無擔當、只會鉆營、出事就甩鍋的官僚,他沒有任何好感,更不會施以援手。
更何況,他很清楚,葉青山被處分是咎由自取,是組織公正的體現。
葉青山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紙,最后一絲希望徹底破碎。
他像被抽空了力氣,低垂著腦袋,不敢再看章恒一眼,更不敢反駁一個字。
因為他深知,章恒不僅僅是章恒,他背后站著的是市委書記高長河,那是一座他永遠無法撼動的大山。
他邁著沉重如同灌了鉛的步伐,灰溜溜地退出了章恒的辦公室。
……
市局對于“椿樹村冤假錯案”相關責任人的處分,來得比預想中還要快。
幾天后,市局一位領導親自蒞臨青陽區分局,在全體干警大會上,面容嚴肅地宣讀了市局的處分決定。
作為分局一把手,葉青山負有不可推卸的領導責任,被給予降級處分,免去青陽區分局黨委書記、局長職務,調任市局后勤處,擔任一名無足輕重的副科長,政治生涯基本宣告終結。
而原刑偵大隊長李鵬威,作為案件直接負責人,板子挨得最重。
不知道是不是葉青山在背后極力將他推出去頂鍋的緣故,他被處以免職處分,從風光無限的刑偵大隊長,一擼到底,降為一名普通民警,所有職務被剝奪,前途盡毀。
相比之下,副局長胡志華則是幸運的。
幸好他在案件后期,頂住壓力,堅定地支持了章恒的正確推斷,并在后續工作中積極配合。
作為主管刑偵的副局長,他最終僅被誡勉談話,連一個正式的警告處分都沒有,堪稱平穩落地。
市局的后續動作也極為迅速,葉青山被免職后僅僅兩天,新的分局局長劉家林就走馬上任。
劉家林年僅四十余歲,在分局級干部中算是比較年輕的,他之前是白云市另外一個區的分局副局長,同樣主管刑偵工作,業務能力突出。
這次算是前進一步,成為青陽分局的一把手。
新官上任,按照慣例總要燒三把火,樹立威信。
但劉家林卻沒有這樣做,他上任后做的第一件令人矚目的事情,竟然是主動敲響了章恒辦公室的門。
這無疑釋放了一個強烈的信號。
通常情況下,都是下屬主動到新領導辦公室匯報工作,以示尊重。
劉家林反其道而行之,姿態放得非常低。
沒有人知道劉局長在章隊的辦公室里具體聊了些什么,只是有路過的人隱隱聽到,辦公室里數次傳來兩人爽朗而融洽的笑聲,談話氣氛顯然非常愉快。
這次會面之后,劉家林隔三差五就會去章恒的辦公室坐一坐,泡上一杯茶,聊一聊局里的工作,也聊一些輕松的話題。
他顯然深諳如何與章恒這樣的干將相處。
這不,今天劉局長又主動過來了。
兩人坐在沙發上,面前各放著一杯熱氣裊裊的清茶,氣氛輕松和諧。
劉家林甚至主動關心起章恒的私事,語氣真誠:“章恒同志,聽說弟妹快生了吧?局里最近也沒什么特別緊要的大案,你可以多抽點時間陪陪弟妹,工作上有什么需要協調的,直接跟我說。”
章恒感受到這份善意,面露感謝之色,回答道:“謝謝劉局關心。我愛人預產期在五月份,還有大約兩個月。”
“哈哈,那是大喜事啊!”劉家林笑著祝賀,“章恒同志,恭喜你了!到時候孩子滿月,可別忘了請我們喝一杯喜酒,讓我們也沾沾喜氣。”
這樣輕松而溫馨的非正式交流,幾乎每隔一兩天就會有一次。
劉家林姿態放得低,處處表現出對章恒的尊重和倚重;而章恒也深諳官場分寸和人情世故,投桃報李,也經常主動去劉家林的辦公室匯報工作、溝通想法。兩人之間,形成了一種非常融洽、默契的工作關系。
在工作上,劉家林更是給予了章恒全力的支持。
無論是人員調配、資源傾斜,還是案件決策,只要章恒提出的方案合理,劉家林幾乎從不駁回。
有了局長劉家林、政委李輝以及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胡志華等局領導的一致力挺,章恒在青陽區分局的威信無形中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他雖然年輕,但能力出眾,戰功赫赫,再加上上級的絕對信任,使得他完全能夠壓得住場面。
即便是刑偵隊里那些資歷老、平時可能不太服管的老油子,在章恒面前也都表現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不敢有絲毫炸刺的念頭。
整個青陽區分局的刑偵工作,進入了一個高效、團結的新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