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嘯云離開后,狹小的閣樓里恢復(fù)了寂靜,卻仿佛有什么東西不一樣了。油燈如豆,將母女倆的身影投在斑駁的墻壁上,晃動著,交織著。
林氏拉著瑩瑩的手,在床沿坐下,未語淚先流。這一次,不再是悲慟與絕望,而是摻雜了欣慰、心疼與復(fù)雜的情緒。“瑩瑩,我的孩子……你方才說的話……”
“母親,”瑩瑩反握住母親冰涼的手,用自己的溫度溫暖著她,目光堅定如磐石,“那些話,是女兒深思熟慮過的。齊家與我們雖有舊誼,嘯云哥哥更是真心相助,但我們不能永遠(yuǎn)依靠別人的憐憫過活。父親蒙冤,家業(yè)被奪,此仇此恨,女兒一日不敢忘。”
她望向窗外,貧民窟的夜空被雜亂的屋檐切割成碎片,只有零星幾點(diǎn)黯淡的星光。“出國留學(xué),固然是一條出路,或許能讓我將來謀得一份體面的職業(yè),安穩(wěn)度日。但那太慢了,母親。趙家如今在滬上如日中天,我們躲在海外,何時才能等到沉冤得雪的那一天?我要留在這里,留在風(fēng)暴眼的邊緣,看著他們,尋找機(jī)會。”
林氏看著女兒稚嫩卻堅毅的側(cè)臉,恍惚間看到了丈夫莫隆當(dāng)年初入官場時的銳氣與擔(dān)當(dāng)。她心中既酸楚又驕傲,最終化作一聲長嘆:“是母親沒用,拖累了你……”
“母親切勿這么說!”瑩瑩急忙打斷,“若非母親堅韌,帶著女兒在這虎狼環(huán)伺的滬上掙扎求生,女兒早已不知流落何方。您是女兒的支柱。我們母女一體,必將攜手渡過難關(guān)。”
她拿起齊嘯云留下的那些遠(yuǎn)超畫價的鈔票,仔細(xì)收好,語氣沉穩(wěn)地規(guī)劃著:“這些錢,一部分給母親抓藥,調(diào)養(yǎng)身體。剩下的,女兒想好了,不能坐吃山空。我打聽過了,教會學(xué)校的史密斯夫人,很欣賞我的詩文和繪畫,她有時會接一些為洋行翻譯文件、或?yàn)槌霭嫖锂嫴瀹嫷牧闵⒒钣嫛E畠合胪ㄟ^她,接一些這樣的工作,既能貼補(bǔ)家用,也能積累人脈和經(jīng)驗(yàn)。”
林氏看著女兒條理清晰的模樣,知道她已非需要完全庇護(hù)在羽翼下的雛鳥,她正在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試圖扛起這個破碎的家。她不再勸阻,只是輕輕將女兒攬入懷中:“好,都依你。只是……萬事小心,切莫逞強(qiáng)。”
“女兒曉得。”瑩瑩依偎在母親懷里,感受著這苦難中僅存的溫暖,心中復(fù)仇與崛起的火焰,燃燒得更加旺盛。她知道,前路漫漫,布滿荊棘,但她已下定決心,要在這滬上的泥沼里,開出一朵傲然不屈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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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此同時,齊嘯云坐在回府的汽車上,望著窗外流光溢彩、卻又暗流洶涌的滬上夜景,眉頭微蹙。瑩瑩的拒絕,既在他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他欣賞她的骨氣,卻更擔(dān)憂她的處境。
回到齊公館,父親齊耀祖正在書房看報。齊嘯云將今日義賣所見,以及送瑩瑩回家的情況,簡要地向父親匯報了一番。
齊耀祖放下報紙,露出一張儒雅卻透著精明的面孔。他沉吟道:“莫家丫頭,是個有主見的。她不愿接受安排,也在情理之中。莫隆兄生前剛正不阿,他的女兒,自有風(fēng)骨。”
“父親,趙家如今氣焰囂張,我們明里暗里雖也使了些絆子,但終究難以動搖其根本。瑩瑩她們孤兒寡母,留在滬上,我擔(dān)心……”齊嘯云語氣中帶著憂慮。
齊耀祖抬手打斷了他:“嘯云,你要記住,有時候,看似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趙坤如今目光都盯著我們這些明面上的對手,未必會時刻關(guān)注一對看似毫無威脅的母女。況且,真正的保護(hù),不是將她們?nèi)︷B(yǎng)起來,而是給予她們成長的空間和必要的支持,讓她們自己長出獠牙和利爪。”
他看向兒子,目光深邃:“你與瑩瑩自幼相識,這份情誼難得。她既有志氣,你便暗中相助,但切記,要尊重她的選擇,莫要傷了她的自尊。商場、人脈、信息……這些,你可以不著痕跡地提供給她。至于莫隆的案子……”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我一直在暗中搜集證據(jù),只是時機(jī)未到,還需忍耐。”
齊嘯云心中凜然,明白了父親的深意:“兒子明白了。”
“嗯,”齊耀祖點(diǎn)點(diǎn)頭,話鋒一轉(zhuǎn),“你也不要把所有心思都放在莫家的事情上。我們齊家的生意,將來終究要交到你手上。最近與洋行的幾筆交易,你多上心。還有,滬上商會即將改選,趙坤野心勃勃,我們需早做準(zhǔn)備。”
“是,父親。”齊嘯云躬身應(yīng)道。他知道,自己肩上的擔(dān)子很重,不僅要守護(hù)齊家基業(yè),還要在波譎云詭的時局中,為那個倔強(qiáng)的少女,撐起一片能夠讓她施展拳腳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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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杭城,夜已深。“樓外樓”的喧囂漸漸平息,后廚里,只剩下收拾打掃的伙計和依舊沉浸在興奮中的阿貝。
王師傅難得沒有立刻催促大家下班,而是拎著一小壺黃酒,坐在灶臺邊的小凳上,招呼阿貝過來。
“丫頭,今天做得不錯,沒給師傅丟臉!”王師傅給阿貝倒了一小杯黃酒,“來,陪師傅喝一口,解解乏。”
阿貝有些受寵若驚,連忙擺手:“師傅,俺……我不會喝酒。”
“嘗一口,算是慶功!”王師傅硬塞到她手里,“今天你這兩道菜,可是給咱們樓外樓掙了大面子!陳老爺那可是滬上美食界的這個,”他翹起大拇指,“他金口一夸,登報一寫,咱們店的生意起碼能再旺三成!”
阿貝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辛辣的液體滑過喉嚨,讓她忍不住咳嗽了兩聲,臉上瞬間飛起兩團(tuán)紅云,心里卻是熱乎乎的。
“阿貝啊,”王師傅看著她,語氣變得鄭重起來,“你有天賦,肯吃苦,腦子也活絡(luò),是個學(xué)廚的好料子。光是在這樓外樓給我打下手,埋沒了你了。”
阿貝心中一緊,以為師傅要趕她走:“師傅,您別趕俺走!俺愿意一直跟著您學(xué)!”
“傻丫頭,誰說趕你走了?”王師傅失笑,“我是說,你不能只滿足于當(dāng)個幫廚。從明天起,店里的招牌菜,我一道一道仔細(xì)教給你。火候、調(diào)味、刀工,每一個細(xì)節(jié)都不能馬虎。你要學(xué)的,還多著呢!”
阿貝眼睛頓時亮了,激動得差點(diǎn)跳起來:“真的嗎?謝謝師傅!俺一定好好學(xué)!”
“光跟我學(xué)還不夠。”王師傅咂摸了一口酒,眼神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杭幫菜博大精深,各家有各家的絕活。有機(jī)會,你得出去走走,看看,嘗嘗。蘇州的甜糯,揚(yáng)州的精巧,寧波的咸鮮……甚至將來,有機(jī)會去滬上、去廣州,見識見識更廣闊的天地。廚藝這東西,關(guān)起門來是練不出真本事的。”
師傅的話,像在阿貝面前推開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她以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學(xué)好手藝,賺錢讓爹娘過上好日子。此刻,她心中卻涌起了更大的憧憬和野心。她用力點(diǎn)頭,將師傅的每一句話都刻在心里。
回到莫老憨夫婦在西湖邊搭建的簡陋棚屋時,已是月過中天。養(yǎng)母莫嬸還點(diǎn)著燈在等她,桌上留著溫?zé)岬娘埐恕?
“咋這么晚才回來?累壞了吧?快吃點(diǎn)東西。”莫嬸心疼地拉著阿貝坐下。
阿貝興奮地將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嘰嘰喳喳地講給養(yǎng)母聽,尤其是陳老爺?shù)目滟澓屯鯉煾狄浇趟信撇说臎Q定。
莫嬸聽著,臉上笑開了花,眼角卻滲出欣慰的淚花:“好,好!咱們阿貝有出息了!你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得多高興!”她摸著阿貝的頭,“你是個有造化的孩子。當(dāng)年在碼頭撿到你,看你懷里那玉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家的娃……如今看來,真是應(yīng)驗(yàn)了。”
提到玉佩,阿貝下意識地摸了摸藏在胸口那硬硬的、溫潤的觸感。這是她身世的唯一線索,也是她心底最深處的謎團(tuán)。
“娘,不管俺是誰家的孩子,您和爹就是俺的親爹娘!”阿貝依偎進(jìn)莫嬸懷里,聲音帶著孺慕之情,“等俺以后賺了大錢,一定讓你們住上青磚大瓦房,再也不讓你們風(fēng)吹日曬地打魚了!”
“傻孩子,爹娘不圖你大富大貴,只要你平平安安,開開心心的就好。”莫嬸摟著女兒,心中滿是慈愛。她看著阿貝那雙越來越明亮、越來越像她記憶中某個模糊影像的眼睛,心中隱隱有種預(yù)感,這個女兒的將來,絕不會困于這西湖之畔。
夜深人靜,阿貝躺在自己窄小的木板床上,卻毫無睡意。白日的成功、師傅的期許、未來的憧憬,以及那半塊玉佩帶來的身世之謎,在她腦海中交織翻騰。她悄悄拿出那半塊玉佩,就著從窗戶縫隙透進(jìn)來的月光仔細(xì)端詳。玉佩雕琢著精美的云紋,觸手生溫,質(zhì)地絕非尋常人家所能擁有。
“俺的親生父母……到底是誰?他們?yōu)槭裁床灰沉耍俊边@個困擾了她十幾年的問題,再次浮上心頭。但這一次,除了迷茫,她心中更多了一份力量。她相信,只要自己不斷變得更好,更強(qiáng),總有一天,這個謎底會揭開。
而在遙遠(yuǎn)的滬上,另一塊與之嚴(yán)絲合縫的玉佩,正靜靜躺在莫瑩瑩的貼身衣箱深處,同樣承載著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和一份沉甸甸的骨肉親情。
南北兩地,兩位命運(yùn)迥異卻因血脈和玉佩相連的少女,都在這個夜晚,因?yàn)楦髯匀松械囊淮涡⌒ 绑@變”或“機(jī)遇”,更加堅定了前行的方向。她們?nèi)缤瑑深w蒙塵的明珠,在各自的軌道上,奮力擦拭著身上的塵埃,積蓄著光芒,等待著破土而出、交相輝映的那一天。命運(yùn)的齒輪,正在這看似平凡的夜晚,悄然加速了轉(zhuǎn)動。
(第0084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