爐心的火焰還在跳,青白光映在墻上,影子晃得像水底的石。
蘇硯站在鐵砧邊,手還垂著,青金紋路在皮下緩緩游動,像剛睡醒的蛇。他沒看任何人,只是抬起手掌,紋路忽然亮起,不是爆發,而是延展,順著指尖爬出去一寸,輕輕搭在爐沿上。
火猛地竄高,不是往上,是往人心里鉆。一道虛影從火焰里浮出來——短衫、赤膊、鐵錘歪斜砸在胚鐵上,火星四濺。那是他十五歲那年,在邊陲小鎮第一次砸出刻印紋的瞬間。
“我第一錘偏了。”他說,“第三天燒壞三塊鐵胚,師傅說,學徒的手不配碰刻印。”
虛影炸開,化作無數光點,飄向訓練場四周。那些少年下意識抬手,光點落在掌心,不燙,卻震了一下,像心跳對上了拍子。
“但火,”他聲音沒抬,“從來不怕偏。”
沒人說話。有人盯著手心那點微光,有人低頭看地,一個女孩忽然蹲下,手指劃過地面殘留的能量軌跡,嘴唇動了動,沒出聲,但手在抖。
洛九璃從角落走出來,冰絲從袖口滑出,不是纏手,也不是探查,而是筆直射向北墻。絲線撞上巖面,沒斷,也沒彈開,而是像刀刻進泥,一寸寸推進。
石屑簌簌落下。
七道名字浮現:林沉、秦九、葉三、白露、陳刀、趙啞、孫七。最后一個字落下的瞬間,冰絲繃到極點,啪地斷裂。斷口處凝出霜紋,纏住最后一筆,像給名字蓋了印。
她收回手,袖口空了。
“冰會化。”她說,“但石頭記得。你們的名字不在卷軸上,在你們自己走過的地上。”
她頓了半息,“下一批,由這一批人定。”
場子靜了兩息,有人抬頭,有人攥緊了拳。那個沒被選中的少年還蹲著,指甲摳進地縫,肩膀繃得死緊。
蕭千絕一直靠柱子站著,炭條早扔了,手空著。他忽然動了,從懷里抽出一塊玉令,蕭家徽紋刻得深,黑底金字,壓手。
他盯著看了三息。
咔。
玉令折成兩截,他抬手,扔進爐火。火焰吞進去,爆了一聲脆響,像是骨頭斷了。
“我蕭家教我刻印為尊。”他聲音不高,也不冷,“也教我低頭認命。”
他盯著火,“今日我認的,是能擋刀的手,是敢把手伸進鐵匣、明知會燒還敢碰的人。”
他抬眼,掃過全場,“從今起,我不代蕭家,只代我自己站在這里。”
話落,他轉身,走到那三個蹲在地上畫陣圖的少年身后。沒人回頭,但他們手抖了一下。
他沒走,就站在那兒,看著他們改圖。
玄月一直沒動。影子縮在腳邊,像隨時要抽身走。她忽然抬手,指尖劃過左腕一道舊疤,皮肉翻過一點,血線隱約可見。
她袖口內側,用黑線繡了個極小的字——“硯”。不是刻的,是血線一針一針縫進去的,年頭久了,線頭都磨毛了。
她走下墻角,走向那個被打青的少年。他還在原地,手臂腫著,臉色發白。
她從懷里摸出一塊黑石,塞進他掌心。
“下次擋,用這個。”她說,“我當年,沒人給。”
少年愣住,抬頭看她。她沒笑,也沒多說,轉身就走。
可影子沒收回。
它鋪在訓練場邊緣,像一道線,橫在墻與人之間,不動,也不縮。
蘇硯看著,沒說話。他一步步走上鐵砧,站得筆直。
“我們不是神跡。”他開口,“是路標。”
聲音不大,但所有人都停了動作。
“你們要走的,不是我們的腳印。”他抬起手,青金紋路驟然炸開,不是攻,不是防,而是散——光塵如雨,灑向全場。
七名入選者同時抬手,新生紋路在掌心亮起,與光塵共鳴,嗡鳴聲起。
未入選的閉眼,有人突然睜眼,指著地面:“這里有殘流!”
另一個人趴下,手貼地,猛地畫出一道折線:“不是直的,是跳的!”
一個女孩直接盤腿坐下,掌心朝上,紋路從指尖開始爬,歪歪扭扭,像第一次握筆的孩子。
光塵還在落。
蘇硯站在高處,看著那些手,那些紋路,那些眼睛。
火沒滅。
人沒散。
光已經照出去了。
他忽然抬手,指向角落。
“你們記參數的那個,叫什么?”
一個瘦臉少年抬頭:“陳刀。”
“陳刀。”蘇硯點頭,“你記了多少?”
“三天,十七張紙,每條波動都標了時間、震頻、能量衰減率。”他掏出一疊紙,邊角都磨毛了。
“燒了。”
全場一靜。
陳刀愣住。
“燒了。”蘇硯重復,“現在就燒。”
沒人動。
“你們記的是過去的頻率。”他說,“但地底傳來的信號在變。你們要盯的,不是數據,是變化本身。”
陳刀咬牙,低頭,把紙塞進爐火。
火光猛地一跳。
“誰還能感覺到下一波?”蘇硯問。
沒人應。
“閉眼。”蕭千絕忽然開口,“不是用腦子算,是用骨頭聽。它來了,你會冷。”
一個少年猛地抬頭:“左腳底發麻!”
“不是麻。”玄月站在邊緣,“是震頻提前了半息。它在加速。”
洛九璃指尖微動,冰絲無聲滑出,貼地三寸,輕輕一震。
“周期變了。”她說,“十二息,現在是十一息半。”
蘇硯盯著爐火,青金紋路在掌心跳動,頻率對上了。
“它在等我們。”他說。
“誰?”有人問。
“不知道。”他抬眼,“但我們在練的不是應對,是對話。”
他走下鐵砧,走到那個復現頻率的瘦個子少年面前。
“你叫孫七?”
少年點頭,手還在抖。
“你復現的不是我們的頻率。”蘇硯說,“是你聽見的。你的身體記住了它。”
孫七愣住。
“再試一次。”蘇硯說,“關燈,無輔助,全憑記憶。”
燈滅。
黑暗里,只有爐火微光。
孫七抬手,懸在空中。三秒后,掌心亮起,紋路歪斜,但成型了。
爐心晶石藍光一閃,回應。
穩定。
蘇硯沒說話,轉身走向鐵砧。
“明天。”他說,“換標準。”
“不按我們教的練。”他站定,“按你們自己聽見的練。”
“誰聽見了,誰入訓。”
沒人說話。
有人低頭看手,有人開始畫剛才那道折線,一個女孩直接撕了紙,用炭條在地上寫:第一波,十一息半,左腳底震。
玄月忽然抬手,影子掃過地面,確認那些字是不是記錯了。
蕭千絕從柱子邊走開,走到陳刀剛才站的位置,蹲下。
“你記的十七張紙。”他說,“燒了是對的。”
他抬頭,“但你得重新寫。”
陳刀點頭。
“寫快的,寫變的,寫你骨頭里發冷的那一下。”
他站起身,走向爐火。
“明天。”他說,“誰寫得準,誰進第二批。”
他轉身要走,忽然停住。
“有人在改陣圖。”他說。
眾人回頭。
角落里,三個少年圍在一起,一人畫,兩人改,第四人拿炭條在墻上標刻度。
洛九璃的冰絲滑出,在空中劃下一道線:第二十三分鐘,自主修正開始。
玄月的影子悄悄探出一角,掃過那張圖,確認沒有抄錯。
蘇硯站在爐邊,看著孫七被同伴扶起來,手還在抖,但笑了一下。
他抬起自己的手,青金紋路在皮下緩緩流動,像一條找到支流的河。
少年的光熄了,但他沒倒,只是低頭看手,然后又抬起來。
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