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莊虎臣辦完事回到榮寶齋,云生湊過去:“掌柜的,額大人找您好幾回了。”
莊虎臣有些意外:“他找我?”
“今兒個等了您一下午,讓我務(wù)必告訴您一聲兒。”云生撇著嘴,“額大人那個落魄呦,就甭提了。”
“不至于吧?”莊虎臣半信半疑。
“沒準(zhǔn)兒就是找您借錢吃飯呢。”
“額大人會到這份兒上?”莊虎臣還是不大相信。
“我瞧著,懸!”云生十分肯定。
沉默了片刻,莊虎臣說道:“要是這樣兒,過兩天等我忙過這茬兒,你跑一趟,到額大人府上告訴他,我在鴻興樓請他吃飯。”
“還額大人府?那宅子賣啦,眼下額大人住在南橫街兒的一大雜院里。”
莊虎臣吃了一驚:“喲,這可真沒想到。”
幾天以后,接到莊虎臣的口信兒,額爾慶尼早早地就到鴻興樓的門口等上了,他穿著一件灰色的舊長衫,佝僂著腰,目光呆滯,胳肢窩里還夾著一個卷軸。莊虎臣從遠(yuǎn)處走過來,額爾慶尼迎上去:“莊掌柜的,您可來了。”
莊虎臣一怔,竟沒有立刻認(rèn)出額爾慶尼來:“呦,額大人,您怎么成這樣兒了?”
額爾慶尼長嘆一聲:“唉!”
“走,咱們邊吃邊聊。”
二人進(jìn)了鴻興樓,在一個角落里坐定,堂倌走過來:“二位先生,您來點(diǎn)兒什么?”
莊虎臣不假思索:“泥裹灶膛子雞、清炒鱔絲兒,這得加香菜末兒,再來一個炒三香菜。”莊虎臣問額爾慶尼:“您還添點(diǎn)兒什么?”
額爾慶尼搖頭:“不添了,這就夠了。”
堂倌又給唱了一遍莊虎臣點(diǎn)的菜,轉(zhuǎn)身離去。額爾慶尼的眼圈兒紅了:“莊掌柜的,就是您沒忘了我,現(xiàn)如今,我是叫天天不語,叫地地不應(yīng),樹倒猢猻散哪!”
“您這是怎么啦?”
“想不到哇,大清國,說完就完啦!”
莊虎臣試探著問:“大清國完了,您也不至于這樣兒吧?”
“我被七姨太騙啦。”
“您一直待她不錯啊,她怎么把您騙了?”
額爾慶尼又是長嘆一聲:“唉!大清國一完,這就沒了進(jìn)項(xiàng)兒了……”話說到一半,堂倌端上菜來,額爾慶尼抑制不住美食的誘惑:“莊掌柜的,我就不客氣了啊。”
話音未落,一筷子清炒鱔魚絲已經(jīng)塞進(jìn)嘴里,他盡情地咀嚼著,還陶醉地閉上了眼睛。
“您怎么就讓人騙了?”莊虎臣還等著聽下文呢。
額爾慶尼緊著吃了幾口,這才騰出嘴來:“家里沒了進(jìn)項(xiàng)兒,就只有賣東西了。”
“您府上那些東西,可是夠賣上一陣子的。”這點(diǎn)莊虎臣心里有數(shù)。
“要不是七姨太使了壞,我哪兒能夠到這份兒上啊?東西賣來賣去,我那大宅子的房契就讓她弄到手了,她勾著我原來的那個貼身侍從三郎,愣是偷偷摸摸地把宅子賣啦。”
“不是您自個兒賣的呀?”莊虎臣滿臉驚訝。
額爾慶尼的眼睛沒有離開桌子上的菜:“要知道是這樣兒,還不如我自個兒賣了呢。”
“那么大的一個宅子,賣了沒分您點(diǎn)兒錢?”
“賣的時候,我連影兒也不知道哇!賣完了,拿著銀票,還帶著不少值錢的東西,人就跑啦!”額爾慶尼的眼圈兒又紅了。
“呦,這可真是的!”莊虎臣是萬萬沒想到。
“莊掌柜的,我不是告訴您了嗎,樹倒猢猻散哪!除了這倆不是東西的,家里家外的人,也是偷的偷、拿的拿,眼瞧著值錢的東西就越來越少了。”額爾慶尼的眼淚流了下來。
莊虎臣勸慰著:“您可別價,留得青山在,還怕沒柴燒?”
“我這是青山不在啦,還柴火呢?哼,想都甭想!”說著,額爾慶尼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卷軸,給莊虎臣展開,“莊掌柜的,這可是件好東西,要是您喜歡我就讓給您了,怎么樣?”
莊虎臣仔細(xì)看著卷軸:“沈周的《歲暮高山圖》,畫是好畫,不過……”莊虎臣欲言又止。
“您說,不礙事的。”
莊虎臣有些歉意:“我那鋪?zhàn)硬皇彰俗之嫞瑳]這項(xiàng)業(yè)務(wù)。”
額爾慶尼失望了,眼淚又開始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莊掌柜的,跟您實(shí)說了吧,眼下,除了您還瞧得起我,還能跟從前似的請我在鴻興樓吃飯,別的親朋故舊,都遠(yuǎn)遠(yuǎn)兒地躲著了。”額爾慶尼的眼淚又流下來。
“您可別價。”
“唉!這畫要是您收不了,我給誰去呀?我這倆眼兒一抹黑,讓人騙怕啦!”額爾慶尼把畫卷起來,“回頭兒又是一文不值二文的,白扔啦!”
看著額爾慶尼可憐兮兮的樣子,莊虎臣心中不落忍:“額大人,我不是也沒說死嘛,您要是信得過,就先把畫給我,我拿回去琢磨琢磨。”
額爾慶尼趕緊遞過來:“信得過,信得過。”畫有了著落,額爾慶尼又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吃上了:“鴻興樓的泥裹灶膛子雞,您還甭說,味兒就是地道兒,在北京可是獨(dú)一份兒啊……”
額爾慶尼的畫展開在榮寶齋后院北屋的條案上,張喜兒和王仁山圍在桌子旁聚精會神地看著,莊虎臣坐在一旁,他問張喜兒:“你覺著怎么樣?”
“我瞧著不錯,可是,掌柜的,我可看不出門道兒來。”
“要是你沒上手就能看出門道兒來,還不成精啦?”莊虎臣又問王仁山:“你呢,仁山?”
“我看是沈周的真跡,您瞧,這是沈周獨(dú)有的‘短條皴’,起筆、收筆不裹鋒,雖說皴筆的層次不算多,可斫得好。”
莊虎臣頗為意外:“你懂畫?以前沒聽你提過呀?”
王仁山一笑:“我爹喜歡字畫,也好畫幾筆,我也就是學(xué)了點(diǎn)兒皮毛,不過,您也別聽我的,這畫還得找懂的人掌掌眼。”
“那是。”莊虎臣點(diǎn)頭。
“掌柜的,這陣子老有人上鋪?zhàn)觼恚瑔柺詹皇兆之嫛!睆埾矁航o莊虎臣續(xù)上茶。
“我也琢磨這事兒呢,做買賣,也是此一時彼一時啊,咱榮寶齋雖說一直是家南紙店,可眼下風(fēng)頭兒變了,咱們也得跟著風(fēng)頭兒走。”
王仁山思忖著:“您的意思是,咱們增加新業(yè)務(wù)?”
“對,眼下正是收名人字畫的好時候,大清國沒了,這陣子,宮里頭的東西開始向外流了,前朝的王公大臣,像額大人這樣兒的,沒了進(jìn)項(xiàng)兒,往后都得靠賣東西過日子。”
張喜兒想了想:“咱收古玩不是來錢更快嗎?”
莊虎臣搖頭:“不成,古玩這行兒水太深,弄不好就翻船。”
“那名人字畫就不翻船啦?”
“名人字畫我好歹有點(diǎn)兒底兒,但先別指望這個發(fā)大財,有人送來,撞就撞上了,價錢高的、瞧不準(zhǔn)的,都不要。”
張喜兒皺著眉頭:“咱鋪?zhàn)永铮四腿噬蕉恍液突镉媯兌疾欢@怎么辦呢?”
莊虎臣喝了口茶:“做這個,心態(tài)要好才成,從明兒個起,我先把跟名人字畫有關(guān)的一些個東西,陸續(xù)教給你們。”
下午,莊虎臣拿著卷軸來到了貝子府,徐連春打開大門,見是莊虎臣,他眼珠子一轉(zhuǎn),立刻點(diǎn)頭哈腰的,顯得分外殷勤:“呦,莊掌柜的,您可是稀客,快里邊兒請。”徐連春把莊虎臣讓進(jìn)了書房:“莊掌柜的,您先坐會兒,我這就給您請貝子爺去。”
院子里,用人端著茶往書房走,徐連春走過去,揭開茶壺的蓋瞧了瞧,吩咐道:“換好茶去。”
“徐管家,來的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不就是榮寶齋的掌柜嗎?”用人不以為然。
徐連春的眼睛一瞪,小聲罵道:“你懂個屁!眼下,榮寶齋的掌柜就是咱府里的財神,快去,手腳麻利點(diǎn)兒。”
貝子爺熱情地走進(jìn)來:“莊掌柜的,咱們可老沒見了!”
莊虎臣站起身:“貝子爺,您的身子骨兒還是那么硬朗。”
“嗨,沒心沒肺,瞎混吧!莊掌柜的,你坐。”貝子爺在莊虎臣對面坐下。
莊虎臣問道:“這些日子,您都忙乎什么呢?”
“忙乎什么?大清國都完了,我還有什么可忙乎的?”貝子爺一臉的無奈。
“那也不能一天到晚就閑坐著吧?”
“嗨,在家里逗逗鳥兒,煩了,出去聽個戲,可不就這些嗎,還能有什么新鮮的?”
莊虎臣心中暗喜,他不動聲色:“貝子爺,您打小兒在宮里出來進(jìn)去的,還有您那各府的親戚家里,名人字畫可是沒少瞧吧?”
貝子爺點(diǎn)頭:“是沒少瞧,您還真別說,年輕的時候我可是正經(jīng)迷過一陣子,沒少下功夫。”
“那眼下呢?”
貝子爺湊近了莊虎臣,壓低了聲音:“正坐吃山空呢,誰還有心思弄那個呀!”
莊虎臣把額爾慶尼的畫展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饒有興趣地看著:“沈周的《歲暮高山圖》,這畫我見過,最早是我那發(fā)小兒額爾慶尼在山西按察使司按察使的任上,山西巡撫祝壽的時候送給他的,他送沒送人我就不知道了,哎,莊掌柜的,怎么到您手里了?”
“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跟您多說了,您覺著,值多少銀子?”
貝子爺迷惑不解:“干嗎呀?”
“有人要賣,我拿不準(zhǔn)是真的還是蒙事的,請您給掌掌眼。”
貝子爺仔細(xì)看了看:“是真跡,沒錯兒。”
莊虎臣反問道:“您怎么就那么肯定,它不是假的呢?”
貝子爺把畫掛在墻上,向后退了幾步:“沈周的暈染,渾然天成,毫無做作之氣,整幅作品妙韻生動又干凈爽朗,大手筆啊!想仿沈周的畫可不那么容易。”
“要是作假的人,把沈周的絕活兒都學(xué)到手了呢?”
貝子爺笑了:“莊掌柜的,那這作假的人就可以自成一家,不必費(fèi)盡心機(jī)仿沈周了。咱們中國畫講究筆法,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執(zhí)筆、下筆的習(xí)慣,這執(zhí)筆的高低、立斜,下筆的輕、重、緩、急,再有,是懸肘還是懸臂,手腕的位置在哪兒,畫和頓出來的點(diǎn)、線可是大不一樣。”
莊虎臣頻頻點(diǎn)點(diǎn)頭。
貝子爺繼續(xù)說道:“自成一派的畫家,他們的筆法特點(diǎn),都是經(jīng)過多年的積累慢慢形成的,這里面熔鑄著畫家的氣質(zhì)和個性,這是學(xué)不來的,作假的人刻意去臨摹,玩好了頂多鬧個形似,達(dá)不到神似。”
莊虎臣很是欽佩:“貝子爺,我算找對人了,您的眼里可是不揉沙子,真的假的一瞧就知道。”
貝子爺擺手:“可別這么說,這里的門道兒也多著呢,我不過是真跡見得多了,相對而言就比較容易辨出真?zhèn)巍!?
莊虎臣攤牌了:“貝子爺,我今兒來是想跟您商量件事兒,往后,榮寶齋得著什么好字畫就拿過來請您瞧瞧,辨?zhèn)€真假,不妨礙您玩鳥兒聽?wèi)颍o您多少酬勞合適,您先開個價兒。”
“這個……您跟徐管家商量去吧。”貝子爺痛快地答應(yīng)了。
慧遠(yuǎn)閣里,宋懷仁正在仔細(xì)端詳一幅畫,陳福慶從后門踱進(jìn)來,坐在太師椅上,不緊不慢地說道:“懷仁哪,昨兒晚上我跟金先生談妥了,他答應(yīng)幫咱的忙兒。”
宋懷仁聽罷,喜上眉梢,他殷勤地給陳福慶沏上茶:“金先生是中國畫學(xué)研究會的會長,只要他肯幫忙把那些畫家的線兒給咱搭上,余下的,您就?好兒吧!”
陳福慶半信半疑:“也別高興得太早了,那些畫畫的,我瞧著一個兒個兒的脾氣都大著呢,哪那么好擺弄啊?”
“咱干嗎擺弄人家啊?他還當(dāng)他的大爺,咱們是幫他賣畫,中間抽頭兒,大錢他賺,這叫互利,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陳福慶一扭頭,看見李默云走進(jìn)了榮寶齋,心不在焉地嘀咕了一句:“兩全其美……”
宋懷仁順著陳福慶的目光望過去,隨口說道:“這家伙又打上榮寶齋的主意了。”
陳福慶警覺起來:“你認(rèn)識他?”
“不、不,我不認(rèn)識。”宋懷仁趕緊否認(rèn)。
陳福慶心里全明白了,他把手里的茶碗放下,審視著宋懷仁:“懷仁,李默云的底兒我都清楚,你在茂源齋的時候怎么著我不管,在我慧遠(yuǎn)閣可不能來這個。”
宋懷仁意識到剛才說走了嘴,他畢恭畢敬地回答:“知道。”
“我看,聯(lián)絡(luò)畫家的事兒先放一放,我這兒有筆現(xiàn)成兒的買賣,過兩天你到徽州跑一趟。”陳福慶改了主意。
宋懷仁的眉頭皺起來:“大伙計,這剛有點(diǎn)兒眉目,我看還是盡早做起來好。”
“著什么急呀,又沒人跟你爭跟你搶的,以后再說吧。”陳福慶站起身,走了。
宋懷仁看著他的背影,心中罵道:笨蛋,傻死算!
李默云三十來歲,其人來歷不明,就仿佛是隨風(fēng)吹來的一粒草籽,不知從哪天開始就在琉璃廠生根發(fā)芽,倒騰起了古玩字畫。他個頭兒很高,極瘦,穿著件淺灰色的長衫,腋下夾著一個卷軸,像影子一般飄進(jìn)了榮寶齋。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要點(diǎn)兒什么?”
李默云并不搭理云生,而是直奔掛著名人字畫的西墻走過去,云生只好尾隨在他身后。過了約莫一袋煙的工夫,李默云仔細(xì)地看完每一幅畫,遺憾地?fù)u搖頭,托著長腔,慢條斯理地問道:“榮寶齋也是家大鋪?zhàn)樱柗Q也做名人字畫,怎么沒見著好東西呀?”
這話云生可不愛聽,但他還是耐著性子應(yīng)承:“在您眼里什么才算好東西?要是覺得這兒掛的都不喜歡,我還可以帶您到里邊兒瞧瞧。”
“走,那就里邊兒瞧瞧。”
云生把李默云帶到了榮寶齋后院的東屋,叫來了張喜兒。張喜兒請他坐下,客氣地問道:“先生,您是想要幅字兒呢,還是要畫?喜歡誰的?”
李默云把腋下夾著的卷軸放在桌子上:“您就是大伙計張喜兒?”
張喜兒點(diǎn)頭:“我是。”
“那我算找對人了。”他環(huán)顧左右,壓低了聲音,“您……說話算數(shù)?”
“您想要誰的字畫我賣給您,我收錢您拿走字畫,這跟說話算不算數(shù)有關(guān)系嗎?”張喜兒的口氣變了。
李默云并不在意,他套著近乎:“我明白了,敢情榮寶齋的規(guī)矩跟慧遠(yuǎn)閣不一樣,不過,大伙計,我瞧著您是個老實(shí)人,我就是愿意跟老實(shí)人打交道,咱倆做筆買賣怎么樣?”
“您……什么意思?”張喜兒滿臉狐疑。
李默云把卷軸打開:“這幅畫,您瞧瞧。”
張喜兒反應(yīng)過來:“您這是要賣畫?早說呀。”
李默云又壓低了聲音:“大伙計費(fèi)心把它賣個好價錢,我會單給您好處,我跟琉璃廠的鋪?zhàn)佣歼@么辦。”
“這個……”
李默云湊近了張喜兒:“我手里有不少好東西,跟您這么說吧,要是您愿意,咱們借著榮寶齋的名聲自個兒折騰,錢可是大把地賺,慧遠(yuǎn)閣的陳大伙計就沒少撈,人不得外財不富,馬不吃夜草不肥,就您在榮寶齋掙的那點(diǎn)兒辛苦錢,哪輩子才能發(fā)大財呀?”
張喜兒不置可否。
李默云收起卷軸:“您好好琢磨琢磨,想明白了就來找我。”他把一張名片留在了桌子上。
民國初年是個動蕩的時代,正當(dāng)琉璃廠上的各家鋪?zhàn)邮钩鰷喩斫鈹?shù)琢磨賺錢的新門道時,1917年6月14日,長江巡閱使張勛率領(lǐng)五千“辮子軍”進(jìn)入北京,黎元洪大總統(tǒng)被迫下令解散國會,7月1日,“辮子軍”控制了通往紫禁城的道路及電信局、車站等一些重要場所和設(shè)施,張勛通電全國各省,宣布已“奏請皇上復(fù)辟”,要求各省即刻“遵用正朔,懸掛龍旗”。
京城的旗人得知這個消息,立即歡呼雀躍,奔走相告。額爾慶尼更是淚流滿面,他擊磬焚香,對著紫禁城的方向長跪不起:“皇上啊皇上,您終于回來啦……”而更多的人對小皇上忽然又回到了龍椅上感到驚詫。
那天上午,一隊(duì)“辮子軍”在琉璃廠快馬駛過,伙計們紛紛從鋪?zhàn)永锍鰜砜礋狒[,陳福慶緊走幾步趕上前面的莊虎臣:“嘿,莊掌柜的,新鮮了,皇上都沒了好幾年了,怎么又出來梳著辮子的官軍了?這算哪一出啊?”
莊虎臣搖了搖頭,沒答話,他急匆匆地向榮寶齋走去。進(jìn)了鋪?zhàn)樱f虎臣皺著眉頭吩咐云生:“趕緊到后頭找辮子去。”
云生以為自個兒聽錯了,他瞪大了眼睛:“掌柜的,您說什么呢?”
“我讓你到后頭找辮子去!”莊虎臣不耐煩地重復(fù)了一遍。
“這上哪兒找去呀?早沒了。”云生轉(zhuǎn)念一想,“您要辮子干嗎呀?”
莊虎臣坐下:“昨兒個皇上又給請回來了,改民國六年為宣統(tǒng)九年,黃龍旗又掛上了,沒辮子哪兒成啊。”
“這不是給咱們出難題嗎?”云生噘起了嘴。
莊虎臣正在想主意,張喜兒氣喘吁吁地跑進(jìn)來:“掌柜的,不好了,額大人領(lǐng)著辮子兵奔咱們這兒來了。”
“啊?額大人又抖起來了?那得趕緊準(zhǔn)備準(zhǔn)備。”莊虎臣帶著眾人七手八腳地忙乎開了。
不大一會兒,一隊(duì)辮子兵簇?fù)碇~爾慶尼和張勛在榮寶齋的門口下了馬,張勛看了一眼門楣上高懸著的匾,走進(jìn)了榮寶齋。
莊虎臣的腦袋后面拖著一條臨時用麻繩編的假辮子慌忙迎上去:“大人請。”
張勛在鋪?zhàn)永锼奶幙粗骸奥犝f,皇上以前使的御筆、龍墨都是從榮寶齋進(jìn)的?”
莊虎臣點(diǎn)頭:“沒錯,您……想用點(diǎn)兒什么?”
“我不用什么,是給皇上用,還照老規(guī)矩辦,馬上派人送到宮里。”
“是,大人。”莊虎臣恭敬地答道。
額爾慶尼湊近了莊虎臣:“張大人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兒,皇上剛回宮里,各項(xiàng)事務(wù)還沒落聽,張大人就張羅上了,一看,沒有御筆、龍墨,這哪兒成啊?可不能壞了規(guī)矩,這么著,張大人親自就過來了。”
張勛在鋪?zhàn)永镛D(zhuǎn)了一圈,臨走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莊虎臣腦袋后面拖著的假辮子,他伸手抻下來:“掌柜的,你這辮子……”
“臨時湊合湊合。”莊虎臣很是尷尬。
張勛把假辮子狠狠地扔在地上,語詞嚴(yán)厲:“辮子湊合湊合也就罷了,本官不追究你,可皇上的御用品你可不能湊合,不然,后果你是清楚的。”
莊虎臣的臉上冒出了冷汗:“不敢,不敢,額大人做證,榮寶齋賣的就是這塊牌子。”
沒過幾天,莊虎臣就按照老規(guī)矩把皇上御用的文房用品趕制出來,如數(shù)送進(jìn)了宮里。他心里還盤算著:這下可好了,和宮里的買賣又接上了,往后榮寶齋的生意又能紅火起來……可誰承想,事情的發(fā)展并不像莊虎臣想的那樣簡單。7月12日,莊虎臣正走在前門大街上,忽然身后傳來密集的槍聲,他趕緊閃身躥到旁邊一家飯莊的臺階上,只見一隊(duì)辮子兵倉皇逃竄,后面不遠(yuǎn)處,政府軍的騎兵追趕上來,辮子兵落到地上的黃龍旗被政府軍的騎兵任意踐踏著,路上飛揚(yáng)起漫天的塵埃……莊虎臣一時目瞪口呆,半晌沒醒過味兒來。
馬路對面二樓的一個茶館里,額爾慶尼垂頭喪氣:“唉,好日子還沒開始呢,又沒了!”
貝子爺苦著臉:“咱沒那造化,也就甭惦記了。”貝子爺一扭頭,發(fā)現(xiàn)了莊虎臣:“哎,那不是榮寶齋的莊掌柜嗎?”
貝子爺剛要探出頭去打招呼,被額爾慶尼攔下了:“您千萬別叫他,我還帶著張勛去了趟榮寶齋,給皇上弄了不少上好的文房用品,連銀子也沒給,說是先欠著,這下全褶子了,唉,往后可怎么見人呢。我對不住莊掌柜的呀……”額爾慶尼捶胸頓足,聲淚俱下。
張幼林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局勢的變化,果然不出他之所料,皇上復(fù)辟的鬧劇只上演了十二天就草草收場了,日子又恢復(fù)到從前的狀態(tài),就跟沒發(fā)生過一樣。不過,經(jīng)歷了這個變故,莊虎臣一下子蒼老了許多,腰也佝僂起來。張幼林心里明白,這個打擊對師父而言是十分沉重的,他在琉璃廠經(jīng)商幾十年了,還沒這么大筆地賠過銀子,所以,這天晌午吃過飯,張幼林特意到鋪?zhàn)永锶ジf虎臣聊天,給他寬寬心。
張幼林逛進(jìn)榮寶齋后院的北屋,他詫異地看著莊虎臣:“師父,您這假辮子還留著呢?”
莊虎臣神色不安:“幼林,我這心里頭后怕,要是皇上哪天再回來呢?”
“沒有的事兒,張勛不就才鬧騰了十二天嗎?誰也不能逆歷史的潮流而行。”張幼林在莊虎臣的對面坐下。
“但愿吧,你說,給宮里送的那批東西,銀子還收得回來嗎?”莊虎臣心里一直琢磨這事。
“您找誰要去呀?額爾慶尼能出得起這筆錢?段祺瑞帶著兵又打回來的時候,張勛躲到了荷蘭使館,現(xiàn)在早不知去向了。”
“那就沒人抓他嗎?”莊虎臣還心存一線希望。
“據(jù)說,張勛的原配夫人曹氏對張勛熱心恢復(fù)帝制很有看法,但曹氏管不住張勛,她知道這么鬧下去沒有好下場,就派靠得住的人帶著三十萬兩銀票到廣州拜見了孫中山先生,一方面以此舉支持國民革命,另一方面也為張勛鋌而走險的行為表示歉意,給張家的子孫留條后路。”
莊虎臣搖頭:“怪不得沒人追究了,唉,還是開鋪?zhàn)拥牡姑梗壅姓l惹誰了?這不成了一筆瞎賬了?”
“師父,您別太往心里去,做買賣哪兒有不賠的?誰讓咱趕上了?您趁早兒把這事兒忘了吧。”張幼林寬慰著。
莊虎臣苦著臉:“幼林,我可沒你那么想得開,好幾百兩銀子就這么白白扔了?”他仰天長嘆:“唉!這口氣我咽不下去呀……”
張幼林給莊虎臣續(xù)上茶:“師父,算了吧,銀子已經(jīng)扔了,您心疼也沒用,改朝換代就是這樣,誰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yùn),連那宣統(tǒng)小皇帝都如是,更何況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了?我看哪,榮寶齋的危機(jī)才剛剛開始,有什么辦法?剛過了一個坎兒,眼前又來一個,就這樣一個一個地過,這就是人生啊!”
那一天,師徒倆一直聊了很久,直到掌燈時分,張幼林才起身離去。
宋懷仁是個精明人,自從琢磨著要做字畫生意以來,他就和李默云打得火熱,而李默云也確實(shí)需要像宋懷仁這樣的幫手,兩人心照不宣,經(jīng)常湊在一起喝酒聊天,推杯換盞之中該辦的也就都辦了。
那天中午,李默云把宋懷仁約到了南城的一家小酒館里,三杯酒下肚之后,李默云皺起了眉頭:“你說邪門不邪門?榮寶齋那大伙計一直就沒來找我,我就納悶了,這世界上還真有見著銀子不眼兒熱的?”
宋懷仁夾了一片醬牛肉塞進(jìn)嘴里:“別著急呀,他這是吊著你呢,你當(dāng)誰都跟陳福慶似的,一下兒就上鉤?”
“懷仁,你這么瞧不上陳福慶,那干嗎要到慧遠(yuǎn)閣去?”
宋懷仁若有所思:“慧遠(yuǎn)閣?那不過是我的一塊跳板罷了。咱不說這個,大哥,你約我出來,有什么事兒?”
李默云表情神秘,他壓低了聲音:“我琢磨了好些日子,又找到了一條發(fā)財?shù)牡纼骸!彼吭谒螒讶实亩叾Z了一陣子,宋懷仁的臉上露出了壞笑。李默云給宋懷仁倒上酒:“老弟,只要有你配合,這事兒準(zhǔn)成,來,再喝一杯。”
宋懷仁拿起酒杯:“千萬別讓陳福慶知道咱倆的關(guān)系,他賊心眼兒多著呢,老防著我。”
“我要是陳福慶也得防著你這小子,誰讓你腦子轉(zhuǎn)得快呢。放心吧,這點(diǎn)兒貓膩我全明白。”李默云轉(zhuǎn)念一想,“不過,陳福慶要是老防著你,這事兒也不好辦。”
沉默了片刻,宋懷仁的眼珠子一轉(zhuǎn),計上心來:“要不然,咱們打榮寶齋的主意?”
李默云琢磨了一下,點(diǎn)點(diǎn)頭:“也行,管他是誰,只要撈到銀子就成。”
兩人碰杯,宋懷仁一飲而盡:“這就好辦了,等我找機(jī)會吧。”
和李默云喝完了酒,宋懷仁趕回了琉璃廠。快到慧遠(yuǎn)閣的門口了,宋懷仁迎面看見莊虎臣踉踉蹌蹌,走路的姿勢不大對頭,他正盤算著莊掌柜的是不是在哪兒喝多了,要不要過去攙扶,只聽見“撲通”一聲,莊虎臣一頭栽倒在地上。宋懷仁趕緊搶上幾步,在路人的幫助下,背起莊虎臣向榮寶齋走去。
眾人七手八腳在榮寶齋后院的北屋臨時搭起個鋪,宋懷仁把莊虎臣放到鋪上,云生跑著去請來了岳大夫。
莊虎臣雙目緊閉,已經(jīng)昏迷,岳明春號了脈,什么也沒說,他開了方子讓伙計去抓藥,又給莊虎臣針灸,直到太陽偏西,莊虎臣慢慢地蘇醒過來,他才起身離去。
張幼林送岳明春出來,一個勁兒道謝:“岳大夫,謝謝您,給您添麻煩了……”
“張先生,您老是這么客氣,莊掌柜的,怎么說呢,”岳明春沉吟了片刻,“他這病是從一口悶氣上得的,憋在心里老下不去,時間長了就窩出病來了。”
張幼林心里清楚,都是那幾百兩銀子鬧的,唉,師父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他焦急地問:“莊掌柜得休息多長時間?”
岳明春看著他:“您是榮寶齋的東家,我也就不瞞著您了,他能醒過來,這一關(guān)就算過去了,但很難恢復(fù)到從前那樣兒了,體力和精力都會大打折扣,榮寶齋這么大的鋪?zhàn)樱率侵?yīng)不了了。”
張幼林聽完岳明春的話,就仿佛頭上挨了一悶棍,半天沒緩過勁兒來。
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李氏聽說莊虎臣病了,一時急火攻心,加上外感風(fēng)寒,竟也一病不起。眼看著母親一天比一天虛弱,張幼林和何佳碧都心急如焚。張李氏自知時日不多了,一直念叨著還有兩件大事沒有辦,這兩件事不辦,她死不瞑目。
張幼林和何佳碧左思右想,只猜出了一件,是關(guān)于那兩幅字畫,可另一件,他們就琢磨不出來了。這些天,張李氏不斷地打聽秋月和伊萬,此時正值俄國十月革命的高潮,張幼林也正為他們擔(dān)心,他已經(jīng)給圣彼得堡連續(xù)發(fā)出了三封電報,但都如石沉大海,杳無回音。
早上,吃過早飯,張幼林拿著一摞報紙來到母親的病榻前,輕聲問道:“媽,您好點(diǎn)兒了嗎?”
張李氏睜開微閉的雙眼:“聽說,俄國鬧亂子啦?”
張幼林微微一笑:“您躺在家里消息還挺靈通,報上的說法不一。”張幼林翻出了一張《晨鐘》報:“這上面高度評價俄國的這次革命,說這回布爾什維克黨的勝利,是俄國無產(chǎn)階級和勞動人民的勝利,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偉大創(chuàng)舉。”
“什么維克黨?”張李氏沒聽明白。
“布爾什維克黨。”
“布爾什維克黨,無產(chǎn)階級……”張李氏突然睜大了眼睛,“伊萬是有產(chǎn)階級還是無產(chǎn)階級?”
張幼林神色黯然:“當(dāng)然是有產(chǎn)階級了,真正的俄國貴族,革命的對象。”
“那不麻煩了?俄國革了命,伊萬和秋月怎么著了?”
“一直沒他們的消息。”
“你想法兒打聽打聽,媽想見他們。”張李氏懇切地望著兒子。
張幼林頗感意外,母親是個極明事理的人,這輩子從沒給他出過難題,俄國遠(yuǎn)在萬里之外,眼下的局勢又在動蕩之中,到哪兒去找他們呢?張幼林眉頭緊鎖,他是個孝子,心里掂量了半天,為了不使母親失望,只好口頭上先答應(yīng)下來。
張李氏仿佛松了口氣,她又問:“莊掌柜的這些日子好點(diǎn)了嗎?”
張幼林搖頭:“沒什么起色,已經(jīng)跟我提出辭職了,待會兒我再過去看看。”
“唉,歲數(shù)不饒人啊,盡量給他使好藥吧。”張李氏轉(zhuǎn)念一想,“他要是辭了職,鋪?zhàn)永镞@攤子事兒交給誰呀?”
“我正為這個發(fā)愁呢,媽,您覺著張喜兒怎么樣?”
張李氏沉吟了片刻,說道:“張喜兒人倒是老實(shí),就是沒大主意,不是干掌柜的料。”
“我也這么想,可現(xiàn)在沒有合適的人,實(shí)在沒辦法,也只有讓他先干著了。”張幼林給母親掖了掖被角。
“那個王仁山不是挺精明的嗎?怎么沒考慮他呢?”
“不是沒考慮過,但他的資歷尚淺,怕是服不了眾,除非他自己干出一兩件漂亮事兒來。”
張李氏嘆息著:“唉,媽不中用了,幫不上你了……”
娘倆聊著,何佳碧端著藥碗,小璐跟在身后一起走進(jìn)來。何佳碧服侍婆婆喝中藥,小璐依偎在張幼林的懷里:“爸爸,我的功課都做完了,媽媽說你帶我們?nèi)タ辞f爺爺。”
中藥喝完了,何佳碧又給婆婆的空杯子里加上水,張幼林站起身:“媽,您歇會兒,我們?nèi)チ恕!?
“給虎臣帶好兒!”張李氏目送著他們走出了房間,她回想起莊虎臣二十多年來忠心耿耿,為榮寶齋不辭辛苦、日夜操勞的件件往事,眼角不禁涌出了淚水。
為了多少還能照應(yīng)著點(diǎn)兒鋪?zhàn)樱f虎臣沒有搬回家,他在琉璃廠附近租了個院子,臨時安頓下來。就在這條小街上,李默云碰上迎面走過來的宋懷仁,他站住了,皺起眉頭:“老弟,那事兒怎么著了?”
宋懷仁滿面笑容:“莊掌柜的這陣子歇了,咱就不用著急了,哪天我給你遞過話兒去,你直接去找張喜兒。”
張幼林正巧從莊虎臣的住處出來,宋懷仁一眼就看見了,他立刻住了嘴,點(diǎn)了一下頭,慌忙走開了。
“那我就等著了啊。”李默云沖著宋懷仁的背影高聲喊了一句。
張幼林注視著遠(yuǎn)去的宋懷仁,用眼角的余光掃了一眼李默云,何佳碧領(lǐng)著小璐跟在他身后,好奇地問:“幼林,看什么呢?”
“我覺得很蹊蹺,慧遠(yuǎn)閣的宋伙計見著我怎么顯得慌慌張張的?他和那個人好像有什么事兒。”張幼林低聲答道。
何佳碧回頭看了一眼李默云的背影:“那人是誰?”
張幼林搖頭:“沒見過,莊掌柜的這一病,牽一發(fā)而動全身,佳碧,我有一種狼煙四起的感覺。”
小璐睜大了眼睛四處看著:“爸爸,哪兒有煙啊?”
“乖兒子,我們回家吧。”張幼林拉起小璐的另一只手,三人緩緩向街口走去。回去的路上,張幼林一直顯得心事重重。
李默云這些日子就盯上榮寶齋了,他剛得著信兒就迫不及待地來找張喜兒。李默云夾著個卷軸走進(jìn)榮寶齋后院的北屋,他雙手抱拳,滿臉堆笑:“祝賀大伙計榮升掌柜的。”
張喜兒審視著他:“李先生,您不會就為了給我道喜跑趟榮寶齋吧?”
“上回跟您見過面兒以后,我一直等著您來找我,可就沒見下文,老弟佩服,佩服!”李默云恭維著。
張喜兒不冷不熱:“當(dāng)伙計有當(dāng)伙計的規(guī)矩,您要是掌柜的,能容得下伙計借著您的鋪?zhàn)幼詡€兒發(fā)財嗎?古訓(xùn)說得好: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勸您,就別再打榮寶齋的主意了。”
李默云沒等張喜兒讓座,自個兒就坐下了:“那是,那是,老兄的人品是沒得挑,兄弟我佩服。”他在桌子上展開卷軸:“我今天來是想讓您看件好東西。”
李默云帶來的是一幅古舊的山水畫,張喜兒沒見過,他仔細(xì)地看了看,心里一點(diǎn)兒譜兒都沒有。
“怎么樣?您要是瞧著好,我就讓給榮寶齋了。”李默云暗自打量著張喜兒。
張喜兒抬起頭來,不動聲色:“我們鋪?zhàn)永锏囊?guī)矩,凡是值錢的字畫,都得請行家給掌掌眼,瞧準(zhǔn)了才能收。”
“這個我知道,您要是有意要,我就留下。”
張喜兒沉思了片刻:“那我就先留下,待會兒給您打個收條。”
得到這幅畫,張喜兒約上張幼林一起去了貝子府。在貝子爺?shù)臅坷铮瑥埾矁喊旬嬢S展開,貝子爺只瞄了一眼,就脫口而出:“藍(lán)瑛的《山水圖》。”
藍(lán)瑛是明朝后期武林畫派的領(lǐng)軍人物,他工書善畫,長于山水、花鳥、梅竹,尤以山水著名。貝子爺把畫軸掛在墻上,聚精會神地琢磨起來。
貝子爺?shù)臅坷镞€有一位客人,他就是國學(xué)大師王國維先生。張幼林和王國維互相行過禮,兩人就閑聊上了。
“王先生,聽說您現(xiàn)在是五品朝官了?”張幼林饒有興趣地問。
“皇上都遜位了,還什么五品朝官啊,不過是在宮里陪著念念書罷了。”王國維顯得情緒不高。
“噢,南書房行走,這也不錯啊,把您的國學(xué)研究心得傳授給皇上,也算是造福國家了。”
“生不逢時啊!”王國維長嘆了一口氣,“您說,中國怎么能沒有皇上呢?”
“沒了皇上,這日子不也照過嗎?”張幼林指著沉浸在欣賞畫作之中的貝子爺,“您瞧這位貝子爺,不是也挺陶醉的嗎?”
王國維搖了搖頭:“陶醉得了一時,陶醉不了一世啊。”
“干嗎要一世呢,能陶醉一時不就得了?這兒玩兒玩兒,那兒樂樂,加起來不就一輩子嗎?”
王國維并不認(rèn)同張幼林這種及時行樂的人生態(tài)度,他沉吟著:“人生只似風(fēng)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diǎn)點(diǎn)萍……”
張幼林淡淡一笑:“王先生是活在另一種境界里的人。”
兩人有一搭、無一搭地閑聊著,貝子爺招呼王國維:“靜安先生,您也來看一眼,這幅畫有點(diǎn)兒意思。”
王國維走過去,仔細(xì)看了看:“嗯,像是藍(lán)瑛的早期作品。”
“早期作品?那有什么講究嗎?”張喜兒恭敬地問道。
王國維清了清嗓子:“所謂早期作品是指藍(lán)瑛二十幾歲到五十歲期間的作品,這個時期的作品風(fēng)格秀潤,以細(xì)筆設(shè)色畫為主,模仿古代各家的痕跡較為明顯,以董源、巨然、米芾、‘元四家’為主,對于黃公望更是究心尤力。”
“這幅畫在構(gòu)圖上,近景的樹木與遠(yuǎn)景的山巒之間有明顯的空間感,反映出藍(lán)瑛受到董其昌這些文人畫家的影響很深。”貝子爺補(bǔ)充道。
張喜兒思忖著:“您二位爺?shù)囊馑际牵@幅畫是真跡?”
“我看是真跡。”王國維語氣肯定。
“別忙,讓我再琢磨琢磨。”貝子爺退后了幾步,他注視著畫卷,仿佛還有些疑問。
這時,徐連春帶著溥心畬走進(jìn)來,溥心畬給王國維作揖:“王先生,不好意思,讓您久等。”
貝子爺指了指張幼林:“你們不認(rèn)識吧?來,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溥心畬,恭親王的孫子。”貝子爺又指著張幼林:“這位是榮寶齋的東家張幼林先生。”
溥心畬微笑著給張幼林作揖:“張先生,您的騎術(shù)可謂精湛,我還以為您是哪位武將之后,卻沒想到是榮寶齋的東家。”
張幼林也微笑著還禮:“哪里,哪里,我是隨便玩玩,讓溥先生見笑了。”
貝子爺有些驚訝:“敢情你們認(rèn)識?”
張幼林答道:“在西便門外的跑馬場上見過。”
“我記得,當(dāng)年跟您在一起的還有一位漂亮小姐。”溥心畬對潘文雅印象深刻。
“您說的是潘小姐,那是我的同門師妹,早回美國了。”
“您的師妹可是國色天資啊……”溥心畬還想再問什么,張幼林已經(jīng)告辭了:“貝子爺,您還有事兒,我們就不打攪了。”張幼林又對溥心畬說道:“老聽貝子爺提到您,久仰您的畫名。”
“小意思,既然張先生喜歡,過兩天我差人給您送一張。”
“那就太感謝了,溥先生,咱們后會有期。”
貝子爺送出了張幼林和張喜兒,在書房門口,張喜兒請貝子爺留步,他指著手里的卷軸又問了一遍:“您覺著,沒錯兒?”
“我看八九不離十。”
“那我就收下了?”
“收下吧。”貝子爺看著張幼林,“這下榮寶齋又要發(fā)財了。”
“那也是托您的福,回頭我讓伙計把酬金送過來。”
貝子爺擺擺手:“不忙,二位慢走。”
張喜兒回到鋪?zhàn)永铮跞噬秸郯桶偷氐戎兀鼻械貑枺骸罢乒竦模愖訝斣趺凑f?”
張喜兒面帶喜色:“貝子爺說,是真跡。”
“是真跡?”王仁山皺起了眉頭。
當(dāng)秋月突然出現(xiàn)在張幼林面前的時候,他驚呆了,半天沒說出話來,緊接著是兩行熱淚奪眶而出:“秋月姐,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你了!”
“幼林,我們是九死一生才逃出來的!”秋月也是淚流滿面。
張幼林和伊萬緊緊地?fù)肀В骸拔乙恢睘槟銈儞?dān)心。”
“太可怕了,簡直是一場噩夢!”伊萬的目光陰郁,他還沒有從這場巨變的陰影中擺脫出來。
張幼林發(fā)出的三封電報秋月和伊萬都沒有收到,因?yàn)槟菚r他們帶著兩個孩子已經(jīng)在返回北京的途中了。十月革命開始后,像伊萬這樣的貴族首當(dāng)其沖,家產(chǎn)被全部沒收,他們在圣彼得堡失去了生活來源,在秋月的提議下,一家人長途跋涉,返回了北京。
得知張李氏重病在身,秋月一家到臥室去探望。張李氏見到他們,精神為之一振,口中念念有詞:“佛菩薩保佑,佛菩薩保佑啊,終于把你們盼來了!”
眾人聽罷,都感到莫名其妙。秋月把兒子彼得和列科夫招呼到病榻前,兩個混血兒都長得十分地英俊、漂亮,惹人喜愛,秋月用俄語低聲交代了幾句,他們馬上會意,用生硬的漢語叫了聲“外婆”,小兒子列科夫還趴在張李氏的臉頰上親吻了她。張李氏甭提多高興了,臉上露出了多日未見的笑容,她拉起孩子們的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聲說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
張幼林問伊萬:“你們還走嗎?”
伊萬搖搖頭:“我希望找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在北京安頓下來。”
張幼林喜出望外,差點(diǎn)兒碰翻了何佳碧手里端給客人的茶碗:“太好了,自從我叔和堂哥過世以后,家里的親戚更少了,有時候連個能說心里話的人都找不到,這下可好了!”
何佳碧也笑逐顏開,她把茶碗遞到伊萬和秋月的手里:“瞧給幼林高興的,你們就踏踏實(shí)實(shí)地在這兒住下吧,錢的事兒不用發(fā)愁。”
提到錢,伊萬不禁神色黯然。他曾經(jīng)擁有的豐厚家產(chǎn)已經(jīng)在這場疾風(fēng)暴雨般的革命中蕩然無存了,連一家人回北京的路費(fèi)都是秋月變賣了首飾才勉強(qiáng)湊出來的,往后的日子怎么過下去.是否能夠很快找到合適的工作,他心中是一片茫然。
張幼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銀票塞到伊萬的手里:“姐夫,現(xiàn)在的北京和你們走的時候已經(jīng)大不一樣了,工作慢慢找吧,不能急。”
“幼林,太給你添麻煩了。”秋月很是歉意。
“呦,秋月姐,咱不是你娘家人兒嗎?怎么在俄國待生分了?”
彼得手里拿著一塊糖塞進(jìn)張幼林的嘴里:“舅舅,甜。”
“瞧瞧,還是外甥不拿我當(dāng)外人!”張幼林一把將彼得摟進(jìn)懷中。
張幼林沉浸在和秋月一家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之中,張李氏從枕頭下摸出一把鑰匙:“幼林,把柜子打開,最下面的抽屜里那個楠木盒子,給我拿出來。”
張幼林愣了片刻,旋即接過鑰匙,取出裝有兩幅字畫的長方形楠木盒子放在母親的枕邊。張李氏撫摸著盒子,笑瞇瞇地看著秋月:“秋月啊,這字畫,我已經(jīng)替你保管好些年了,今天你就挑一幅,把它拿走。”
秋月趕忙推辭:“伯母,咱們以前不是說好了嗎?這字畫……我不能要。”
張李氏板起了臉:“我是長輩,這事兒我說了算。”
何佳碧給秋月使了個眼色:“秋月姐,你就挑一幅吧,省得我媽老惦記著。”
秋月又看看張幼林,張幼林把楠木盒子打開:“秋月姐,我媽是個重承諾的人,她既然答應(yīng)了我祖父,就一定要辦到.你就依了她吧。”
秋月無可奈何,只好順手拿起一幅,展開,是《柳鵒圖》。張幼林笑嘻嘻地蓋上盒蓋:“那《西陵圣母帖》就歸我了。”他剛要把盒子收回去,張李氏制止道:“別忙。”她把伊萬喚到病榻前,雙手顫巍巍地從楠木盒子的夾層里取出一個繡花紅緞子小荷包,凝視著伊萬:“伊萬先生,有件事兒……我們張家欠你的,二十多年來……我心里有愧呀。”
伊萬聽罷,十分意外:“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當(dāng)年,松竹齋改成榮寶齋,華俄道勝銀行的那筆款子……伊萬先生,和你說實(shí)話吧,這是我這輩子做過的最大的虧心事兒,這么多年了,都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了,不把這事兒了了,我死不瞑目,我們張家?guī)纵呑佣际且哉\待人,沒干過缺德事兒,可到我這兒……”張李氏已經(jīng)淚流滿面,說不下去了。
伊萬恍然大悟:“果真如此。”
張李氏擦著眼淚:“當(dāng)年是我們張家連累了你,我向你道歉,伊萬先生,是我們張家對不起你呀……”張李氏掙扎著要坐起來,伊萬和秋月趕忙把她扶起。
伊萬輕聲說道:“您千萬別這樣,我伊萬現(xiàn)在是個落魄之人,張家能收留我們?nèi)遥褪俏覀兊亩魅耍覀兏屑み€感激不過來呢。”
“伯母,事情都過去二十多年了,還提它干嗎呀。”秋月在張李氏的身后墊上了被子。
張李氏坐穩(wěn)了,她把荷包遞給伊萬:“這是我們張家對你的一點(diǎn)兒心意。”
伊萬滿臉狐疑,他看了秋月一眼,打開荷包,里面竟然是二十萬兩銀票。伊萬驚訝萬分:“這么多錢?”
張幼林如夢初醒,他這才明白母親一直念叨的那件大事是什么,他看著伊萬:“姐夫,收下吧,雖說當(dāng)時出于無奈,可畢竟是有失信譽(yù),做了坑人的事兒。”
伊萬猶豫著:“這……”
“你要是不收,我媽會認(rèn)為你不肯原諒她。”
伊萬雙手顫抖著,淚水順著面頰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了卻心中的兩件大事后,張李氏就萬緣放下,一門心思地誦念佛號,求往生到西方極樂世界,這也是一個虔誠的佛教信徒的最高追求。張幼林日夜陪伴在母親的身旁,幾天之后的一個傍晚,他在房間里忽然聞到一股異香,張李氏最后一次笑望著兒子,喃喃自語:“阿彌陀佛來接我了,阿彌陀佛來接我了……”當(dāng)這股異香慢慢地散去時,張李氏已經(jīng)安詳?shù)亻]上了雙眼,心懷坦蕩地走完了她五十八年坎坷的人生歷程。
遵照張李氏生前的遺愿,喪事從簡,她個人的財物全部捐獻(xiàn)給了慈善會,用于賑濟(jì)無家可歸的災(zāi)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