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云的黑色福特汽車停在閘北區(qū)一條嘈雜的弄堂口,與周圍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司機有些為難地回頭:“少爺,里面的路太窄,車開不進去了?!?
“無妨,你在這里等著?!饼R嘯云推門下車,深灰色呢子大衣在灰撲撲的街景中顯得尤為醒目。他看了看眼前擁擠不堪、晾衣竿橫七豎八、充斥著各種氣味和聲響的里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這就是那個可能流落至此的莫家千金生活的地方?
他按照之前讓手下人粗略打聽來的地址,朝著“王記繡坊”走去。腳步沉穩(wěn),目光卻銳利地掃過兩旁低矮的屋檐、敞開的門扉里忙碌或麻木的面孔。這里的生活氣息,與他所熟悉的世界截然不同。
王記繡坊的門面比錦云繡莊還要狹小破舊,門口掛著塊歪歪扭扭的木牌。里面光線昏暗,隱約傳來繡娘們低聲交談和穿梭引線的聲音。
齊嘯云沒有立刻進去,而是站在對面一個賣煙卷的小攤旁,借著買煙的功夫,狀似隨意地向攤主打聽:“老板,對面那家繡坊,生意怎么樣?”
攤主是個干瘦的中年人,一邊麻利地包著煙,一邊撇撇嘴:“就那樣唄,糊口而已。里面都是些鄉(xiāng)下出來的姑娘,工錢壓得低,王婆子心黑著呢?!?
“聽說有個新來的,手藝不錯?”齊嘯云遞過錢,繼續(xù)套話。
“新來的?”攤主想了想,“哦,你說那個叫阿貝的姑娘?是挺靈光的,聽說繡活做得快,樣子也新。就是性子有點倔,不太會來事,王婆子不太待見她,總把難活累活派給她?!?
阿貝……齊嘯云記下了這個名字。這顯然不是真名,更像是個隨口叫的小名。
就在這時,繡坊里走出一個姑娘,手里端著一個大大的木盆,里面堆滿了需要清洗的繡布和絲線。她低著頭,步履有些匆忙,正是貝貝。
齊嘯云的目光瞬間鎖定在她身上。
依舊是那件藍色的碎花棉襖,洗得泛白,袖口甚至有些磨損。她低著頭,看不清全貌,但那份熟悉的輪廓,尤其是那低頭時脖頸微彎的弧度,與他記憶中某個模糊的影像,以及昨日教堂外驚鴻一瞥的側(cè)影,隱隱重疊。
貝貝并沒有注意到對面有人注視著她。她端著沉重的木盆,快步走向弄堂深處的公用水龍頭。冰冷的自來水嘩嘩流下,她挽起袖子,露出半截被冷水激得泛紅的小臂,開始用力搓洗那些布料。動作麻利,帶著一種做慣了活計的熟練。
齊嘯云就那樣靜靜地看著??粗绾卧诒曝频目臻g里利索地干活,如何與路過相熟的鄰居大媽點頭打招呼,如何在寒風中呵著白氣,卻依舊眼神專注地檢查著布料上的污漬是否洗凈。
這絕不是養(yǎng)在深閨、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該有的樣子。生活的磨礪,在她身上刻下了清晰的痕跡。然而,在那份顯而易見的艱辛之下,他似乎又能捕捉到一絲不同于尋常繡娘的……東西。是那雙眼睛里偶爾閃過的靈動的光?還是她即使在勞作時,脊背也挺得筆直的那份不自覺的儀態(tài)?
他看得越久,心中的疑團就越大,也越沉。如果她真是貝貝,這十幾年來,她究竟過著怎樣的日子?
他沒有上前相認。時機未到。在沒有確鑿證據(jù),沒有弄清當年真相,沒有評估可能帶來的風險之前,貿(mào)然相認,對她,對莫家,甚至對齊家,都可能是一場災難。
貝貝洗完布料,端著木盆往回走。經(jīng)過弄堂口時,她似乎感覺到一道不容忽視的視線,下意識地抬頭望去。
齊嘯云在她抬頭的瞬間,已自然地轉(zhuǎn)過身,背對著她,假裝在看煙攤上的東西。
貝貝只看到一個穿著體面、身材挺拔的男子的背影,很快消失在弄堂口。她并未多想,滬上形形之色的人太多,或許只是哪個走錯路的先生。她端著盆,又匆匆回到了繡坊那昏暗的門內(nèi)。
齊嘯云走出弄堂,坐回車里,沉默了片刻。
“少爺,回公司嗎?”司機問道。
“不,”齊嘯云開口,聲音有些低沉,“去查兩個人。一個是王記繡坊那個叫阿貝的姑娘,我要知道她的確切來歷,什么時候來的滬上,之前在哪里生活。另一個,是當年莫家那位乳娘的下落,無論用什么方法,找到她?!?
“是,少爺?!?
莫家小屋。
林氏正在燈下縫補一件舊衣裳,瑩瑩則在溫習功課。屋里很安靜,只有針線穿過布料和書頁翻動的聲音。
“娘,”瑩瑩忽然放下書本,有些心神不寧的樣子,“我今天……又想起教堂里遇到的那個姑娘了?!?
林氏抬起頭:“怎么又想起她了?”
“我也不知道,”瑩瑩蹙著眉,“就是總覺得……心里怪怪的。她看我的眼神,好像有很多話要說似的。而且,我后來仔細回想,她真的……跟我長得挺像的,尤其是眉眼和鼻子?!?
林氏手中的針頓住了。女兒不是第一次說遇到相像的人了,但這次她的語氣,似乎格外不同。
“世上相像的人……”林氏試圖用老話安慰,但話說到一半,自己卻先停住了。她看著燈下女兒清秀的側(cè)臉,腦海中卻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另一個小小的、與瑩瑩如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臉蛋——那是她的貝貝,她失散了十幾年的小女兒。
心口一陣絞痛。她一直不愿深想,不敢抱有希望,怕希望越大,失望越痛。可女兒接連兩次提及,難道……真的只是巧合嗎?
“她……穿著什么樣的衣服?”林氏的聲音有些發(fā)顫。
“一件藍色的碎花棉襖,很舊了?!爆摤摶氐?,“看著家境應該不太好。”
藍色的碎花棉襖……林氏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記得,貝貝被抱走那天,裹著的襁褓里,似乎……似乎也有一件她親手繡了蘭草的小藍襖?記憶太久遠,太模糊,她不敢確定。
“娘,您怎么了?”瑩瑩見母親臉色發(fā)白,擔心地問道。
“沒……沒什么?!绷质蠌娮枣?zhèn)定下來,放下手中的活計,拉住女兒的手,“瑩瑩,下次……如果再遇到那個姑娘,你……你能不能試著跟她說句話?問問她……叫什么名字,從哪里來?”
瑩瑩驚訝地看著母親,母親一向謹慎,不愿與陌生人多來往,今日怎么……但她還是乖巧地點了點頭:“好,娘,我記住了。”
林氏看著女兒,心中五味雜陳。一方面,她害怕那虛無縹緲的希望再次落空,再次承受失去的痛苦;另一方面,作為一個母親,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她也想抓住那一絲微光。
水鄉(xiāng),莫老憨家。
莫老憨靠在床頭,咳嗽得撕心裂肺。貝貝寄回來的錢,讓家里稍微緩了口氣,抓了幾副藥吃下,但沉疴已久,效果甚微。
莫嬸(貝貝的養(yǎng)母)端著藥碗進來,看著丈夫痛苦的樣子,偷偷抹了把眼淚。
“他爹,你好些喝藥?!彼銎鹉虾?。
莫老憨喘著粗氣,就著她的手喝了藥,啞聲道:“阿貝……阿貝在滬上,不知道怎么樣了……那地方,人生地不熟的……”
“那孩子機靈,肯定能照顧好自己。”莫嬸安慰道,心里卻同樣擔憂。她比誰都清楚,滬上那種地方,對一個無依無靠的年輕姑娘意味著什么。她有時深夜醒來,會摸著胸口那塊與阿貝身上一模一樣的半塊玉佩,心里充滿了愧疚和不安。當年碼頭遺棄,實屬無奈,只盼那孩子能被好人家收養(yǎng),平安長大。如今她去了滬上,會不會……會不會遇到她的親生家人?如果相認了,阿貝還會認他們這對窮苦的養(yǎng)父母嗎?
各種念頭糾纏著她,讓她寢食難安。
齊公館書房。
齊嘯云看著手下人送來的第一份關(guān)于“阿貝”的初步報告。內(nèi)容很簡單:自稱來自江南水鄉(xiāng),具體村落不詳,約兩個月前獨自來滬,在王記繡坊做學徒,手藝不錯,性子有些孤僻,住在附近租金最便宜的亭子間。
信息太少,幾乎沒什么價值。但他注意到“約兩個月前”這個時間點。兩個月前,正是江南惡霸黃老虎橫行,莫老憨被打傷的時候。時間上,吻合。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腦海中,暗巷中倔強的眼神,教堂外驚愕的對視,以及今日在繡坊外看到的,在寒風中搓洗衣物的單薄身影,交替浮現(xiàn)。
他幾乎可以肯定,這個“阿貝”,就是莫貝貝。
接下來,就是要找到確鑿的證據(jù),以及……弄清楚當年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乳娘是關(guān)鍵。還有趙坤……他在這件事里,到底扮演了什么樣的角色?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書桌上那份關(guān)于莫隆案的卷宗抄本上。真相,仿佛被一層濃霧籠罩,而這個突然出現(xiàn)的“阿貝”,就像投入迷霧中的一束光,雖然微弱,卻指明了方向。
他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福伯,加派人手,盡快找到那個乳娘。還有,派人……暗中保護那個叫阿貝的姑娘,不要讓她察覺?!?
無論她是不是貝貝,既然已經(jīng)引起了他的注意,并且可能與莫家舊案有關(guān),他就不能讓她再出任何意外。滬上的水太深,一個孤女,太過脆弱。
夜色漸深,滬上華燈初上。貝貝結(jié)束了一天的勞累,回到那間小小的亭子間,就著冷水啃著干硬的饅頭,心里盤算著明天要去錦云繡莊交新的繡活。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jīng)悄然與這座城市的幾個關(guān)鍵人物緊密相連,一場關(guān)乎身世、恩怨與情感的風暴,正以她為中心,緩緩凝聚。而那半塊貼身的玉佩,在冰冷的夜色中,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絲命運的牽引,微微發(fā)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