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光未亮,貧民區(qū)還沉浸在黎明前最沉的黑暗中,只有幾聲零星的雞鳴和倒夜香的木輪車轱轆聲打破寂靜?,摤撘演p手輕腳地起身,就著窗外透進(jìn)的微光,熟練地生起小煤爐,將昨晚剩下的一個包子烤熱,又熬了一小鍋稀薄的米粥。
伺候母親吃過早飯、服下藥后,她仔細(xì)地將那幅已完成大半的“鴛鴦戲水”繡品用干凈的布包好,揣在懷里,又對著那塊模糊的裂鏡整理了一下略顯蓬亂的發(fā)鬢——手指在觸及空無一物的鬢角時頓了頓,終究還是沒有去打開那個小木箱。
“娘,我去了,晌午便回,藥在灶臺上溫著,您記得喝?!彼吐暥谕?,系上一條半舊的、洗得發(fā)白的頭巾,遮住了大半張臉,這才推開那扇吱呀作響的木門,融入了門外灰蒙蒙的晨霧與寒意之中。
通往繡莊的路,她已走了無數(shù)遍。需要穿過大半個貧民區(qū),走過幾條污水橫流、堆滿垃圾的窄巷,才能踏上相對整潔些的街道。清晨的冷風(fēng)像刀子一樣,穿透她單薄的衣衫,她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將頭巾又往下拉了拉,加快了腳步。
“張氏繡莊”位于貧民區(qū)與主城區(qū)交界的一條還算體面的小街上,門臉不大,但在這片區(qū)域已算是難得的“正經(jīng)”鋪?zhàn)?。掌柜的張嬸子是個四十多歲的婦人,面容精明,帶著市井商賈特有的算計(jì),但對手藝好的繡娘還算公道。
瑩瑩趕到時,繡莊剛卸下門板,里面已經(jīng)聚了七八個等著領(lǐng)活計(jì)的繡娘,大多是與她年紀(jì)相仿或稍長些的女子,一個個面有菜色,衣著寒酸,低聲交談著,氣氛有些壓抑。
“喲,瑩瑩來了。”張嬸子抬眼看到她,不冷不熱地招呼了一聲,目光在她洗得發(fā)白的衣衫上掃過,“‘鴛鴦戲水’帶來了?”
“帶來了,張嬸子?!爆摤搹膽牙锶〕霾及?,小心翼翼地展開。
素白的絹布上,一對鴛鴦栩栩如生,羽毛用色過渡自然,針腳細(xì)密均勻,尤其是鴛鴦的眼睛,用了特殊的針法,顯得靈動有神,仿佛下一秒就要從水中躍起。周圍的荷葉、水波也繡得一絲不茍,整幅作品透著一種與她年齡不符的老練與精致。
周圍的繡娘們都湊過來看,發(fā)出低低的驚嘆聲。
“瑩丫頭這手藝,真是沒得說!”
“瞧這水波紋,跟真的一樣……”
張嬸子拿著繡品,對著窗戶的光仔細(xì)看了看,臉上總算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但嘴上卻道:“嗯,還成。就是這速度慢了點(diǎn),客人催得急?!彼f著,從柜臺里數(shù)出幾張零散的角票,推到瑩瑩面前,“喏,說好的工錢?!?
瑩瑩看著那幾張單薄的紙幣,猶豫了一下,還是輕聲開口:“張嬸子,您上次說……若是繡得好,能多給兩角……”
張嬸子聞言,眉毛一挑,聲音拔高了些:“哎喲,我的瑩姑娘誒,你這說的是什么時候的老黃歷了?現(xiàn)在這世道,兵荒馬亂的,生意難做得很!能有活計(jì)給你做,按時給錢就不錯了!你看看她們,”她指著旁邊那些眼巴巴等活的繡娘,“多少人想接這精細(xì)活還接不到呢!”
旁邊幾個繡娘也附和著:
“就是,瑩瑩,有活干就不錯了。”
“張嬸子也是不容易……”
瑩瑩的臉頰瞬間漲紅,手指緊緊攥著衣角。她知道張嬸子是在壓價,這幅“鴛鴦戲水”費(fèi)了她多少心血和眼睛,她比誰都清楚。按照市價,絕不止這點(diǎn)工錢??伤仓?,在這里,她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本。若得罪了張嬸子,以后可能連活計(jì)都接不到了。
她咬了咬下唇,最終還是伸手接過了那幾張角票,低聲道:“謝謝張嬸子?!?
張嬸子見她服軟,臉色稍霽,又從柜臺下拿出一塊布料和一張花樣,是幅常見的“喜鵲登梅”,布料質(zhì)地比之前的要差一些?!斑觯又C這個吧,還是老價錢,五天后來交工。”
瑩瑩看著那塊略顯粗糙的布料和普通的花樣,心里明白,這是張嬸子見她好拿捏,開始給她派些工錢更低、更費(fèi)時的普通活計(jì)了。但她沒有選擇,只能默默接過。
就在這時,繡莊門口光線一暗,一個穿著綢緞棉袍、頭上抹著厚重頭油、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了進(jìn)來,身后還跟著個拎著包的隨從。
“張掌柜,忙著呢?”男人聲音帶著一股倨傲,目光在店內(nèi)一掃,掠過那些低眉順眼的繡娘,最后落在瑩瑩身上,或者說,落在她剛剛接過的那塊布料和花樣上,眉頭皺了皺。
“哎喲!錢管事!什么風(fēng)把您給吹來了!快請進(jìn)快請進(jìn)!”張嬸子一見來人,立刻換上了一副熱情洋溢的笑臉,忙不迭地從柜臺后迎了出來,與剛才對待瑩瑩等人的態(tài)度判若兩人。
這錢管事是滬上“錦華綢緞莊”的采買管事之一,偶爾會來張氏繡莊訂些繡活,是張嬸子極力巴結(jié)的大主顧。
錢管事沒理會張嬸子的殷勤,徑直走到瑩瑩面前,指著她手里的布料和花樣,對張嬸子道:“張掌柜,我上次訂的那批‘百子千孫’帳檐,可是指明要手藝最好的繡娘來做,工錢也給了足份的。你就拿這種料子和花樣,隨便找個人糊弄我?”
張嬸子臉色一變,連忙賠笑:“錢管事您這說的哪里話!我哪敢糊弄您啊!這……這喜鵲登梅是別的客人訂的,跟您那批貨沒關(guān)系!”她說著,暗暗給瑩瑩使眼色,讓她趕緊走。
瑩瑩會意,低著頭就想離開。
“等等。”錢管事卻叫住了她,目光在她雖然低著頭、卻難掩清麗輪廓的側(cè)臉上停留片刻,又轉(zhuǎn)向張嬸子,“這姑娘看著眼生,手藝怎么樣?”
張嬸子眼珠一轉(zhuǎn),心里飛快盤算。她不想讓瑩瑩直接接觸錢管事這樣的大客戶,怕以后繞過她接活,但此刻又不敢得罪錢管事,只得含糊道:“還……還行吧,剛學(xué)沒多久?!?
錢管事是何等精明的人,豈會看不出張嬸子的那點(diǎn)心思。他哼了一聲,不再理會張嬸子,直接對瑩瑩道:“小姑娘,你手里有繡好的成品嗎?拿給我看看?!?
瑩瑩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看向張嬸子。
張嬸子臉色難看,卻又不敢阻攔。
瑩瑩猶豫片刻,還是將懷里那塊包著“鴛鴦戲水”的布包重新拿了出來,低聲解釋道:“這……這是剛交工的,是……是張嬸子這里的活計(jì)。”她特意點(diǎn)明是張氏繡莊的活,以免引起張嬸子更大的不滿。
當(dāng)那幅“鴛鴦戲水”再次展開在錢管事面前時,他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頓時亮了一下。他接過繡品,湊到眼前仔細(xì)端詳,手指甚至輕輕撫過那細(xì)密的針腳和栩栩如生的鴛鴦羽毛。
“好!好手藝!”錢管事忍不住贊道,“這配色,這針法,尤其是這對眼睛,有靈性!比我們綢緞莊里養(yǎng)著的幾個老繡娘都不差!”
他抬頭,目光銳利地看向張嬸子:“張掌柜,這就是你說的‘剛學(xué)沒多久’?這么好的手藝,你就讓她繡‘喜鵲登梅’?還按普通工錢算?”
張嬸子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
錢管事不再看她,轉(zhuǎn)而和顏悅色地對瑩瑩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愿不愿意接我們錦華綢緞莊的活計(jì)?工錢保證比這里高,料子也都是上好的蘇杭綢緞,不傷手,不費(fèi)眼?!?
這話一出,不僅張嬸子臉色大變,連旁邊那些繡娘也都羨慕又嫉妒地看著瑩瑩。
瑩瑩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更高的工錢,更好的料子……這對她來說,誘惑太大了。這意味著她和母親的生活能改善不少,或許還能給母親抓些更好的藥。
她下意識地捏緊了衣角,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這是一個機(jī)會,一個可能改變現(xiàn)狀的機(jī)會。她抬起頭,看向錢管事,張了張嘴,那個“愿意”幾乎就要脫口而出。
然而,就在這一刻,她看到了張嬸子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帶著警告和威脅的眼神。她猛地清醒過來。
張嬸子雖然克扣工錢,但畢竟是她目前唯一的活計(jì)來源,也知曉她們母女的底細(xì)。若是此刻答應(yīng)了錢管事,無疑是徹底得罪了張嬸子。以張嬸子在這片區(qū)域的勢力和心眼,以后她們母女的日子,恐怕會更難熬。甚至可能……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多……多謝錢管事抬愛?!爆摤摰拖骂^,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卻清晰地拒絕了,“我……我的手藝還粗淺,怕耽誤了貴莊的生意。而且……我是張嬸子這里的人,不好……不好接外面的活?!?
這話說得委婉,卻表明了立場。
錢管事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她會拒絕。他看了看瑩瑩,又看了看一臉得意和狠色的張嬸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皺了皺眉,眼中閃過一絲惋惜,但也沒再強(qiáng)求,只是將那張“鴛鴦戲水”遞還給瑩瑩,對張嬸子冷冷道:“張掌柜,你好自為之吧。那批‘百子千孫’帳檐,若是再以次充好,以后我們錦華莊的生意,你就別想了!”
說完,冷哼一聲,帶著隨從拂袖而去。
繡莊內(nèi),一片寂靜。
張嬸子瞪著瑩瑩,胸口劇烈起伏,顯然氣得不輕。她沒想到這丫頭竟然敢拒絕錢管事,更沒想到這丫頭一句話,差點(diǎn)讓她丟了錦華莊這個大主顧!
“好!好你個莫瑩瑩!”張嬸子咬牙切齒,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來,“翅膀硬了是吧?敢在外人面前下我的面子!”
“我沒有,張嬸子,我……”瑩瑩試圖解釋。
“閉嘴!”張嬸子厲聲打斷她,一把搶過她手里那塊“喜鵲登梅”的布料和花樣,“這活計(jì)你不用做了!我們這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以后,你也別來我這兒接活了!”
如同晴天霹靂,瑩瑩瞬間呆立在原地,臉色煞白。
周圍的繡娘們有的同情,有的幸災(zāi)樂禍,但無人敢出聲。
張嬸子將那塊布料扔回柜臺,指著門口:“還愣著干什么?滾出去!”
瑩瑩看著張嬸子那絕情的面孔,又看了看手中那幾張單薄的、剛剛被她攥得發(fā)熱的角票,一股巨大的委屈和絕望涌上心頭,眼圈瞬間紅了。她死死咬著嘴唇,不讓眼淚掉下來,對著張嬸子微微躬了躬身,然后轉(zhuǎn)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繡莊。
門外,天色已經(jīng)大亮,冬日的陽光蒼白無力,照在冰冷的街道上。寒風(fēng)卷過,吹得她單薄的身子晃了晃。
她失去了唯一的生計(jì)來源。
懷里的那幾張角票,仿佛有千斤重,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厝ピ撊绾蚊鎸Σ≈械哪赣H?接下來的日子,該怎么辦?
她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口,看著眼前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第一次感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助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