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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多后。
時(shí)間如窗間過馬,轉(zhuǎn)眼已至仲冬下旬，今年的大雪來得格外晚，濕冷的氣候持續(xù)了半個冬日,這場雪才在天光未亮的清晨漂落，起初只是細(xì)雪，待幾個官員乘著馬車到皇宮時(shí),雪便越滾越大，傘頂?shù)难┗魉瑖}噠噠地濡濕一地，沒得將鞋也給弄臟了。
進(jìn)到殿內(nèi),各個都像縮著腦袋的鵪鶉，乍一被炭火燒出的熱氣包裹,又是抖地一個激靈。
這天兒太冷了。
謝宿白高坐明堂,搭著眼簾翻閱奏折，他微微側(cè)身,將大半力道都壓在扶手上,這樣的坐姿讓他看起來有些慵懶，更顯出塵的氣質(zhì),但敵不過那身明黃龍袍襯出的威儀更讓人畏懼。
登基這三個月來，新帝大肆嚴(yán)整新律,重洗朝廷,手段強(qiáng)硬說一不二，但他溫和有禮好說話的模樣,總是讓內(nèi)閣以為,自己還是原先那個可以事事參與決定的內(nèi)閣。
他們曾經(jīng)以為沒有了閹黨干政就可以大展拳腳，誰料換了個新帝，竟讓他們完完全全、徹底地成為輔臣。
因?yàn)樾碌鄯彩露加兄鲝垺?
昨日早朝,謝宿白下令重查沈氏一案，就引起了內(nèi)閣半數(shù)人反對。
其余朝臣選擇觀望。
眼下他們就是為了此事來到暖閣。
長孫登基，得眾臣跪拜，但東宮舊案仍是他身上洗不去的污點(diǎn)，只是眼下這個時(shí)局，眾人都識趣地選擇忘記，沒有哪個不長眼地敢拿此事出來嚷嚷，膈應(yīng)新帝。
可不說，并不意味著所有人都能當(dāng)此事不存在。
新帝要重查沈家，意味著他有心替東宮翻案。
朝廷中對懷瑾太子的態(tài)度本就分做兩個極端，信他的人很信，不信他的人自是不信。
謝宿白此舉，在這些人眼里，便是要靠權(quán)勢替東宮洗白的意思，這如何能忍？
他們讓他這樣一個逆賊之子登上皇位已是極大的讓步，他竟不知安分，企圖想要顛倒真相，著實(shí)是過分了！
這便是后來東宮案難查的原因，即便是親近太子一黨的三法司，都只能偷著查。
年邁的黃閣老撫了撫須，道：“皇上要查沈氏案，恐怕不妥。沈氏一族當(dāng)年為太子私囤兵士，甚至為了壯大私兵力量，偽造戶籍，強(qiáng)征百姓，與如今的鎮(zhèn)國公府有何不同？如今不過十年，百姓所受之苦難還歷歷在目，皇上此舉，豈不寒了天下百姓的心？”
謝宿白輕輕合上書卷，道：“當(dāng)年沈氏一族滿門被屠，可是顯禎帝下的令？”
黃閣老頓了頓，“先帝雖未下令——”
謝宿白平靜地?fù)屵^話，說：“先帝下令抄家收押，然沈家拒不從命，東廠便將人舊地正法，實(shí)為逾矩，今朕嚴(yán)查東廠，便要將其過去種種行動逐一清算，有何不可？閣老是在為廠衛(wèi)說話？”
“你——”黃閣老瞪了瞪眼，強(qiáng)詞奪理、胡說八道！
另一閣臣幫襯道：“黃閣老只是憂心陛下，皇上剛登基便著手翻查舊案，難免惹人非議，確實(shí)是……不太妥。”
謝宿白溫和一笑，“朕如何不知閣老的良苦用心，只朕貴為天子，在其位謀其政，自不能膽小怕事，凡事只顧自己，那豈不有損天家顏面？”
天家顏面啊，眼下誰再多一句嘴，冠上的可是損害天家顏面的罪名！
想說的不想說的通通噤了聲，幾個反對的大臣面色青紫，謝宿白總是這樣四兩撥千斤地堵住他們的嘴，偏生人還一副淡淡然非常好說話的姿態(tài)，簡直讓人好生氣！
閣臣抽了抽嘴角，進(jìn)攻道：“既是清算東廠，何不將錦衣衛(wèi)也一并料理了？廠衛(wèi)本是一家，哪有打一個放一個的道理？霍顯那賊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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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作惡多端，既已捕獲，何時(shí)行刑？”
不知是誰在角落“欸”了聲，“我忽然想起一件陳年舊事，霍顯少時(shí)，曾是長孫伴讀吧？皇上仁慈，下不去手啊。”
霍顯失蹤之事沒有廣而告之，已經(jīng)丟了個趙庸，再讓他們得知霍顯也丟了，恐怕要鬧出大事。
這些人現(xiàn)在還以為，霍顯還在牢里蹲著。
謝宿白淡淡道：“斬立決自是一時(shí)痛快，可背后那些螻蟻，淡然也不能輕輕放過，此事，還要藺愛卿多多費(fèi)心。”
刑部侍郎被點(diǎn)到名，心中不由罵娘。起初他還以為這次清查能痛痛快快干一票大的，誰料這分明是在給自己找苦吃！
全都關(guān)在刑部大牢，出了點(diǎn)事兒，全都他娘要他給個說法！他從來都是親太子一黨，然新帝做事可不地道，有事沒事就拉他出來擋災(zāi)。
果然，下一刻謝宿白就掩唇咳嗽起來，本就蒼白的面色變得像紙，又薄又白。
吳升笑著說：“皇上日理萬機(jī)，又偶感風(fēng)寒，諸位大人若無他事，便都回了吧，瞧這雪也停了，路上正好走呢。”
眾人只得散了。
人都離開后，吳升忙遞上茶水，接過謝宿白掩唇的帕子，只見那上頭落了點(diǎn)紅。
他心肝一顫。
刑部侍郎或許以為這是新帝避禍的手段，卻不知新帝的身子，比他所說的還要差。
他還要給謝宿白添茶，謝宿白伸手擋了，他拉高毯子，說：“沈青鯉來了嗎？”
吳升看了眼殿門邊的小太監(jiān)，見對方點(diǎn)頭，才說：“來了，就在偏殿了。”
沈青鯉推開謝宿白的棋盤，將寬大的地圖鋪了上去，又將一塊骯臟的布帛平鋪在角落，那布帛上有用血畫出的橫平豎直，乍一看密密麻麻，像個迷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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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霍顯的血。
姬玉落皺眉看著布帛，問：“他是從哪里將此物送回的？”
沈青鯉稍頓，示意她看窗外，姬玉落一抬頭，就看到一只巨隼在天空盤旋，緊接著直沖沖飛往窗邊，巨大的翅膀合攏時(shí)扇了陣風(fēng)，將姬玉落的發(fā)吹了起來。
姬玉落怔了怔，“這不是我的……”
隼是認(rèn)主的，可不是誰都能使喚它傳消息，姬玉落許久沒有用到它，一直讓朝露放在后廚邊上養(yǎng)著，它怎么……改認(rèn)新主了？
她倏地望向朝露。
朝露撓頭，她也不知道。
“小姐沒來看它的那陣子，霍顯回府時(shí)常常會繞到后廚，給它喂一把肉泥。”
喂著喂著，這家伙好像就與她們不親了。
再然后，發(fā)生太多事，無瑕顧及它，也就任它三五不時(shí)往外飛。
姬玉落沒說什么，回過神卻是說：“隼體型巨大，若非萬不得已，他不會用這個傳遞消息的，除非他無法沿途留下記號，趙庸等人并沒有完全放心他，依舊時(shí)時(shí)監(jiān)控他，而且——”
她目光落在布帛上。
沈青鯉道：“而且他沒直接告知地點(diǎn)，許是他也不知自己在哪兒，趙庸蒙住了他的眼睛。”
但現(xiàn)在最麻煩的，是這布帛上的路線僅能指明方向，卻無法指明每個方向要向前行多少里路，也就能從中推斷出不止一個地方。
沈青鯉說：“趙庸等人乘車前行，不能走管道，只能走最近的小路，我比對過這個路線，只可能是蜀地往南一帶，他們會不會又回到云陽？”
“不會。”傲枝推著謝宿白進(jìn)來，謝宿白很快地瞥了眼姬玉落，神色自如地說：“霍顯在蕭騁出兵之際就把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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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的端倪透露給了宣平侯，刑部清查時(shí)早把云陽給端了，這里或許是他們最大的一個據(jù)點(diǎn)，但未必是老巢。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的道理，蕭騁不會不知道。”
姬玉落忽地抬眸，“鐘敏兒。”
與蕭元景接頭的“外宅”，當(dāng)初云陽藏兵之地就是從她夫婿嘴里得知，云陽的軍隊(duì)需要物資，藏在老巢的人自然也需要物資，此事暴露之后，蕭騁定是將那為軍隊(duì)運(yùn)送物資的鏢局撤了，那些人必然也留不得活口，但——
南月也猛地抬頭，別說隼被喂多了險(xiǎn)些另擇新主，南月跟姬玉落的時(shí)日長了，她一個眼神他都知要作甚，當(dāng)即起身道：“人還在詔獄，我這就讓籬陽把人提出來。”
日落西山，霍顯站在高地。
冬季嚴(yán)寒，花草凋零，山林間光禿禿的，從高處能俯瞰到一整個演練場，藏在山里的演練場。
兵士們手握□□，一招一式盡顯威武，吼聲震天，這是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軍隊(duì)，目測不過六千人，但囤積私兵就像滾雪球，只會越滾越大。
他們將這六千人藏在老巢作為“青山”，待到時(shí)機(jī)成熟，樹木茂盛之際，便可燃起一陣熊熊烈火。
就像第二個云陽。
怪不得蕭騁可以眼都不眨地?cái)辔睬笊耆€有重新再來的機(jī)會。
霍顯抬頭看向一望無際的天空，那里已經(jīng)沒有隼的蹤影，那張線條圖指向太不具體了，如果，如果謝宿白他們沒能順利找到他……
一旦蕭騁的勢利發(fā)展起來，他留在這里只會越來越危險(xiǎn)，蕭元景還是個定時(shí)炸彈，他隨時(shí)都有可能在謝宿白的人來之前就喪命。
并且在這里，他毫無還手之力。
所以他必須要賭一把，賭孤身作戰(zhàn)的可能性。
年輕的男人低聲一笑，像是對鎮(zhèn)國公的豐功偉績嗤之以鼻，蕭騁壓著眉梢望過來，“你又想說什么。”
霍顯挑眼看他，道：“等國公爺養(yǎng)肥這支軍隊(duì)去攻朝廷，皇城早就易主了，何必如此大費(fèi)周章。”
蕭騁最討厭霍顯這副“快來問我”的姿態(tài)，他本是很沉穩(wěn)的人，偏看到霍顯這賤賤的模樣就沉不住氣，冷颼颼道：“你要說什么就快說！”
霍顯這才屈尊似的開口，說：“你們在京都留下了那么多釘子，沒有人告訴你們，新帝根本活不久么？”
他瞇眼去看氣勢磅礴的演練場，說：“新帝一旦駕崩，局勢必定動蕩，內(nèi)閣那些精于算計(jì)的老東西巴不得立馬扶寧王上位，謝宿白算什么，寧王可活得要比他久。”
蕭騁覺得他在說笑話，“你又想使什么詭計(jì)？”
霍顯忽然很懷念穆勒，倘若這個沖動的軍師還在，聽到他這話，想必已經(jīng)手舞足蹈地召集這僅存的六千兵士去偷襲寧王府了。
可惜蕭騁太謹(jǐn)慎，他是個走兩步退一步的人。
霍顯攤手，“愛信不信，你們在司禮監(jiān)還有人吧，問上一問便知真假，我騙你做什么？”
謝宿白的病瞞得很嚴(yán)，但他病成那個樣子，靠藥度日，有心人仔細(xì)找找，總會找出些蛛絲馬跡來。
蕭騁道：“趙庸總將自己那點(diǎn)苦痛掛在心上，才會被你裝模作樣的姿態(tài)騙到，我不是他。你今助我，可來日我登大寶也不可能重用你，你心知肚明卻還愿意幫我，不是另有所圖是什么？”
“我確實(shí)是另有所圖，可我不曾瞞國公，你想知道，我便說與你聽。”霍顯看向他，說：“你坐上皇位，等你死了，新帝就是元庭了，你能活多久說不好，但我活得定比你久，待熬到那日，豈不就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你！”蕭騁又生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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