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斌的行動力,一向是他引以為傲的資本。
第二天清晨,天色剛蒙蒙亮,他已經換上了一身沾著灰塵的廉價工裝。
通過一個遠房親戚的門路,一份偽造得天衣無縫的建筑工人身份信息,讓他幾乎沒費什么力氣,就成了龍海大學項目施工隊里最新的一員。
衣領的縫隙里,一枚比針孔還要隱蔽的微型攝像頭正忠實地工作著。
冰冷的光學鏡頭,是通往他直播間的窗口。此刻,數百萬粉絲正通過這個獨特的視角,屏息凝神地等待著一場“正義”的揭幕。
“兄弟們,我已經成功滲透進來了。”
羅斌壓低了帽檐,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音量對著藏在袖口里的麥克風說道,聲音里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
“關注主播,帶你們揭秘百億項目背后的真實面目。”
“現在是分配宿舍的環節,好戲馬上就要上演。按照我多年打假的經驗,他們百分之百會把我,還有所有新來的,分到一個最偏僻、最破爛的角落。”
他對著鏡頭,用口型無聲地補充了一句:“沒準兒就是那種一下雨就漏水,連個充電插座都沒有的破爛帳篷。”
直播間的彈幕瞬間滾動起來。
【斌哥牛逼!深入虎穴!】
【坐等黑心工地的證據,我已經準備好鍵盤了!】
【我猜是八人間的鐵架床,又潮又臭那種!】
然而,當他跟著一名負責人,拐過一排臨時搭建的圍擋,來到所謂的宿舍區時,他整個人邁出去的腳步,僵在了半空中。
預想中雜亂無章、污水橫流的帳篷區并未出現。
映入眼簾的,是一排排嶄新、整潔的二層集成宿舍樓。樓體是統一的淺灰色,窗明幾凈,樓間距寬敞,地面甚至用水泥硬化過,干凈得看不到一點泥濘。
負責人從一串鑰匙里取下一把,遞了過來,態度客氣得不像是在對待一個底層工人。
“師傅,這是您的宿舍,401。”
他指著二樓最里頭的一間。
“雙人間,里面的空調、熱水器都是新裝的,好使。您先上去安頓一下,半小時后到食堂開飯。”
羅斌的大腦有那么一瞬間是空白的。
他機械地接過那把還帶著金屬冰涼感的鑰匙,捏在掌心,感覺有些不真實。
雙人間?
空調?
熱水器?
這三個詞組合在一起,跟他腦海里“工地宿舍”的印象產生了劇烈的沖突。
他將信將疑地走上樓梯,金屬的樓梯踩上去發出沉穩的聲響。他找到401,將鑰匙插進鎖孔,輕輕一擰。
“咔噠。”
門開了。
一股清冽、干爽的冷氣,混合著新家具獨有的淡淡氣味,撲面而來。
羅斌下意識地瞇了瞇眼。
房間不大,但布局合理。兩張鋪著全新藍色床單的單人床,床墊厚實,被褥疊得整整齊齊。中間是一張共用的書桌,桌上甚至還擺著一盞護眼臺燈。
墻角,一臺嶄新的壁掛式空調正在安靜地運轉,出風口吹出均勻的冷風。
他走到另一側,推開一扇磨砂玻璃門。
里面是一個面積不大的獨立衛浴,白色的瓷磚一塵不染,在燈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花灑、馬桶、洗手池,一切都是全新的。
墻上,甚至還掛著一臺小尺寸的液晶電視。
“這……”
羅斌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冰涼的墻壁,又捏了捏柔軟的床墊。
“這他媽是工人宿舍?”
他低聲喃喃自語,感覺自己的世界觀,受到了有生以來第一次猛烈的沖擊。
這條件,比許多大學城的學生宿舍都要好上一大截!
午飯時間,他懷著更加復雜的心情來到了食堂。
他已經想好了,宿舍是面子工程,那伙食上絕對會暴露馬腳。他準備好了隨時打開手機,記錄下那些傳說中的“豬食”作為鐵證。
可當他踏入食堂大門的瞬間,他再一次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寬敞明亮的大廳,足以容納上千人同時就餐。一排長長的自助餐臺上,數十個不銹鋼餐盤里,盛放著琳瑯滿目的菜肴。
紅燒肉、糖醋里脊、麻婆豆腐、清蒸魚、辣子雞丁……葷素搭配,南北風味俱全。
另一邊,是堆積如山的主食,米飯、饅頭、花卷、面條應有盡有。旁邊還有紫菜蛋花湯、綠豆湯等好幾種湯羹,以及切好的西瓜、哈密瓜等時令水果。
那濃郁的飯菜香氣,混合著肉類的油脂香和蔬菜的清香,霸道地鉆進他的鼻腔。
他這個吃遍了山珍海味的美食主播,喉結不受控制地滾動了一下,竟然感到了饑餓。
直播間的彈幕,在沉默了幾秒后,徹底炸了。
【我瞎了?這是工地食堂?比我們公司食堂還好!】
【這紅燒肉的顏色,絕了!斌哥快嘗嘗,是不是樣子貨!】
【我不信,這絕對是作秀!專門拍給新來的看的!】
羅斌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內心的震動。
對,作秀!一定是這樣!
他打了一份飯,故意湊到一個正在埋頭猛吃的工友大哥身邊坐下。
他用盡了畢生的話術技巧,試圖引導對方說出“真相”。
“大哥,這伙食……天天都這么好嗎?”他裝作不經意地問道,“不會是今天有領導來視察,或者專門做給我們新來的看的吧?”
那位工友大哥嘴里塞滿了雞腿肉,聞言抬起頭,含糊不清地說道:
“哪能啊!”
他用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拿起一瓶啤酒灌了一口。
“天天都這樣!頓頓有肉,管飽!咱們何校長親口說的,得讓咱們工人師傅吃好喝好,才有力氣蓋好咱們南何省自己的大學!”
羅斌的心,沉了一下。
他不甘心,換了個角度,繼續試探。
“那……工資呢?大哥,不瞞你說,我之前在別的工地干過,被坑怕了。這兒……有沒有克扣或者拖欠工資的情況?”
話音剛落,旁邊桌的另一個工友聽見了,直接湊了過來說道:
“克扣?兄弟你開什么國際玩笑!”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被煙熏黃的牙齒,笑容卻格外燦爛。
“咱們這兒,那位何校長立了死規矩,工資直接周結!
一個禮拜一發,打到卡里,一分錢都不會少!加班?
提前申請,雙倍工資!誰敢拖欠工人工資,直接卷鋪蓋滾蛋!”
羅斌找不到任何可以攻擊的黑點。
他甚至在從食堂回宿舍的路上,發現生活區里有一棟獨立的小樓。
樓門口掛著兩個嶄新的牌子。
一個寫著:“免費醫療站”。
另一個寫著:“心理疏導室”。
他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攥緊了。
他鬼使神差地走了進去,看到里面窗明幾凈,穿著白大褂的專業醫生正在給一個工人處理手上的傷口,動作輕柔而專注。
隔壁的房間里,一位戴著眼鏡、氣質溫和的心理咨詢師,正在輕聲細語地和一個年輕工人聊著天。
這一刻,羅斌感覺自己賴以生存的那個充滿偏見與惡意的世界,正在一片一片地剝落、粉碎。
腳下的地面,似乎在微微晃動。
說好的黑心資本家呢?
說好的壓榨和剝削呢?
說好的憤怒與血淚呢?
這里沒有他想要的任何東西,只有那些他從未想象過的,近乎理想化的場景。
他站在那棟小樓的門口,抬頭望著工地上方湛藍的天空,和遠處拔地而起的建筑骨架,內心深處第一次涌起了一股巨大的迷茫。
這里……
到底是歡迎我來揭露真相的天堂?
還是一個用極致的善意,將我所有偏見和惡意徹底埋葬的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