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第三周。
龍河大學,環境與生態學院,A-3號獨立實驗室內,空氣壓抑得幾乎能擰出水來。
這里是【生態箱】項目組的專屬地盤,此刻卻更像是一座精致的玻璃墳場。
十幾個大小不一的玻璃箱,靜靜地陳列在金屬架上。每一個箱子都曾承載著一個夢想,一個微縮的、自我循環的完美世界。
現在,它們無一例外,全都死了。
渾濁的液體浸泡著腐爛的植物根莖,水面上漂浮著一層灰敗的菌膜。曾經被寄予厚望的“生態系統”,在短短幾天之內,就徹底崩潰成一潭無法挽回的死水。
實驗室的中央空調無聲地輸送著恒溫的冷氣,卻吹不散籠罩在每個人心頭的焦躁與沉悶。
“問題到底出在哪?”
林曉靈的聲音帶著一絲自己都未察覺的沙啞。她修長的手指用力按壓著太陽穴,試圖緩解腦中針刺般的脹痛。
她面前,一整塊巨大的白板上,畫滿了復雜的生物鏈圖譜和密密麻麻的化學平衡公式。每一個方案,都被一道刺眼的紅色記號筆,無情地劃掉、貫穿、徹底否定。
失敗,失敗,還是失敗。
“水土流失太嚴重了。”
趙小海蹲在一個玻璃箱前,指著箱底那層厚厚的、細膩的淤泥,聲音低沉得如同實驗室角落里制冷泵的嗡鳴。
“水一循環,就把土壤里的有益微生物群全部沖走了。植物的根系抓不住基質,吸收不到養分,整個系統從根基上就完了。”
他來自大山,比任何人都懂土壤。可現在,他最熟悉的領域,卻成了整個項目無法逾越的天塹。
團隊的氣氛,降到了冰點。
一旁的陳勇煩躁地抓了抓頭發,將一本厚重的《環境工程學原理》合上,發出一聲悶響。這聲音在寂靜的實驗室里,顯得格外刺耳。
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實驗室的門被人猛地從外面推開。
“砰!”
王浩風風火火地沖了進來,臉上還帶著幾道沒擦干凈的沙土印記,那是【失敗者研究會】昨晚活動的勛章。
他整個人洋溢著一種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近乎癲狂的興奮。
“哥幾個,你們猜怎么著?”
他完全沒注意到室內凝重的氣氛,張開雙臂,仿佛要擁抱全世界。
“我們的‘嘆息之橋’又塌了!塌得那叫一個干脆!那叫一個壯觀!”
他手舞足蹈地描述著昨晚在模擬河床上,他們復刻的古橋模型在水流沖擊下轟然解體的景象,語氣里滿是炫耀。
陳勇的忍耐終于到了極限,他猛地站起身。
“王浩!我們這兒都火燒眉毛了,你還有心情玩那個破橋?”
他的聲音里壓著火。
“不,不是玩!”
前一秒還興高采烈的王浩,表情瞬間嚴肅下來。那種玩世不恭的氣質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專注的、閃爍著思考光芒的神采。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面寫滿失敗的白板前,無視了上面所有的公式和圖表,直接拿起一支黑色的記號筆。
他在一片空白處,畫了一個簡易的橋墩結構。
“你們知道嗎?我們復原的那座古代石橋,歷史上它之所以會塌,就是因為河水常年沖刷橋基,導致了結構性破壞。”
他的聲音沉穩而清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但是,古人在設計橋墩的時候,用了一種很特別的‘導流石’結構,你們看,像這樣……”
他一邊畫,一邊解釋。
幾塊看似隨意安放的石頭,被他用簡單的線條勾勒在橋墩的迎水面。
“這些石頭,不是為了加固,而是為了‘梳理’水流。它們會制造出微小的漩渦,將水流最強的沖擊力分解、引導向兩側,從而極大地減緩了對橋基核心的直接侵蝕。”
他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了死水。
起初,大家只是出于禮貌在聽,沒人覺得這和眼前的困境有任何關系。
橋是橋,生態箱是生態箱。
一個是宏觀的土木工程,一個是微觀的生物化學。
風馬牛不相及。
可當王浩用箭頭,清晰地標注出那幾塊不起眼的導流石如何巧妙地改變水流方向,將一股狂暴的沖擊力化解為數股平緩的溪流時——
一直緊鎖眉頭的林曉靈,眼中猛地閃過一道駭人的亮光!
那道光,仿佛劈開了實驗室里所有的沉悶與黑暗。
“等等!”
她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難以置信的顫抖。
“王浩,你再畫一遍!把水流分解的過程再畫一遍!”
所有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反應驚住了。
王浩愣了一下,依言又畫了一遍。
“水流……導流……”
林曉靈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白皙的臉頰因為大腦的高速運轉而泛起一抹病態的潮紅。
她死死盯著白板上的那幾塊石頭,仿佛看到的不是橋墩,而是一組能夠解開宇宙終極奧秘的密碼。
下一秒,她猛地沖到白板前,一把從王浩手中搶過了記號筆。
她的手在輕微地顫抖,不是因為緊張,而是因為一個顛覆性靈感即將噴薄而出的極致興奮!
“如果……”
她的筆尖重重地落在白板上。
“如果把我們生態箱里的水循環系統,看作一條微縮的、不斷侵蝕河床的河流呢?”
“如果把我們賴以生存的土壤基質,看作是那座古橋脆弱的橋基呢?”
一句話。
僅僅兩句話。
一個石破天驚的靈感,在所有人的腦海中轟然炸開!
之前所有的死胡同,所有的困惑,所有的失敗,在這一刻,被一種來自完全不同領域的古老智慧,瞬間照亮!
他們不再是生態學者,不再是生物工程師。
他們是治水的工匠,是建橋的宗師!
“我明白了!”趙小海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一拍大腿,眼睛瞪得滾圓,“我們一直想怎么加固‘土壤’,但真正的問題是‘水’!是失控的水!”
“對!”陳勇也激動地站了起來,“我們用的是物理思維!不是化學,不是生物,是純粹的物理結構思維!”
整個實驗室的空氣,被點燃了。
壓抑和絕望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瘋狂的、創造性的激情。
他們大膽地決定,將這種古老的水利工程物理思維,原封不動地應用到尖端的微縮生態箱之中。
行動!立刻行動!
團隊立刻分工,林曉靈負責建模,她將王浩畫的導流石結構進行了無數次數學優化,使其更適合微觀流體環境。
趙小海根據不同植物的根系特點,規劃出基質的區域劃分。
王浩和陳勇則沖向了隔壁的精密制造中心。
他們啟動了學院里最先進的光固化3D打印機。
淡藍色的光束在樹脂槽中精準地掃描、聚合,一個全新的、布滿無數微小仿生“導流石”結構的河床底座,在數字模型的指引下,一點一點地被“打印”出來。
那是一個充滿了奇異美感的造物,表面凹凸不平,布滿了精心設計的溝壑與凸起,仿佛一塊從遠古河床上切割下來的、充滿了智慧的化石。
當這個全新的“微型仿生河床”被小心翼翼地放入一個徹底清空的生態箱,鋪上土壤,種上植物,并啟動水循環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奇跡,在他們眼前上演。
水流經由那個布滿微小凸起的底座,不再是橫沖直撞的破壞者。它被無數個微型“導流石”溫柔地梳理、引導,變得平緩而穩定,如同山間最溫柔的溪流,滋潤著每一寸土壤,卻不帶走一粒塵埃。
水土流失,這個困擾了他們近一個月的夢魘,被降到了理論上的最低值。
土壤中的微生物環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穩定。
三天后。
A-3號實驗室的氣氛莊重得如同發射場。
李衛民院士親自到場監督。這位在生態學領域泰斗級的人物,表情嚴肅地看著眼前那個正在穩定運行的玻璃箱。
所有項目組成員,都圍在主控臺前,心臟幾乎要從喉嚨里跳出來。
他們的目光,死死鎖定在個人終端的計時器上。
71小時59分58秒……
71小時59分59秒……
72小時00分00秒!
時間跳過那個關鍵節點的瞬間,主控屏幕上,一個代表著生態系統健康的綠色提示框,猛然彈出!
【生態系統穩定運行!】
【各項生理指標正常,物質循環已進入良性閉環!】
整個實驗室先是死一般的寂靜。
下一秒,震天的歡呼聲,如同火山噴發,瞬間沖破了屋頂!
“成功了!”
“我們成功了!!!”
趙小海一把將身邊的王浩緊緊抱住,這個來自大山的少年,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哭得像個孩子。
林曉靈靠在白板上,看著那張畫著古橋和導流石的草圖,笑了。那是一種卸下所有重擔后,發自內心的、燦爛無比的笑容。
這一次的成功,不僅僅是攻克了一個技術難關。
它像一柄重錘,狠狠地敲在每一個年輕學子的心上,讓他們深刻地體會到——
真正的創新,從來不被學科的圍墻所禁錮。
它往往就誕生于那些意想不到的、跨越了時空與領域的知識碰撞之中。
古老東方的水利智慧,在千年之后,于一座尖端科技的實驗室里,拯救了一個微縮的未來世界。
這就是龍河大學。
這就是,屬于他們的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