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第一縷微光,艱難地刺破龍河大學上空厚重的云層,卻穿不透【稷下學宮】徹夜通明的窗。
空氣里,還殘留著高濃度***與能量飲料混合的甜膩氣息,混雜著白板筆幾乎被榨干的油墨味。
每一塊白板,每一面玻璃墻,都成了戰場,上面布滿了密密麻麻的公式、代碼片段、分子結構式和潦草的思維導圖。
一場持續了整夜的思想風暴,剛剛落下帷幕。
這群被外界視為“怪胎”的年輕人,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靈魂共振的狂喜。他們不再是孤獨的異類,不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自己腦海中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在這里,每一個眼神的交匯,都能碰撞出智慧的火花。
自信,如同被注入了烈性燃料,在每個人的胸膛里熊熊燃燒。
然而,當太陽完全升起,當狂歡的余燼尚未冷卻,新上任的導師們,用一種近乎冷酷的姿態,宣告了這場派對的終結。
他們沒有一句廢話,沒有半點笑容,甚至沒有傳統意義上的自我介紹。
他們只是安靜地走進來,沉默地將一份份打印在最普通A4紙上的文件,分發到每一個因為共同興趣而自發聚集的研究小組面前。
那份沉默,本身就是一種無形的壓力,讓喧鬧的空氣瞬間冷卻、收緊。
“開學任務?”
有人低聲念出了文件頂端的標題,語氣里帶著一絲玩味和不以為意。
那個為了一個算法的最優解,與同伴爭論到面紅耳赤的編程與數學小組,兩名在高級算法領域足以封神的少年天才,漫不經心地拿起了那張紙。
下一秒,他們臉上的輕松寫意,瞬間凝固。
紙上,只有一段簡短到極致的文字。
“任務:在不調用任何現有的高級語言框架、函數庫、編譯器優化的前提下,以最原始的匯編語言為唯一工具,從零開始,構建一個微型操作系統。”
“核心功能要求:實現‘萬以內所有質數的篩選’?!?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兩個少年的瞳孔,在瞬間收縮。
他們的大腦,習慣了在云端之上,用最優雅、最抽象的邏輯構建復雜的算法模型。他們是星際艦隊的艦長,一聲令下,龐大的代碼戰艦便能精準地躍遷至任何邏輯宇宙的角落。
而現在,這張紙,這道命令,將他們從駕駛艙里被硬生生拽了出來。
它要求他們忘記星艦的存在。
它要求他們回到一顆荒蕪的星球,從最基礎的冶煉鐵礦開始,親手鍛造出第一顆螺絲,砍伐第一棵樹木,然后,用這些最原始的零件,去造一艘橫渡星海的木筏。
匯編語言?
那個只存在于計算機歷史教科書里的、最底層的、與硬件直接對話的古老咒語?
不使用函數庫?意味著每一個數學運算,甚至一個簡單的“乘法”,都需要他們自己用最基礎的加法和位移指令去堆砌實現!
構建一個操作系統?哪怕是微型的,也意味著他們需要親手處理中斷、管理內存、調度任務……那些他們一直以為理所當然、由底層系統默默完成的一切!
其中一名少年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那張輕薄的A4紙,在他的指尖,被捏出了深深的褶皺。
他的臉色,一片煞白。
另一邊,那個試圖用現代技術復原失傳古樂譜的音樂與文學小組,也遭遇了同樣的思想沖擊。
那位能隨手在鋼琴上即興譜寫出華麗交響樂章的音樂少女,呆呆地看著自己的任務。
“任務:完整分析并手抄解構出,貝多芬《第九交響曲》第四樂章‘歡樂頌’的全部配器總譜?!?
“并以不少于一萬字的篇幅,詳細論述其中每一種樂器的獨特音色,是如何在不同段落,與人聲合唱的各個聲部,形成嚴謹的‘復調對位’關系?!?
少女的腦海中,可以瞬間響起“歡樂頌”那恢弘壯麗的旋律。
她能清晰地分辨出長笛的靈動,圓號的輝煌,定音鼓的莊嚴。
她的樂感與創造力,是神賜的禮物。
但……
“復調對位”?
那是什么?
總譜?她習慣了依賴軟件自動生成,從未想過去親手繪制那如同天書般復雜的譜表。
每一種樂器的音色與聲部的關系?
她能感覺到它們的美妙融合,卻無法用樂理的語言,將這種“感覺”精確地拆解、分析、論述。
她就像一位天生的詩人,能吟誦出最動人的詩篇,卻被要求去分析每一個詞的偏旁部首、音韻格律,以及它們在語法結構中的作用。
她有頂級的創造力,卻對支撐起整個古典音樂大廈的最基礎、最枯燥的樂理知識,幾乎一片空白。
那支筆,此刻在她手中,重若千斤。
一個又一個任務,被冷漠地分發下去。
一個個看似直指他們天賦核心,實則如同“照妖鏡”般的課題,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研究仿生學的少年,被要求從最基礎的牛頓力學和流體力學公式開始,推導出一只蜻蜓懸停時,其翅膀產生的升力模型。
癡迷化學合成的天才,被要求寫出十種最基礎化學元素,在人類歷史中被發現、提純、應用的完整編年史,并附上每一次技術突破的原始論文出處。
……
整個【稷下學宮】,陷入了一種詭異的沉寂。
昨日通宵狂歡的亢奮,被一種前所未有的困惑與艱難,徹底取代。
幾乎每一個小組,都在自己的任務面前,撞上了一堵看不見的墻。
一堵由最基礎、最底層、最被他們忽略的知識,所砌成的,堅不可摧的墻。
導師們沒有催促。
他們沒有嘲笑。
他們只是如幽靈般,安靜地站在一旁,用一種平靜到近乎漠然的眼神,觀察著這些“天才”們從自信滿滿,到眉頭緊鎖,再到滿臉茫然的全過程。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終于。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長長地,發出了一聲帶著無比復雜情緒的嘆息。
這聲嘆息,仿佛一個信號。
那些絕頂聰明的大腦,在經歷了最初的震驚、不解與抗拒之后,開始以一種恐怖的速度,完成了自我反思。
他們瞬間想通了。
那個編程天才,看著自己空白的編程界面,第一次意識到,他所有引以為傲的算法,都只是漂浮在別人早已建好的、龐大操作系統地基上的華麗建筑。
那個音樂少女,看著貝多芬的總譜,第一次明白,她所有揮灑自如的旋律,都離不開前人早已構建完畢的、嚴謹的樂理體系。
他們,所有的人。
都像一座座拔地而起的、充滿了奇思妙想的空中樓閣。
從遠處看,華麗、驚艷、不可思議。
但此刻,當導師們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抽走了他們腳下那片由“現代工具”和“前人成果”所構成的云彩時……
他們才驚恐地發現。
自己,正懸浮于萬丈高空。
腳下,空無一物。
他們大多是“野路子”出身,是憑借著遠超常人的天賦,在自己感興趣的狹窄領域里,縱情狂奔的孤狼。
在這場狂奔中,他們獲得了驚人的速度和成就。
卻也因此,完美地,繞開了所有本該在基礎教育階段,就應該一步一個腳印,親手打下的,那片最堅實、最廣闊的知識地基。
這份清醒到殘酷的認知,如同一口洪鐘。
在每一個“怪才”的心靈深處,被重重地,敲響。
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