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壽宮內安安靜靜,朝臣們面面相覷。
他們知道,如今暗流洶涌,有許多人不愿看到兩朝和談,其中有寧朝人,也有景朝人。
即便盟約簽了,元城也未必能活著抵達崇禮關。即便使臣隊伍能走出崇禮關,也未必能活著回到上京。
太子想讓陳跡去送死,情理之中,陳跡敢拉上太子一起送死,意料之外。
可直到此時,部堂們都不覺得有多么驚訝,這種事大家在朝堂上見的多了,沒甚稀奇。
但他們沒想到,陳家與太子自此決裂……就因為一個剛進京不到一年的庶子。
太子也沒想到。
朝臣們看向陳閣老,看著對方臉上的褶皺與垂著的眼皮,忽然懂了。
陳閣老太老了。
老到,但他聽聞斗了一輩子的老對手徐閣老病重的消息,也會心中生出悲戚,也會思考自己的余暉還能照耀陳家多久。
此時,寧帝在御座上緩緩說道:“擬旨吧,此為兩朝大計,不得有誤。”
吳秀低聲應下:“是。”
寧帝起身往御屏后走去,太子忽然朗聲道:“陛下,羽林軍人丁凋敝,兒臣請派遣解煩衛隨同護送。”
可寧帝像沒聽見似的,身影消失在御屏之后。
吳秀朗聲道:“諸位,散了吧。”
陳跡緩緩起身,仁壽宮里的燭火照著他的影子籠在太子身上:“殿下,此行辛苦,若有照顧不周之處,還望多多體諒。”
太子深深吸了口氣,起身溫聲道:“有武襄縣男在,孤倒是放心的。”
兩人之間藏著機鋒,直到朝臣往仁壽宮外走,才彼此各退一步讓開宮門。
陳閣老顫顫巍巍從兩人身旁經過時,太子仿佛方才什么都沒發生過似的,拱手尊敬道:“老師,近來禁足鐘粹宮中,一直沒機會去探望您。”
可陳閣老沒看太子,而是對陳跡慢悠悠說道:“走吧,隨老夫一起回家吧。”
陳跡拱手道:“是。”
小太監提著宮燈在前面引路,一老一少、一前一后出了宮去,陳閣老一身正紅官袍披在身上松松垮垮的,像是罩在稻草人身上。
陳跡回頭看去,正看見朝臣們從仁壽宮中魚貫而出,小太監們用長長的銅柄熄滅了蠟燭,黑暗籠罩下去。
陳閣老頭也不回的慢吞吞說道:“年輕時啊,每次進宮走路都帶著風,官袍要干凈,補子要艷麗,第一次換上孔雀補子的時候,我還嫌吏部發的不夠精致,專門讓陳序去李記繡了幾幅新的。”
“老夫那時候的膽子也像你一樣大,什么事都敢想、都敢做,王保還在司禮監當權時,我也敢指著他的鼻子罵,回家也不后怕,照樣吃三大碗熱氣騰騰的燴面。”
“站在朝堂上腰桿挺直,一眼望去只覺得齊公怯弱、胡公莽撞、徐公貪婪,皆不如我。”
陳閣老腰間玉佩晃晃悠悠拍打在衣擺上,沉悶的像是拍打著歲月的尾聲。
他干巴巴的笑了笑:“等自己進了文華殿,終于也成了閣臣,一照鏡子才發現自己其實不年輕了。”
“陳跡啊,這些年我一直看、一直挑,可我看誰都不滿意。我想啊老大循規蹈矩卻能守城,老二偏激陰翳卻能開拓進取,真是難以取舍。我又從旁支里挑,陳束銳氣有余、城府不足,陳朗才學有余、變通不足,想來想去,還是猶豫不定。”
“后來我才明白,其實我一直在等,等一個能贏我的人,這才能甘心把自己辛辛苦苦經營出來的陳家交出去。”陳閣老在紅墻金瓦之間站定,慢吞吞回頭朝陳跡看來:“前陣子二房那一局,是你贏了,你贏的很險,但膽、識缺一不可……陳家的未來交給你了。”
兩人尚在宮中,身邊還有執燈的太監與跟隨的朝臣,這番話是對陳跡說,亦是對天下說,陳家下一個執牛耳者,定了。
待陳閣老百年,主持陳家宗祠的人會是陳跡,而不是陳禮尊。
陳跡拱手:“多謝家主。”
陳閣老繼續往前走去:“謝什么,這是你自己用命爭來的。此次前往崇禮關,若事不可為就扔下其他人回京城來,有陳家,只要留得命在,什么都可以重來。”
陳跡再次拱手:“是。”
陳閣老沉默片刻,忽然說道:“老夫只有一個要求,離閹黨遠些。天下文人的人心是陳家之根基,和閹黨為伍,與自掘根基無異。”
陳跡微微一怔:“是。”
……
……
翌日清晨。
待晨鐘聲響起,守在會同館外的陳跡睜開雙眼,他坐在馬車上舒展筋骨,身體里傳來噼啪聲響。
他抬頭往屋頂望去,李玄正炯炯有神的巡視四周,見他往來,李玄輕輕搖頭:沒有異常。
陳跡心中一嘆,離陽公主身旁戒備太過森嚴,司曹癸與司曹丁恐怕是放棄在京城內動手了。
他一直有一個疑惑,按理說王道圣生擒元城回寧朝,以司曹癸的行事作風,早該懷疑他的忠誠。
可自打他從昌平回來,司曹癸仿佛突然愚鈍了似的對他放任不管……為什么?
此時,會同館內傳來腳步聲陳跡回頭,卻見離陽公主跨出門檻:“陳大人,走吧。”
這位離陽公主沒了先前的跳脫,似是一夜之間低沉了許多。
陳跡為她掀開車簾:“今日離京,若是乘馬車恐怕得半個月才能到崇禮關下。等過了昌平,你恐怕得棄車換馬,這樣一來四天就能到,以免夜長夢多。”
離陽公主鉆進車廂:“放心,本宮知道輕重。”
陳跡放下車簾,對羽林軍招了招手。
儀仗隊伍緩緩離開東江米巷往午門去,剛穿過承天門,便遙遙看見太子一身白色箭服立于午門之前。
太子身旁還有小太監為他牽著馬匹,身后則是解煩衛押解著一個帶著黑色頭套的男人,身穿白色囚服,佝僂著腰背。
元城。
李玄策馬跟在馬車旁感慨:“單這么看,哪能看出這是叱咤景朝的大人物,到了落難時,功名利祿轉眼云煙,一點尊嚴都留不下。”
離陽公主坐在車內說道:“待回到景朝,他便又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樞密使了,所以人這一輩子最緊要的還是有用,有用才能有救。”
儀仗隊伍停在午門前,解煩衛押解著元城送上車去,而后像避著瘟疫似的趕忙回到午門內,生怕沾上事端。
太子從小太監手里接過韁繩,翻身上馬。
他不看陳跡,反而看向李玄:“李大人,此情此景,倒讓我想起咱們先前去固原的場景,只可惜上一次還有諸多人相送,送到十里外的梅亭才散去,這一次卻是孤零零的。”
李玄客客氣氣回答道:“殿下,我等做事無愧于心無需旁人喝彩。”
太子微笑道:“一陣子未見,李大人比先前成熟穩重多了,這一路拜托了。”
李玄依舊客氣:“太子過譽,卑職定會做好分內之事。”
太子看著眼前的李玄,目光又掃過上百名羽林軍,與上次不同的是,開拔前便有人表了忠心,一路上眾星捧月。
如今對方言語依舊尊敬,可神情里都藏著疏離。
太子并不灰心,依舊笑著說道:“此次前往崇禮關,一切憑李大人做主,咱們打算走哪條官道,又要多少天抵達崇禮關?”
此話一出,羽林軍才意識到太子鋪墊這么久,竟是要捧李玄分權。
李玄是儀仗隊伍中官職最高的,也是羽林軍的都督,若是李玄與陳跡出了分歧,羽林軍也該聽李玄的,而不是聽陳跡的。
可李玄卻沒有直接回答太子,而是看向陳跡:“陳大人?”
陳跡坐在車上看向太子:“殿下,我等已經去過一次崇禮關了,跟我們走就是,不必過問太多。”
太子凝視著李玄:“李大人也是這個意思?”
李玄平靜道:“正是。”
太子神情漸漸寡淡下來:“武襄縣男倒是好本事,短短幾個月時間竟能使羽林軍唯你馬首是瞻。”
陳跡淡然道:“殿下,自古人以誠而興,天命去留,人心向背,皆決于是。殿下好好學,好好看。”
未等太子說話午門外又傳來馬蹄聲。
眾人看去,卻見張夏騎著棗紅馬而來,在午門前停下,隔空將鯨刀與羊家的硬弓扔來。
陳跡接在手中,好奇道:“我讓小滿送來,她怎么偷懶了。”
張夏笑著解釋道:“我與離陽公主殿下朋友一場,也該來為她送行才是,所以順手就給你帶來了……一路小心。”
說罷,她撥轉馬頭又疾馳而去,離陽公主這才剛剛掀開窗簾,卻只能看著她離去的背影。
陳跡深深吸了口氣:“出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