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繡藝博覽會的喧囂與驚心動魄,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巨石,在阿貝和瑩瑩各自的生活中激起了滔天巨浪,余波久久未平。
對于阿貝而言,那短暫的、與另一個“自己”的對視,以及那位氣度不凡的齊少爺驟然銳利的目光,都像是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她回到“巧姑繡坊”那間狹小的廂房,摩挲著懷中那半塊溫潤的玉佩,心緒紛亂如麻。那個穿著素雅旗袍、氣質嫻靜的小姐,為何與自己長得如此相像?她看到玉佩時那震驚的眼神又意味著什么?難道……她真的與自己的身世有關?
養父莫老憨重傷臥床、家中債臺高筑的窘迫現實,像冰冷的雨水,澆熄了她心頭因獲獎和偶遇而生出的些許漣漪。她不能沉溺于虛無縹緲的猜測,必須更加努力地工作,掙更多的錢寄回家。她將所有的困惑與悸動都壓回心底,白天在繡坊埋頭苦干,晚上還接了些私活,常常就著昏暗的油燈繡到深夜。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博覽會金獎得主“阿貝”的名字,連同她那幅靈氣逼人的《水鄉晨霧》,很快就在滬上的一些圈子里傳開了。加之她那與水鄉繡娘身份不甚相符的清麗容貌和獨特氣質,引來了不少關注。
這日,繡坊老板娘周氏喜滋滋地找到阿貝:“阿貝,好事來了!周家少爺派人來傳話,說他們家老太太看了博覽會的報道,特別喜歡你的繡品,想請你過府一趟,專門為老太太繡幾樣貼身用的物件,價錢好商量!”
周家?阿貝想起那個在江南水鄉有過一面之緣、看起來溫和有禮的周文瑾少爺。她本不欲與這些高門大戶有太多牽扯,但想到豐厚的酬金,猶豫了一下,還是點頭應下了。
與此同時,位于滬西貧民窟的那間低矮亭子間里,氣氛同樣凝重。
自那日博覽會后,莫瑩瑩便有些神思恍惚。她腦海中不斷回放著那個叫“阿貝”的繡娘的面容,以及她掉落的那半塊與自己頸間玉佩幾乎一模一樣的玉佩。世上真有如此巧合之事?難道……她就是當年那個被乳娘抱走、據說早已夭折的妹妹貝貝?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在她心中瘋長。她幾次想將此事告知母親林氏,但看到母親那飽經風霜、日益憔悴的面容,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母親的身體再也經不起任何大喜大悲的刺激了。而且,此事關系重大,若那阿貝真是貝貝,為何會流落江南成為繡娘?當年乳娘為何要撒謊?這背后是否隱藏著更大的陰謀?
她只能將這份驚天的猜測死死壓在心底,偶爾在與齊嘯云見面時,旁敲側擊地打聽關于當年莫家舊事以及是否有雙胞胎流落在外的消息。
齊嘯云何等敏銳,早已察覺瑩瑩的異常。結合博覽會上那驚人的一幕,他心中已然有了七八分猜測。他沒有點破,只是暗中加派了人手,一方面保護瑩瑩母女的安全,另一方面,開始全力調查那個名叫“阿貝”的繡娘的來歷。
他動用了齊家的關系網,很快便查到阿貝來自江南水鄉,被漁民莫老憨收養,如今在霞飛路的“巧姑繡坊”做活。背景干凈得像一張白紙,但越是干凈,就越發顯得那酷似的容貌和成對的玉佩不同尋常。
“繼續查,重點查她養父莫老憨是在何時何地收養她的,當時她身上除了玉佩,還有什么物件。”齊嘯云對心腹阿忠吩咐道,眼神深邃。他隱隱感覺到,莫家當年的冤案,以及這對離散雙胞胎的命運,似乎被一只無形的黑手操控著,而真相,很可能就隱藏在這看似巧合的重逢背后。
而這只“無形的黑手”,此刻正盤踞在趙公館奢華的書房內。
趙坤聽著手下人的匯報,臉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確定了嗎?那個在博覽會上出風頭的繡娘阿貝,身上真的有另外半塊玉佩?”他聲音沙啞,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急切和狠戾。
“回老爺,千真萬確!”回話的正是那日假裝撞到阿貝的“體面男人”,他是趙府的心腹管家趙福,“小的親眼所見,絕不會錯!而且,她和莫家那個丫頭,長得幾乎一模一樣!”
“好!好得很!”趙坤猛地一拍桌子,臉上露出猙獰的笑容,“找了這么多年,沒想到這對姐妹花竟然自己冒出來了!真是天助我也!”
他站起身,在鋪著厚厚地毯的書房里來回踱步,眼中閃爍著算計的光芒:“莫隆啊莫隆,你死了都不安生!你那兩個女兒,注定要成為我趙坤登上權力頂峰的墊腳石!那東西……一定在她們手上,或者她們知道下落!”
他停下腳步,對趙福厲聲吩咐:“給我盯死那個阿貝!還有莫家那個丫頭!她們見過面了,肯定會對彼此的身份起疑。想辦法,讓她們‘順利’地相認!但要控制在我們的眼皮子底下,明白嗎?”
趙福心領神會:“老爺的意思是……放長線,釣大魚?”
“沒錯!”趙坤陰冷一笑,“讓她們姐妹相認,感情越深越好!到時候,無論是用姐姐威脅妹妹,還是用妹妹威脅姐姐,還怕她們不乖乖交出那東西?至于齊家那個小子……”他眼中寒光一閃,“他若識相,便留他一條生路。若敢阻攔……哼,就讓他跟他那個短命的莫伯父去做伴!”
“是!老爺高明!”趙福連忙躬身奉承。
“另外,”趙坤補充道,“周家那個小子,好像對那個阿貝有點意思?想辦法推他一把,讓他多接近阿貝。有周家這層關系擋著,齊嘯云那邊反而不好插手太深。”
“小的明白!這就去安排!”
趙福退下后,趙坤走到窗邊,看著公館花園里精心修剪的花木,臉上充滿了志在必得的野心。他仿佛已經看到,那關乎前朝寶藏和海外貿易線路的驚天秘密,即將落入他的手中。
滬上的天空,看似繁華依舊,實則暗流洶涌。兩枚小小的玉佩,牽動著兩個少女的命運,也攪動了多方勢力的棋局。阿貝在周家的邀請下,即將踏入一個更為復雜的世界;而瑩瑩則在齊嘯云的庇護下,小心翼翼地探尋著真相的蛛絲馬跡。
風暴,正在這看似平靜的表象下,悄然醞釀。命運的齒輪,加速轉動,將這對離散十年的姐妹,推向一個無法預知的未來。
周府坐落在滬西一處鬧中取靜的地段,高墻深院,朱漆大門,門楣上懸掛著“周府”二字匾額,筆力遒勁,透著百年世家的底蘊。阿貝跟著周家派來的婆子,第一次踏入這樣的高門大戶,心中不免有些忐忑。她緊了緊肩上裝著繡活工具的藍布包袱,努力讓自己顯得鎮定些。
引路的婆子倒是和氣,一路絮叨著:“阿貝姑娘好福氣,我們老太太眼光最是挑剔,能得她老人家青眼,可是了不得的緣分。老太太心善,就是近來精神短了些,喜歡些清雅精細的物件……”
穿過幾重儀門,繞過影壁,眼前豁然開朗。庭院深深,亭臺樓閣,假山流水,布置得極為精巧,與外面喧囂的市井仿佛是兩個世界。阿貝目不斜視,只是默默記著路。
最終,她被引到一處名為“頤年堂”的院落。院內花木扶疏,環境清幽。正房內,一位頭發銀白、面容慈祥卻難掩病氣的老太太,正靠在鋪著軟墊的貴妃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錦被。周文瑾則侍立在一旁,見到阿貝進來,微笑著朝她點了點頭。
“老太太,阿貝姑娘來了。”婆子輕聲稟報。
周老太太睜開微闔的眼,目光落在阿貝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見她雖衣著樸素,但容貌清麗,眼神澄澈,舉止也不見小家子氣的畏縮,心下先有了兩分喜歡。
“好齊整的孩子,過來讓我瞧瞧。”周老太太招了招手。
阿貝依言上前,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阿貝給老太太請安。”
“嗯,免禮。”周老太太拉過她的手,觸手只覺得指腹有些粗糙,是常年做針線留下的痕跡,但手指纖長,骨節勻稱,“那幅《水鄉晨霧》就是你繡的?真是靈秀逼人,我看著就想起年輕時在江南住過的那段日子。”
“老太太過獎了。”阿貝微微低頭。
周老太太又問了問她家鄉何處,學繡幾年等閑話,阿貝都一一恭敬作答,言辭樸實,不卑不亢。
周文瑾在一旁看著,見祖母對阿貝印象頗佳,心中也自歡喜。他適時開口道:“祖母,您不是想讓阿貝姑娘幫您繡個枕頂和一副抹額嗎?不如現在就把料子和花樣拿出來讓阿貝姑娘看看?”
“對對,瞧我這記性。”周老太太笑著吩咐丫鬟去取東西。
很快,丫鬟捧來了幾塊上好的軟緞和一副已經有些年頭的、顏色泛黃的花樣圖。圖樣是傳統的“福壽連綿”,但線條勾勒極為繁復精細,對繡工要求極高。
“這是我年輕時最喜歡的一副花樣,后來請的幾個繡娘都繡不出那份神韻。”周老太太撫摸著圖樣,有些感慨,“阿貝姑娘,你看看,可能繡?”
阿貝接過圖樣,仔細端詳了片刻,又摸了摸那軟緞的質地,心中已然有數。這花樣確實復雜,尤其是一些過渡和細節處理,但她自幼跟著養母學蘇繡,后來又自己琢磨,對各種針法的運用頗有心得。
“回老太太,可以試試。只是這花樣繁復,需要些時日。”阿貝抬起頭,眼神認真。
“無妨,無妨,你慢慢繡,務必要精細。”周老太太見她如此沉穩自信,更是滿意。
事情就此定下。周老太太讓人在頤年堂的廂房給阿貝收拾了一間靜室,專供她做繡活,一應飲食起居皆有丫鬟照料。這待遇,遠比在繡坊做學徒要好得多。
阿貝安頓下來后,便心無旁騖地投入了工作。她深知這是難得的機會,不僅酬金豐厚,若能得周老太太歡心,或許日后在滬上也能多一條路。她將全副心神都凝聚在指尖,穿針引線,一絲不茍。
周文瑾時常會來頤年堂給祖母請安,每次都會在阿貝的靜室外駐足片刻,隔著窗欞看她專注刺繡的側影。少女低垂的脖頸弧度優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神情安寧而專注,仿佛外界的一切紛擾都與她無關。周文瑾心中那份朦朧的好感,愈發清晰起來。
他有時會尋些由頭與她說話,或是帶來幾本有趣的閑書,或是介紹些滬上的風土人情。阿貝大多時候只是安靜地聽著,偶爾回應幾句,禮貌而疏離。她感激周文瑾的善意,但也清楚地知道彼此身份的云泥之別,不敢有絲毫非分之想。
然而,這一切落在某些有心人眼里,卻成了絕佳的機會。
趙府,書房。
趙福正向趙坤匯報著周府那邊的進展。
“……那丫頭如今住在周府頤年堂,深得周老太太喜歡,周家少爺對她似乎也頗有好感,時常前去探望。”
趙坤瞇著眼,手里盤著核桃:“很好。讓周家那小子再加把勁,最好能讓他對這丫頭情根深種。有周家這層關系,齊嘯云就算想查,也得掂量掂量。”
“老爺英明。另外……我們是否要安排一下,讓莫家那個丫頭,‘偶然’得知阿貝住在周府的消息?”趙福試探著問。
趙坤沉吟片刻,搖了搖頭:“不急。火候還沒到。讓她們姐妹都再煎熬些時日,等她們對彼此的好奇和渴望積累到頂點,我們再給她們搭個橋,那場面才好看。現在嘛……先讓齊嘯云那邊忙活去吧。”
正如趙坤所料,齊嘯云這邊確實遇到了阻力。
他派去江南調查莫老憨收養阿貝細節的人回報,時隔多年,當年碼頭附近的人早已換了好幾茬,幾乎找不到目擊者。而莫老憨本人重傷臥床,神志時好時壞,根本無法問話。線索似乎斷在了江南。
而滬上這邊,阿貝進入周府后,行動范圍基本局限于深宅內院,齊家的人很難接觸到她。周家雖與齊家素有生意往來,但關系算不上多密切,齊嘯云也不好貿然上門要人。
“少爺,周家那邊口風很緊,只說阿貝姑娘是請去給老太太做繡活的,其他的一概不知。”阿忠低聲匯報。
齊嘯云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看著樓下川流不息的車馬,眉頭緊鎖。周家在這個時候介入,是巧合,還是……他也被那只幕后黑手算計了進去?
他感覺到一張無形的大網正在收緊,而網的中心,就是那對命運多舛的姐妹。他絕不能讓瑩瑩和阿貝成為別人棋盤上的棋子。
“阿忠,”齊嘯云轉過身,眼神銳利,“暫時停止對阿貝的直接調查,以免打草驚蛇。把重點放在趙坤身上,查他最近的所有動向,尤其是資金往來和人員調動。我不信他能做得天衣無縫!”
“是,少爺!”
齊嘯云走到辦公桌前,拿起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辛夷?是我,嘯云。晚上有空嗎?一起吃個飯,有點事情想請你幫忙……”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清脆干練的女聲。曹辛夷,滬上曹家的大小姐,也是齊嘯云少數可以信任的朋友之一,她家與周家是遠親,或許能從中斡旋。
滬上的局勢,因為阿貝進入周府而變得更加微妙復雜。姐妹二人近在咫尺,卻仿佛隔著重山。齊嘯云在明處積極營救調查,趙坤在暗處步步為營。而風暴眼中的阿貝和瑩瑩,一個在深宅中為生計默默穿針引線,一個在陋室里為真相憂思輾轉。
命運的絲線,在各方勢力的拉扯下,愈發繃緊,只待一個契機,便會徹底斷裂,或將所有人拖入深淵,或……迎來破曉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