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口那片熟悉的平地,此刻人聲鼎沸,如同煮沸了的開水。
椿樹村幾乎傾巢而出,男女老少,擠擠攘攘,將警戒線外圍得水泄不通。
空氣中彌漫著一種混雜著好奇、憤怒、恐懼和某種看客心理的復(fù)雜氣息。
議論聲、驚呼聲、咒罵聲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嘈雜的背景音。
“真沒想到啊!張樹森,心腸這么狠毒!”
“郭老栓兩口子多好的人吶,上次我家娃發(fā)燒,還是郭大嫂給找的退燒藥……他怎么下得去這個手啊!”
“我看這事兒有點懸,張樹森是渾了點,愛占小便宜,可要說殺人……還是這么狠的……不太像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都被抓了,還能有假?警察肯定有證據(jù)!”
“……”
數(shù)輛藍白警車閃爍著紅藍警燈,威嚴地停在空地中央。
車門打開,戴著沉重手銬腳鐐的張樹森被兩名高大的民警押了下來。
他的頭幾乎埋到了胸口,步履蹣跚,臉色蠟黃,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在李鵬威等人的指揮下,他開始機械地指認現(xiàn)場,用沙啞、斷續(xù)的聲音,復(fù)述著那份被“敲定”的作案過程。
李鵬威站在一旁,雙手叉腰,意氣風(fēng)發(fā)。
春日的陽光照在他嶄新的警服肩章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他臉上帶著難以抑制的得意笑容,目光掃過圍觀的村民和忙碌的同行,心中豪氣萬丈:上任刑偵大隊長不到一個月,就一舉偵破如此惡劣的命案,這份沉甸甸的政績,足以讓他在分局站穩(wěn)腳跟,甚至在市局領(lǐng)導(dǎo)那里都掛上號了! 他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通報表揚和晉升的階梯。
而此刻,章恒正獨自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窗外的喧囂與熱鬧與他無關(guān)。
他根本沒有出現(xiàn)在指認現(xiàn)場的儀式上,因為他內(nèi)心深處根本不相信這場精心編排的“戲碼”。
除了反復(fù)觀看那幾段記錄著真兇逃亡路線的監(jiān)控視頻,就是在攤開的白云市及周邊地區(qū)交通地圖上,用紅筆一遍遍地描畫、推演兇手的逃跑路徑、時間節(jié)點和可能的目的地。
他在等待,耐心而又焦灼地等待老劉那邊能傳來突破性的消息。
三天后,等待終于有了回音。
辦公桌上的電話急促地響起,章恒立刻抓起聽筒,那頭傳來了老劉熟悉而略帶疲憊的聲音,帶著長途奔波的沙啞:
“章隊,我是老劉,我們現(xiàn)在在江東省的青州市。”
老劉的聲音透過電話線,帶著一絲匯報工作時的鄭重,“在青州兄弟單位的積極配合下,我們按照您提供的車牌號,找到了那輛摩托車!”
章恒精神一振,握緊了聽筒:“情況怎么樣?”
“車找到了,但是……”老劉的語氣帶著明顯的遺憾和無奈,“是被人遺棄在青州市西郊一條偏僻的河溝旁邊的,已經(jīng)在那里扔了好幾天了。 ”
“車身布滿泥垢,油箱是空的,我們初步檢查了一下,車上被刻意擦拭過,沒有提取到有價值的指紋,周邊也未能發(fā)現(xiàn)更多可疑痕跡。”
聽到這里,章恒心中那剛剛?cè)计鸬南M鹈纾缤粷娏艘慌枥渌查g黯淡下去。
他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果然不出所料。
兇手極其狡猾,這輛摩托車果然只是他用來代步和轉(zhuǎn)移視線的工具,一旦達到目的,便如同丟棄垃圾一樣將其拋棄,斬斷了通過車輛追查其身份的最直接線索。
“辛苦了,老劉。”章恒的聲音保持著平靜,“確認車輛來源了嗎?”
“正在通過青州這邊查,初步判斷和您預(yù)料的一樣,很大概率是盜竊車輛。 具體的失主信息,還需要一點時間核實。”
“好,我知道了。你們先在青州休整一下,配合當(dāng)?shù)匕押罄m(xù)手續(xù)辦完,然后回來吧。”
掛斷電話,章恒將身體重重地靠向椅背,一股濃濃的失望感包裹了他。
線索到這里,如同斷線的風(fēng)箏,徹底失去了方向。
唯一的收獲,就是確認了兇手確實逃竄到了江東省的青州市,并且在那里有過停留。
但青州市數(shù)百萬人口,茫茫人海,他具體藏身何處,是短暫停留還是打算長期隱匿,一切都成了未知數(shù)。
他甚至產(chǎn)生了一個有些沖動且不切實際的念頭:要不要親自去一趟青州市?
憑借腦海中深刻烙印的兇手體態(tài)特征,去碰碰運氣?
但這個念頭剛一浮現(xiàn),就被他自己苦笑著否決了。
在一個人口數(shù)百萬的城市里,沒有任何目標(biāo)地尋找一個刻意隱藏的人,無異于大海撈針,純粹是浪費時間,成功率無限接近于零。
這起“椿樹村雙尸案”,在章恒這里,偵破工作似乎走到了死胡同,線索完全中斷了。
然而,章恒心中那份強烈的直覺卻并未消失,反而如同黑暗中潛伏的野獸,變得更加清晰。
他幾乎能“嗅”到那股殘忍、冷漠的氣息仍在某個角落盤踞。
他篤定,這個兇手絕不會就此收手,蟄伏只是暫時的,他那嗜血的欲望和掠奪的本能,遲早會驅(qū)使他再次作案!
只要他敢再次伸出魔爪,就一定會留下新的痕跡!那時,就是將他繩之以法的唯一機會!
只是,下一個目標(biāo)會在哪里?白云市?還是……青州市?或者其他什么地方?
章恒無法確定,但他決定,從現(xiàn)在開始,必須格外關(guān)注青州市方面的治安動態(tài),尤其是要密切留意,是否會有類似的、手段殘忍的命案發(fā)生。
日子在平靜與暗流涌動中悄然流逝,日歷從二月翻到了三月。
白云市仿佛真的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再也沒有發(fā)生類似的惡性命案。
而青州市方面,傳來的消息也一直是風(fēng)平浪靜。
那個幽靈般的兇手,似乎真的銷聲匿跡,融入了人海,再無蹤跡。
與此同時,“椿樹村雙尸案”的卷宗材料,按照程序被整理、裝訂,提請至檢察機關(guān)審查起訴。
如果按照這份“證據(jù)確鑿”的材料走下去,等待張樹森的,幾乎可以預(yù)見是死刑的判決。
然而,事情的發(fā)展,正如章恒之前冷靜預(yù)判的那樣。
檢察機關(guān)經(jīng)過嚴謹審查,以“事實尚未完全查清,證據(jù)鏈存在明顯疑點,部分關(guān)鍵情節(jié)缺乏合理解釋”為由,將案卷退回公安機關(guān),要求補充偵查。
這個消息,如同一記悶棍,敲在了李鵬威的頭上。
他不得不帶著他的人,再次投入忙碌之中,按照檢察機關(guān)羅列出的長長的問題清單,四處奔波,試圖“完善”那些本就根基不穩(wěn)的證據(jù)。
整個過程中,李鵬威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
而章恒,則始終保持著置身事外的態(tài)度,冷眼旁觀。
在分局內(nèi)部為此案召開的相關(guān)會議上,他多次明確重申自己的立場:“我堅持認為,本案的真兇是外來人員流竄作案,張樹森并非兇手,目前的偵查方向存在根本性錯誤。”
他的聲音冷靜而清晰,在充斥著焦慮和功利的會議室里,顯得格格不入,卻又無法被忽視。
“咚、咚、咚。”
這天下午,章恒辦公室的門被敲響,沒等他回應(yīng),門就被推開,副局長胡志華沉著臉走了進來。
他看上去心事重重,眉宇間籠罩著一層化不開的陰云,連腳步都顯得有些沉重。
進來之后,他一句話也沒說,徑直走到沙發(fā)前,有些疲憊地坐了下來。
然后,他從口袋里摸出煙盒和打火機,自己叼上一支,又順手拋給章恒一支,“啪”一聲點燃,深深地吸了一大口,仿佛要將胸腔里的煩悶全都隨著煙霧吐出來。
章恒的感知何等敏銳,立刻察覺到胡志華的情緒異常。
他放下手中的筆,關(guān)切地詢問道:“胡局,您這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胡志華吐出一個濃重的煙圈,重重地嘆了一口氣,臉上寫滿了無奈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憤懣,緩緩開口道:“我剛從葉局(指分局一把手葉青山)辦公室出來,我們……又為了椿樹村這個案子爭了幾句。”
他用力揉了揉太陽穴,語氣中帶著官場中人的身不由己:“唉,官大一級壓死人,胳膊終究擰不過大腿啊。”
再次嘆息后,他看向章恒,眼神復(fù)雜,“章恒,不瞞你說,我現(xiàn)在……是越來越相信你的判斷了,兇手,恐怕真的不是張樹森, 但是葉局不這么認為,他要求我們必須盡快把這個案子坐實,壓力很大啊……”
章恒理解地笑了笑。
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以選擇超然物外,但作為分管刑偵的副局長,胡志華被夾在上級壓力和案件真相之間,他絕對無法置身事外。
“胡局,感謝您在這個關(guān)頭還愿意相信我。”章恒誠懇地說道,他決定向這位承受著巨大壓力的領(lǐng)導(dǎo)透露更多信息。
“其實,我不僅推斷兇手是外地人流竄作案,而且……我手里掌握著幾段記錄了他逃跑過程的監(jiān)控視頻。”
“什么?!真的嗎!!!”
胡志華聞言,眼睛猛地瞪大,如同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刷”地一下從沙發(fā)上站了起來,連煙灰掉落在褲子上都渾然不覺,只是呆呆地看著章恒,嚴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也難怪他有如此大的反應(yīng),因為章恒之前從未向他詳細匯報過此事。
章恒微微一笑,起身走到辦公桌前,將那張標(biāo)記著密密麻麻紅線的白云市交通地圖攤開。
然后,他打開電腦,調(diào)出那幾段關(guān)鍵的監(jiān)控視頻。
“胡局,您請看。”章恒指著地圖上的標(biāo)記,結(jié)合著視頻畫面,將他是如何通過直覺追蹤,如何獲取這些視頻,如何分析兇手的體態(tài)特征、逃跑路線、時間節(jié)點,以及老劉在青州市找到被遺棄摩托車的情況,比較詳細地講述了一遍。
聽著章恒條理清晰、證據(jù)鏈(雖然是間接證據(jù))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講述,看著地圖上那條清晰指向省外的紅線,胡志華臉上的陰霾漸漸被一種混合著震驚和振奮的神色所取代。
他整個人都因為看到了新的希望而顯得精神煥發(fā)!
在振奮之余,他迫不及待地追問道:“章恒同志,照你這么說……那你說,我們什么時候能抓到這個真兇?!”
章恒沉吟片刻,冷靜地分析道:“胡局,目前來說,很難,我們只知道他最后出現(xiàn)在青州市,但具體位置不明,身份不明。主動去尋找,如同大海撈針。所以,我們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一個字——等。”
他目光銳利,語氣篤定:“等他再次作案!只要他忍不住再次伸出魔爪,就一定會露出馬腳!那個時候,就是我們鎖定他、抓捕他的最佳,也可能是唯一的機會!”
胡志華緩緩地點了點頭,深以為然。雖然等待是煎熬的,但相比于在錯誤的道路上越走越遠,這無疑是更明智、也更可能接近真相的選擇。
幾天之后。
一個從江東省青州市傳來的警情通報,如同一聲驚雷,驟然炸響!
青州市某郊區(qū)發(fā)生一起惡性命案,一家四口慘遭殺害!
初步勘查情況顯示:男主人和女主人頭部均有明顯凹陷性骨折,系被鈍器猛烈擊打致死;他們的兩個女兒,一個十三歲,一個十一歲,也未能幸免,均被殺害,并且……尸體都有遭受侵犯的痕跡!
消息通過各種渠道傳到章恒這里時,他的瞳孔猛地收縮,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一瞬間涌向了大腦!那種熟悉的、殘忍的、冷血的作案手法,與椿樹村案如出一轍!
直覺如同洪鐘般在他腦海中震響:是他!就是那個兇手!他終于又出來作案了!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章恒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我必須親自去一趟青州!必須親自查看案發(fā)現(xiàn)場,感受兇手留下的氣息,確認這起案子與椿樹村案的關(guān)聯(lián)!
他立刻起身,步履生風(fēng)地朝副局長胡志華的辦公室走去。他有充分的理由說服胡志華支持他這次跨省行動。
然而,當(dāng)他敲響胡志華辦公室的門,得到允許推門進去時,卻微微一愣。
辦公室里,胡志華和李鵬威兩人都在。
兩人的臉色都異常嚴肅,甚至可以說……非常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