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進入“鬼門”之內,向前直走,便是巨大無比露天宴會席,天空也由夜入晝。傀儡將三人引到座位上,然后跪在旁邊倒酒。
胡掌柜有些緊張地抱著懷中封印盒,她是非常相信巡邏使實力,但到了這里,也差不多猜到這八成是那鬼王老巢,有些心里打怵:“這是什么意思?這位娘娘還真要開個席,請大家吃頓好?……怪不得城里百姓不怎么出來,原來在這兒等著我呢……”
“你覺得城中百姓還有多少?”梅問情道。
“看生活跡象,最多還剩五成。”
兩人各自沉默了片刻——許州城是一個堅固主城,常住人口約有五萬,蝎娘娘借道而來也不過一個多月便已殘害無數,她是真想把許州城化作一座鬼城。
席面上一張桌案能容兩人共飲同食,賀離恨在梅問情身邊,狐仙兒則在右手邊臨近桌案,而那個戴著斗笠女人正好落座對面。
她摘下了斗笠,露出一張生長著鱗片和角臉,面龐跟蛟龍類似,但她渾身既沒有香火味兒,也沒有海腥氣,光憑氣味而言,很像個純粹人類。
桌案上燃著白色蠟燭,每個席位上食客都面貌不一,奇形怪狀,大多是猖獗丑陋異變鬼物,也有些長著獸臉、不成氣候妖。它們之中有第一次入席,惴惴不安,有神情期待,早已是蝎娘娘宴席上老饕。
上首位置是空,在上首右側第一個,則坐著一個腰間掛著葫蘆年輕男子,放眼望去,他外表是這些東西里面最像人。
“那個人就是巫郎。”胡掌柜悄悄道,“就是我之前跟你說那個。”
根據司天監情報,蝎娘娘麾下有數位鬼兵,兩大護法,一個是她干女兒怨魂蛛母,如今已經被巡邏使切成碎片,另一個就是“巫”,這是一個真正活人,而且是蝎娘娘男奴愛寵。
巫長期跟蝎娘娘交合,身軀早已陰冷無比,壽命短暫,如風中燭火搖搖欲墜,但不知道蝎娘娘用了什么辦法,居然為他續了命。而這人也不是沒有本事擺設花瓶,他身后站著“柳先生”。
“要不是我家胡三太奶她老人家忙碌,我還會怕他身上柳大先生?”狐仙兒酸溜溜地道,“柳大先生總找這些年輕小爺們當弟子,這出馬弟子給別人家鬼物效力,她竟然都沒過問。”
北方域外之地有胡白黃柳灰五大仙家,吃人供奉、保家收徒。巫郎便是柳家“柳先生”弟子。
“你這胡家子孫給朝廷做事,你三太奶不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嗨……那能一樣么……”胡掌柜摸了摸鼻尖。
不多時,一道道珍饈美味被傀儡們端了上來,依次呈現到食客面前。精致玉盤當中放著薄薄肉片,上面灑滿了醬料,每一道菜都異香撲鼻,看著美味無比。
胡掌柜食指大動,犯饞地盯了一會兒,見他們夫妻沒動筷子,吞咽了一下口水,她剛扭過頭想詢問梅問情這菜有沒有問題時,便聽見兩人對話。
梅問情:“切得夠細致,連腥味兒都沒有。”
“人肉宴。”賀離恨道。
“她這主人真不夠意思,只想著宴請那些鬼物妖魔,也不知道多為咱們人考慮。”梅問情單手抵著下頷,稍微偏頭,珍珠白羽耳墜隨著她動作晃了一下,“若是我脾氣不好,恐怕要掀桌子了。”
賀離恨看了她一眼,單手按住蛇刀柄,眉目平靜地道:“你現在就可以掀。”
他雖沒有刻意去哄,但總能讓梅問情愉悅開心,她唇邊微勾,眼中帶笑地環過他肩膀:“收收殺氣,我好郎君,這菜還沒上完,你且容忍一會兒,要不就多看我兩眼,務必能看得含情脈脈、滿腔柔情……”
賀離恨一身寒意盡數消退,不自在地道:“誰要看你,這張臉我整日對著,都要看煩膩了。”
話雖如此,他卻將對方手握住,若無其事地放在腰間,還悄悄在她手背間覆上自己手。
梅問情并沒發覺他小動作:“你還要看許久,這就煩了,那怎么行?”
胡掌柜聽到這里,一邊對這桌子美食興致全無,一邊假裝什么也沒聽見似過濾兩人打情罵俏。
菜品上齊之后,席面上響起咚咚咚鼓聲,嘶啦聲不絕于耳,那些長著蝎尾鼓童從紅漆大鼓中鉆出來,趴在大鼓頂端向天空望去,此起彼伏地喊著“娘親”、“娘親——”
四周一時紛亂不堪,這些鼓童叫聲重疊起來,令人頭暈目眩、目不能視。這些對梅問情卻無影響,在她眼前,這場露天宴席上空剛剛還晴空萬里,轉瞬間就被龐大鬼氣所暈染,如同烏云蓋頂。
跟這位鬼王一比,那位“新嫁郎”身上鬼珠幾乎不值一提。她那濫殺無辜、吸食生魂所得鬼珠,若是能配合靈藥練成丹丸,說不定能一舉修復賀郎筑基靈臺。
梅問情如此想著。
烏云蓋頂之后,天際鬼氣匯聚烏云之中,迎面駛來一架凌空大輦,飛輦豪華繁麗,周圍翻飛著系帶。有矮小而青面獠牙小鬼架著飛輦,向宴會中央駛來。
在飛輦座椅之上,一個披著黑色大氅、廣袖紗裙女子慵懶斜倚著,她相貌平平、眼尾微勾,似乎只穿了一件薄薄紗裙,身材窈窕婀娜,在蝎娘娘肩膀上,正趴著一只蝎尾鼓童,鼓童一旁就是在城門口敲鼓蒙面女,盡皆侍奉隨行在她身邊。
飛輦落下,巫郎起身迎接:“妻主夜安。”
蝎娘娘光裸著雙腳落地,抬手點了點肩頭鼓童腦門,四周頭暈腦脹嬰童叫喊聲就瞬間停下。她攬過巫郎,聲音冰涼地道:“你在這兒坐什么,同我上座。”
說罷,她便領著那男子坐到主位之上,環顧席上之人,隨意道:“蛛娘越發不聽話了,夜宴已經許久不至,她可同你告假?”
巫郎道:“不曾見到她。”
蝎娘娘冷哼一聲,對這個義女大為不滿,她勾松了身旁青年外衣,伸手環繞住他腰,附耳道:“若非我成事在即,早就收拾了她這個狼子野心東西,只是有些事情耽誤不得,用過這頓豐富佳肴,我就宰了福姬給你續命。”
“柳先生說我病……”
聽他提及另一個女人,哪怕那是一只蛇仙兒,蝎娘娘也大為不悅,伸手捏了他一把,巫郎臉上便泛起紅暈,吃痛地閉口不言了。
許州城城主之女小名就叫福娘。
鬼王已到,諸位食客便順理成章地開席,那些怪異生物大多狼吞虎咽、大快朵頤,只有他們幾人連同那個新入席、臉上長著鱗片女人沒有品嘗。
上首蝎娘娘望向幾人,先是在那個臉上長著鱗片女人身上停頓了一會兒,考究似凝望片刻,忽笑道:“原來是個誤食了蛟珠人,這當然是座上賓,小婉,你看走眼了。”
旁邊名叫小婉蒙面女無聲點頭。
“這兩位……”她轉而看向梅問情。
蝎娘娘仔細端詳時,她肩頭鼓童抬起腦袋,猛然大叫道:“娘親!她欺負我,她欺負我!”
這鼓童數量眾多,但似乎所有鼓童記憶和行動都被這一只所調遣。它大叫之后,又心有余悸般緊緊拽著蝎娘娘衣衫,流露出因痛畏懼神情。
蝎娘娘盯著梅問情脖頸上金紋瞧:“我這小兒什么也不懂,大抵是冒犯兩位了吧?”
梅問情大方地隨便她審視,只是摟著賀郎,伸手捧著他臉轉過來,聲音不大不小地道:“她穿得不正經,你少看她。”
蝎娘娘愣了一下,低頭掃一眼自己胸前薄紗,皮笑肉不笑地道:“如果不是遇到兩位,我也想不到這世上竟然還有這么了不得人物,真能從那群凡夫俗子中脫穎而出,而不是只靠那些巡邏使安定四方。”
她站起身敬酒:“這樣人物,我要是沒有結交,那就大大可惜了。”
梅問情也端起酒杯,象征性地跟她隔空跟她碰了碰,像是給足她面子,然而收回杯時卻沒有喝,而是隨手潑在了地上。
酒水嘩啦啦地滲透地面,氣氛一瞬間降至冰點。而這個不知死活紫衣女人竟還微笑著開口詢問。
“在下姓梅,是申州一個教書先生,跟堂堂鬼王比起來,真是平平無奇。”梅問情口中說著平平無奇,仿佛讀不懂眾人臉色般地道,“你不跟我結交,其實不可惜,但要是錯過了我這夫郎,那就要后悔不已了。他可是——”
“會用一把帶著魔氣之刀凡人。”蝎娘娘打斷了她,“不過如此。”
這應當也是鼓童傳達給她。
蝎娘娘仿佛揣摩不出她底細,盯著她又道:“梅娘子為何不食?難道是飯菜不合口味?”
梅問情轉頭看向賀郎,低聲道:“你來吧。”
她一句話沒說清楚,一直看起來安靜乖巧賀離恨仿佛已經洞悉她想法,替她起身“砰”地踹翻了面前食案,滿桌子人肉宴灑了一地,骨盤碎裂。他手心按刀,面無表情地道:“你這鬼東西看不起人,沒有一道菜是人能吃!”
梅問情拉了拉他衣角:“多罵兩句。”
賀離恨神情冷酷,目光如冰,氣勢驚人:“將我等請來一起宴請,卻絲毫不顧忌我們感受,難道這些受你款待鬼物妖魔有本事,我就沒有本領,殺不得它們?”
此言落下,他抽刀劈下,食案一分為二,碎成兩半。
如此露天大席,居然一時間寂靜得落針可聞,那些只知道胡吃海塞鬼物瞪大了眼珠,望著他手里魔氣繚繞蛇刀。
只有梅問情笑意愈濃,溫聲夸道:“賀郎俊美英武,就該露兩手給她們看看。”
賀離恨顧忌著上首蝎娘娘與巫郎,其他鬼物盡是烏合之眾,還不必放在眼里。他伸手握了一下梅問情手指,將她擋在身后:“哪來這么多要求,得寸進尺。”
他一邊說著這話,一邊卻刀氣一縱,恢復了幾成筑基靈臺勾動魔氣,掃出一片攝人刀光,直直穿過宴席,從他手邊劈到蝎娘娘面前。
刀光穿過十幾張食案,將那些吃人肉鬼物一刀劈盡,粉碎當場。刀氣最后撞到蝎娘娘身前,將女人面前厚木桌案劈裂開一條縫。
剎那之后,這條縫擴張成裂隙,如蛛網般布滿桌面,正好裂到蝎娘娘面前。
蝎娘娘不怒反笑,單手按住桌子:“看來是我小瞧兩位了,不知道賢伉儷來許州城,是有什么要事么?也是應城主之邀,參加那什么天人大會?”
其余還活著鬼物也不再大口吞吃,心驚膽戰地望著賀離恨。而這鬼王對這些“食客”似乎也并不重視,并沒因此勃然大怒。
賀離恨道:“鬼王對這些事了如指掌,可我到了許州城,卻見城主府府門緊閉。”
蝎娘娘露出得意神色,低頭喝了巫郎喂一口酒,道:“兩位來錯啦。這許州城城主是個不守信義小人,她那女兒福姬,我分明為她治過了病,雖沒治好,可只是求她一口肉吃,城主就與我翻臉無情。本王實在沒有辦法,才吞吃了這個無情無義小人。”
“這么說,”胡掌柜悄悄跟梅問情道,“城主已經在她肚子里了?”
這話仿佛讓蝎娘娘聽見了,她大笑了半晌,指著身旁巫郎道:“我是為心肝寶貝才要福姬那一口肉,她背棄信義,自然得拿命來填。”
賀離恨轉了轉手中細刀,目光如淵:“主辦之人都在你腹中,那這天人大會,看來也是一個圈套。”
“若非圈套,怎么能套中這么多網魚呢?小郎君這么有能耐,不也踏足在我羅網之中么?”
她素手一指,手中掃過眼前所有食客,在諸多鬼物呆愣眼神中堂而皇之道,“我喂養了你們許久,如今,也該是你等償還本王了。”
霎時,將天空染成漫天烏云鬼氣磅礴而下,鬼物食客們驚恐得看著這一幕,才反應過來一般四散奔逃,然而在蝎娘娘面前,卻被一只只地捆綁起來,她張口一吸,那些鬼物便呲溜一聲化成青煙,被她吸入口中。
鬼氣噴涌擠壓過來,賀離恨將蛇刀插入地面,體內所剩不多魔氣一激,便形成了一個鬼氣難侵地帶。
但他畢竟久傷不愈,這點靈力連用心法轉成魔氣都難以盡數完成,強行動用,喉嚨間便涌起一股淡淡鐵銹血腥味兒。
他隱而不發,一字未言。梅問情卻好似瞬間知曉般,對胡掌柜道:“此時不動手,更待何時?”
胡掌柜深深信任兩人,當即打開封印盒放出兩位巡邏使。這卷軸和筆展開之后,果然震住場面,連吞吃鬼物蝎娘娘都被震懾住,迎面便見卷軸上一問!
卷軸之上字跡密密麻麻,墨色暈染,蝎娘娘身上鬼氣滔天,寒意肆虐。
胡掌柜正在緊張期待地觀看戰局,然而一下子被梅問情單手扯起來。她信任梅先生望了望來時方向:“咱們想個辦法趁現在跑。”
胡掌柜大驚:“兩位巡邏使在場,為什么——”
“不行,打不過。”賀離恨看著被卷軸震懾住鬼王,冷靜判斷道,“咱們來遲一步,她已經吃了太多鬼物妖魔,巡邏使劈砍提問速度,還沒有她重生得快。”
胡掌柜順著他目光觀察,見到果然如此,三人立即加入到了那些逃竄鬼物隊伍里,飛快地離開露天宴席,那些鬼物也因為巡邏使驟然出現而免于一死,紛紛逃難。
但這露天宴席周圍盡是穿行不盡長廊、轉角,沒有傀儡牽引完全走不出去,眾多鬼物紛紛迷失其中,周圍逐漸連逃命鬼物妖魔都見不到了,賀離恨再一扭頭,身邊狐仙兒居然不見了!
他緊緊攥著梅問情手,道:“不要松開我。”
梅問情感嘆道:“要是我走丟了,正省得你一路勸我回去。也沒人挾恩圖報,少俠遨游江湖,多么自由自在……”
“閉嘴吧你。”賀離恨惱火地瞪了她一眼,聲音發啞,“……你不能丟,也不能死,我不允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