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承洲坦然的迎著他的視線,鏡片后方,一圈暗淡的烏黑浮在眼皮下,漆黑的眼瞳洞若觀火。
這么多年兄弟,他還是第一次見他在自己面前失了風度,像頭暴怒的獅子恨不得將自己碎尸萬段。
第一次見他為了別人跟自己動怒,可見陸楠在他心中的分量之重。
他達到目的了,然而心底并無半分快感,有的只是深深的悔恨和自責。厲漠北身為兄長,無論自己做了什么,他從未苛責半句。
即便是自己把他珍愛的模型弄壞,把他的模擬卷子搞丟,拿走他新買的電子產品,他始終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口頭敲打,不曾真的生氣。
可自從遇到陸楠,他的任何一次情緒波動,都是因為她,還為了她兩次跟自己動手。
所以他沒什么好擔心的,陸楠會幸福,她不曾從自己這里得到的,厲漠北都會加倍的給她。
“我申請了美國的學校,念金融,過完春節走。”許承洲吐出一口氣,淡然的臉上,沒有半分多余的表情。“不會再回來。”
陸楠說:有生之年,請你滾出我的生活。他當時沒告訴她,他此次進京,其實是來跟她告別,來請求她的原諒。
當仇恨的外殼一層層剝落,露出的是他不敢直面的,自卑的、扭曲的丑陋內心。
即便他不刻意誤導,他相信陸楠也會一直關心他。
在他還不明白什么是愛的年紀里,是她默默的陪著他走過無數寒暑,給他爽朗明快的笑容,撫平那些他臆想出來的深仇大恨。
她明明那么容易滿足,卻又假裝什么都不在意,唯恐驚擾了自己。
而他卻享受的理所當然,不思回報,反而將她推入痛苦的深淵,并自鳴得意的以為自己手段高明。
他殘忍如斯,又有何顏面,奢求她原諒?
成長這道題太難,他的解題步驟一錯再錯,早已無法修正。
惟愿他的醒悟,沒有太遲。
厲漠北松開手,轉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起頭一口氣喝光。
外公從小就教他做人要溫和、謙遜,不喜歡可以保持距離,但不能隨意傷人。而父母則教他縱容,尤其是縱容許承洲。
他小,他不懂事。這句話幾乎成了父母和小舅夫妻倆的口頭禪,也成了許承洲作惡犯渾的尚方寶劍。無論他做了什么,總有人會站出來維護、開脫。
所以他即便做了錯事,也會理直氣壯的覺得,他沒錯。
這次的事讓他仿佛一夜之間成長起來。在錄音公布之后,他主動認錯認罰,在祠堂長跪,請求長輩原諒請求他們寬容。
厲漠北看在眼里,心中并無觸動。
然而親耳聽到他說,他選擇離開那一瞬間,胸口卻驟然壓下巨石。不管他犯了什么樣的錯,他終究還是他弟弟。
是小時候喜歡跟在他屁股后頭,好奇觀望的弟弟,是他被訓斥時安慰他的弟弟。
“我去見過陸楠,她沒有原諒我。”許承洲摘下眼鏡,心如死灰的閉上眼,嗓音艱澀。“哥,你呢?”
“我亦有錯。”厲漠北背對著他,背影里有種說不出來的滄桑,面朝窗外的燈海。“出門在外不比在家,外公不希望我們咄咄逼人,你要謹記。”
許承洲錯愕數秒,臉上漸漸浮起如釋重負的笑。
靜默中,外邊又進來人,大笑著走向厲漠北。“老厲,事情給你辦妥了……”
話說到一半,余光看到沙發里的許承洲,旋即打住轉而狐疑發問。“這位是?”
“我弟弟承洲。”厲漠北轉過身,臉上的表情緩和下來,含笑給他們作介紹。“承洲,他是老杜,我大學同寢室的好哥們。”
“杜哥好。”許承洲帶上眼鏡,禮貌起身過去跟對方握手。“你們忙,我就不打擾了。”
杜若笑呵呵打量他一番,目送他離開后雙腿一疊,自顧坐進沙發。“你舅舅家那孩子?”
厲漠北點頭,抬腳過去,疲憊的在他身邊坐下。
許承洲去見過陸楠,那么父母肯定也會知道她的下落,母親忽然改變態度,會不會跟這個有關?按了按眉心,厲漠北伸手拿了一瓶水丟給杜若,問他自己讓查的事怎么樣了。
杜若大晚上過來,為的就是這事,解釋兩句隨即打開包把資料拿出來。
厲漠北翻了翻,留意到時間已經有點晚,遂歉意的沖他笑了下,拿起手機走去一旁。
晚飯陸楠沒怎么吃,雖然竇晗一直在活躍氣氛,她看來還是很不開心。
電話打過去,呼叫鈴響了許久陸楠才接。
“晚上加班不回去了,你早點睡。”厲漠北說完,留意到她那邊有音樂聲,不由的彎了彎唇角。
這頭,陸楠沒什么情緒的“嗯”了一聲,隨即把電話掛斷。
宋安安入京,厲漠北夜不歸宿,這種巧合也太tmd狗血了。丟開手機,陸楠重重靠向靠背,失神的望著天花板。
她直覺告訴自己,厲漠北不是這樣的人,可終究忍不住臆測的沖動。
閉上眼,回想起從登記到如今他為自己做過的點滴,腦袋生生的疼。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巨大的動靜,驟然打碎一室清冷。
陸楠茫然睜開眼,呆滯許久才站起來,拖著腳過去從貓眼往外看。見對方穿著快遞的工作服,不由的蹙眉。“這么晚還送快遞?”
“加急件,麻煩您簽收下。”男人抬起頭,臉色焦急。
陸楠回頭看了一圈,定了定神,把門后的安全鏈拴上,忐忑的將門打開一條縫。“你遞進來。”
對方明顯松了口氣,把快件和筆一起塞給她。
陸楠簽完字把筆和回執還回去,關了門,狐疑拆開信封。大晚上的,厲漠北怎么又發快遞。
不是厲漠北……看到里面的內容,陸楠眉頭皺了下,又把信箋塞回去。
對于許承洲,她是真的已經沒了絲毫好感。即便她當初選擇的人不是厲漠北,知道他曾刻意的誤導自己,她也會立即翻臉。
換做誰,都受不了被人蒙騙后,還能大方原諒。
“叩叩”出神的功夫,房門再次被敲響。
陸楠閉了閉眼,挪到門后將門打開一條縫。“你找誰?”
“陸小姐您好,我是哈根達斯的外賣員,有位先生給你定了一只冰激凌蛋糕,請簽收。”來人隔著門縫,禮貌的沖她的笑。
陸楠無語之極,開了門簽上自己的名字,順手把蛋糕放到鞋柜上。
厲漠北是真的把她當豬養么,大晚上的給她送冰激凌蛋糕。
上星期是披薩以及各種甜點,還有中式營養湯,關鍵全是她平時喜歡吃的。是他觀察入微,還是有人在教他?
陸楠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剛想去客廳,房門又響了。
這次送來的是花……從法國空運過來的百合花。
陸楠非但沒覺得感動,反而煩躁的不行,單腳跳回客廳,拿起手機就給厲漠北打了過去。
他那邊好像真的在開會。陸楠安靜的聽了兩秒,鼻子忽然發癢的打了個噴嚏,不悅道:“厲漠北你能不能別這么無聊,我不喜歡花,也不喜歡吃冰激凌蛋糕!”
“花?誰給你送花!”厲漠北起身離開座位,歉意的朝杜若擺了擺手,迅速開門出去。
花不是他送的?陸楠也懵了。“從法國空運過來的百合花,不是你定的么?送花的人說是位先生。”
厲漠北臉色發沉,暴躁地在原地踱了兩圈,盡量緩和語氣:“我知道你不喜歡百合,也沒送花給你,我只給你定了蛋糕,你晚飯沒怎么吃。”
陸楠情緒復雜的抿了抿唇,丟下句“再見”便把電話給掛了。
不是厲漠北送的花,會是誰?她來京這段時間除了認識不少的新同事,可沒遇到什么人,會這么壕。
折回玄關,陸楠把那束百合花翻了個遍,才找到落在包裝紙下方的卡片。
熟悉的筆跡,就連語氣都熟悉的她想罵娘。
她不需要他的道歉,也不需要這種所謂的,遲來的祝福。朋友都做不成了,為什么就不能橋歸橋,路歸路,大家從此江湖不見!
把卡片和花都丟進垃圾桶,陸楠寒著臉回了客廳,連蛋糕都不吃了撿起丟在沙發上的手機,生氣回房。
厲漠北真的沒回來,周一下午陸楠下了班,吃過飯便打車去了師姐說的酒吧。
酒吧還沒開始營業,師姐和幾個業余玩音樂的閨蜜,正在舞臺上試音。
師姐的專業是建筑學,現在是一家海外建筑事務所駐華分部的副總監,下午拿到了新房鑰匙,所以召集人出來給她慶祝。
陸楠跟師姐打過招呼,安靜坐到舞臺下方的位子上,眉眼含笑的聽她們唱歌。
師姐的聲線有點沉,音域渾厚,唱蔡琴的歌完全原唱的感覺。
一首歌唱完,師姐拿著麥走下舞臺,不由分說的把她拉上去。“打架子鼓的姐們感冒發燒,你給我替一會,師姐難得過一把開演唱會的癮。”
“行啊,你不怕我搞砸就成。”陸楠沖她挑了挑眉,慢慢站起來。“一直沒練。”
“真無趣。”師姐拍拍她的肩膀,拉她出去把樂隊的幾個人都介紹一番,指了指一旁的架子鼓。“這就開始了啊,水平爛也沒關系,姐扛的住。”
陸楠無語,多少年的事了,師姐還記得。
挪過去坐下,陸楠試了試鼓槌,發現手生的緊。
跟師姐是在學校音樂社認識的,原因還是因為她的架子鼓打的實在太爛。沒想到幾年過去,師姐都組業余樂隊了,她的水平還是很爛。
連著兩首歌過去,陸楠總算稍稍找到感覺,壓抑的心情也隨之放松。
“我男神的《女人心》都會吧,大家一起來。”師姐興致頗高,試了試麥,音樂一響瞬間嗨了。
陸楠全情投入,節奏都不去管了,只憑自己高興。正唱的起勁,忽然就看到厲漠北和一個大胖子走進來。
這會還沒客人,他們一出現,大家都安靜下來,一頭霧水的望過去。
他怎么會來這種地方?還這么巧!
陸楠狐疑皺眉,不料厲漠北竟徑直朝舞臺走來,臉色異常的難看。
酒吧光線略暗,斑駁光影投射在他的臉上,愈發顯得那張高鼻深目的臉龐,輪廓深邃。
陸楠的心跳不受控制的變快,瞇起眼看他一步一步靠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