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上海,陰雨綿綿。雨水順著低矮屋檐滴滴答答落下,在青石板路上匯成渾濁的水洼。空氣中彌漫著煤煙、潮濕和一股若有若無的霉味。這片位于閘北的棚戶區(qū),與十里洋場的霓虹璀璨仿佛是兩個世界。
一間僅能遮風擋雨的簡陋木板房里,林氏正坐在窗邊,借著天光仔細縫補著一件舊旗袍。她的手指依舊纖長,但指節(jié)處已有了勞作的薄繭,動作卻依舊帶著一種融入骨子里的優(yōu)雅。歲月和磨難在她臉上刻下了痕跡,卻未能磨滅那份溫婉的氣質(zhì)。
“阿娘,你看這樣對嗎?”八歲的瑩瑩坐在小凳上,手里拿著一塊素色棉布和針線,正笨拙地模仿著母親的動作,試圖繡出一朵簡單的梅花。她的小臉凍得有些發(fā)紅,眼神卻專注而認真。
林氏放下手中的活計,傾身過去,溫柔地握住女兒的小手,調(diào)整著她捏針的姿勢:“針腳要再密一些,從這里穿過去……對,就是這樣。我們瑩瑩真聰明,一學(xué)就會。”
得到母親的夸獎,瑩瑩眼睛彎成了月牙,更加用心地繡起來。雖然住在陋巷,吃著粗茶淡飯,但母親從未放松過對她的教導(dǎo)。識字、算術(shù)、女紅,甚至是一些簡單的管家道理,林氏都一點點地教給她。她知道,這些或許是目前唯一能留給女兒的東西。
“阿娘,齊哥哥說,女孩子也要多讀書,明事理。”瑩瑩抬起頭,忽然說道。
林氏微微一怔,眼中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齊家,那個曾經(jīng)與莫家世代交好,如今雖未明著劃清界限,卻也處境微妙的家族。齊嘯云,那個比瑩瑩大幾歲的齊家獨子,倒是難得的有情有義。
自從她們搬來這里,齊家那位老管家,每隔一兩個月,總會尋個由頭,悄悄送來一些米面、銀錢,或者幾塊適合做冬衣的料子。東西不多,卻解了她們不少燃眉之急。而那個小小的齊嘯云,有時也會跟著老管家一起來。他從不進這逼仄的屋子,只是站在巷口那棵老槐樹下,等瑩瑩出去。
“齊家哥哥……今天會來嗎?”瑩瑩小聲問,眼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在這灰暗的童年里,那個穿著干凈長衫、眼神清亮的少年,是除了母親之外,為數(shù)不多的亮色。
林氏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頭發(fā),柔聲道:“或許吧。齊哥哥要上學(xué)堂,也很忙的。”
正說著,門外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以及老管家那熟悉而壓低的聲音:“莫夫人,瑩瑩小姐。”
瑩瑩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針線,期待地看向母親。林氏整理了一下微舊的衣襟,起身開了門。
門外,老管家撐著油紙傘,身上帶著濕漉漉的水汽。他身后不遠處,果然站著身形抽長了些的齊嘯云。少年穿著青灰色的學(xué)生裝,外面罩著墨色棉袍,清俊的臉上沒什么表情,目光卻越過老管家,直接落在了從母親身后探出小腦袋的瑩瑩身上。
“陳伯,快請進來坐,外面雨大。”林氏側(cè)身讓開。
老管家連忙擺手,臉上帶著恭敬而疏離的苦笑:“不了不了,莫夫人,就幾句話。這是這個月的用度,您收好。”他將一個不算厚實的信封和一個裝著米糧的小布袋遞過來,動作迅速,仿佛怕被人看見。
林氏默默接過,低聲道:“多謝陳伯,也……代我多謝齊老爺。”
“夫人客氣了。”老管家嘆了口氣,“世道艱難,老爺他……也有難處。只能略盡綿力,望夫人和小姐保重。”
這時,齊嘯云走了過來,他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油紙包,遞給瑩瑩:“路上買的,桂花糕,還熱著。”
他的聲音清朗,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干凈。瑩瑩接過,觸手果然還是溫熱的,她小聲道:“謝謝齊哥哥。”
齊嘯云看著眼前這個穿著打補丁的舊棉襖,卻依舊眉眼精致、眼神清澈的小姑娘,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記得幾年前在莫家花園里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是個被眾人捧在手心、穿著洋裝如同瓷娃娃般的小公主。如今……
“在學(xué)校,有人欺負你嗎?”他忽然問,沒頭沒腦的一句。
瑩瑩愣了一下,搖了搖頭:“沒有的。先生和同學(xué)都很好。”她上的是一所便宜的教會小學(xué),里面的孩子大多家境普通,反倒沒什么勢利眼。
齊嘯云似乎松了口氣,又似乎更不高興了。他沉默了片刻,從書包里拿出兩本略顯陳舊的書籍,一本是《新式國文》,一本是《算術(shù)初步》。
“這個,我看完了,給你。”他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仿佛只是處理掉不要的東西,“認得字,會算數(shù),總沒壞處。”
林氏看著那兩本書,眼中閃過一絲感激。她知道,這絕非“不要的東西”,而是少年細心挑選過的。
瑩瑩珍重地接過書本,抱在懷里,用力點頭:“嗯!我會認真看的!”
齊嘯云看著她又恢復(fù)了亮晶晶的眼神,嘴角似乎微微動了一下,最終卻只是說道:“我走了。”說完,轉(zhuǎn)身便走入了細雨中,背影挺直。
老管家又對林氏躬了躬身,趕緊撐著傘跟了上去。
母女二人回到屋里,關(guān)上門,隔絕了外面的風雨。
瑩瑩迫不及待地打開油紙包,里面是四塊精致的桂花糕,散發(fā)著甜香。她拿起一塊,先遞到林氏嘴邊:“阿娘,你吃。”
林氏看著懂事的女兒,心頭一酸,輕輕咬了一小口:“瑩瑩吃,阿娘不餓。”
瑩瑩這才小口小口地吃起來,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讓她幸福地瞇起了眼睛。她將剩下的糕點仔細包好,準備留著慢慢吃。然后又拿起那兩本書,愛不釋手地摩挲著封面。
“阿娘,齊哥哥是好人。”她輕聲說。
林氏將女兒攬入懷中,望著窗外連綿的雨絲,目光悠遠而堅定:“是啊,他是好人。所以瑩瑩,我們更要好好活著,好好長大。不能辜負了這些善意,也不能……讓你爹爹蒙羞。”
她低頭,看著女兒脖頸上用紅繩系著、貼身佩戴的那半塊晶瑩剔透的玉佩,那是莫隆留給她們姐妹唯一完整的東西,也是她們身份和希望的象征。
“總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她像是在對女兒說,也像是在對自己說。
陋巷雖暗,但總有微光透入。而這光,正在幼小的瑩瑩心中,悄悄埋下堅韌與希望的種子。
窗外的雨聲漸漸轉(zhuǎn)小,只剩下屋檐斷續(xù)的滴答聲。屋內(nèi),煤油燈被點燃,豆大的火苗跳躍著,驅(qū)散了一隅昏暗,也將母女倆相依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
瑩瑩小心地將剩下的三塊桂花糕重新包好,放進床頭那個掉了漆的小木匣里,和幾枚磨得光滑的彩色石子、一小截紅頭繩放在一起。這是她全部的家當,每一件都承載著小小的快樂。
然后,她迫不及待地翻開那本《新式國文》。書頁有些泛黃,邊角微卷,帶著被反復(fù)翻閱的痕跡,卻保存得十分整潔,上面還有清勁的鋼筆字做的注解。瑩瑩認得,那是齊嘯云的字。她伸出小手,輕輕撫過那些字跡,仿佛能感受到少年落筆時的專注。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她低聲念著開篇的句子,遇到不認識的字,便仰起頭詢問母親。
林氏放下手中的針線,坐到女兒身邊,就著昏黃的燈光,一個字一個字地指給她看,耐心解釋著含義。她的聲音溫柔而清晰,帶著江南水鄉(xiāng)特有的糯軟,將那些枯燥的文字化作一個個生動的畫面。她不僅教認字,還會講些相關(guān)的典故、風物,讓瑩瑩聽得入了迷。
“阿娘,你怎么懂得這么多?”瑩瑩眨著大眼睛,滿是崇拜。
林氏微微一笑,眼底掠過一絲懷念與悵惘:“你外公家,以前也是書香門第,阿娘小時候,也像你這樣,跟著先生讀書識字……”她的話語頓了頓,沒有再說下去,只是輕輕摸了摸女兒的頭,“所以瑩瑩要用心學(xué),知識裝在肚子里,是誰也搶不走的。”
瑩瑩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又將注意力放回書本上。她念得很慢,卻很認真,小手指著字,一字一頓。煤油燈的光暈籠罩著她專注的小臉,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那神情,竟有幾分超越年齡的沉靜。
學(xué)完了兩頁書,林氏又拿出那本《算術(shù)初步》,開始教瑩瑩簡單的加減。她用找來的一些小木棍做教具,讓女兒擺弄著計算。
“三根木棍加上兩根木棍,是幾根?”
“五根!”
“那,我們昨天買了五文錢的青菜,今天陳伯送來一塊錢,一塊錢是一百文,我們還剩多少文?”
瑩瑩蹙著小眉頭,掰著手指頭算了半天,才不確定地說:“是……九十五文?”
林氏贊許地點頭:“對啦,瑩瑩真棒。”
這些看似簡單的教學(xué),是林氏在困頓生活中,為女兒精心營造的一方小小天地。她深知,身處陋巷,若心也沉淪,那便真的再無希望。她要將女兒培養(yǎng)成一個內(nèi)心豐盈、不卑不亢的人,無論將來命運如何,都能有立足的底氣。
夜深了,雨完全停了,只有冷風從木板縫隙里鉆進來,帶來絲絲寒意。
瑩瑩打了個小哈欠,眼皮開始打架。林氏吹熄了煤油燈,只留一絲月光從窗口透入。她幫女兒掖好單薄的被角,自己也躺了下來,將女兒冰涼的小腳捂在自己懷里。
“阿娘,”瑩瑩在黑暗中輕聲問,帶著濃濃的睡意,“齊哥哥以后還會來嗎?”
“會的。”林氏柔聲應(yīng)答。
“那他下次來,我背《千字文》給他聽,好不好?”
“好,瑩瑩好好學(xué),一定能背給他聽。”
得到肯定的答復(fù),瑩瑩心滿意足,往母親懷里縮了縮,很快便發(fā)出了均勻綿長的呼吸聲。
林氏卻久久未能入睡。她聽著女兒平穩(wěn)的呼吸,感受著懷中小小的、依賴著她的溫暖身體,心中百感交集。齊嘯云的善意,如同這冬夜里的微光,珍貴而脆弱。齊家如今的處境,她多少能猜到一些,明哲保身已是不易,暗中接濟更是冒著風險。這份情,她記在心里,卻不敢過多依賴。
未來的路在哪里?莫隆的案子如同巨石壓在心頭,翻案遙遙無期。她們母女二人,難道要永遠困在這陋巷之中,靠著別人的接濟度日嗎?
不,不能。
她輕輕抬起手,摩挲著藏在貼身衣物里的那半塊玉佩。冰涼溫潤的觸感,是她堅持下去的信念。她相信丈夫的清白,也相信命運不會永遠苛待她們。
她要活下去,要把瑩瑩好好撫養(yǎng)長大。或許有一天,云開月明,她們能走出這陋巷,能找回失去的一切,也能……找到那個失落的骨肉。
想到這里,她的心又是一陣刺痛。貝貝,她那可憐的小女兒,如今又在何方?是生是死?過得好不好?
淚水無聲地滑落,浸濕了鬢角。她迅速抬手擦去,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能倒下,為了瑩瑩,也為了那份渺茫的希望。
她摟緊了懷中的女兒,閉上眼睛。陋巷的夜,寂靜而漫長,但懷中這點溫暖的依靠,和心底那份不滅的堅持,便是支撐她穿過所有黑暗的力量。
明天,太陽依舊會升起。而她們,也要繼續(xù)在這泥濘中,一步步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