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兩年,莫說侍寢簿落了灰,就連各妃嬪的綠牌,都不知擱置在哪個雞角旮瘩。
付茗頌這一句囑咐,內(nèi)務府人仰馬翻,擦了綠牌擺在方形木盤中,王公公數(shù)了數(shù),皺眉道:“麗嬪、郭美人的牌子哪去了?”
好一陣折騰,方才收齊。
亥時一刻,幾位綠服大臣前腳剛從御書房出,王公公幾乎是踩著點兒,后腳便在殿外請見。
聞恕蹙了蹙眉頭,朝元祿點了下頭。
這個時辰,內(nèi)務府的來作甚?
須臾,王公公捧著那方形木盤,穩(wěn)穩(wěn)當當上前,舉手作呈起狀,“皇上,這、這包括皇后娘娘,共三十六位,牌子都在這兒了。”
話落,殿內(nèi)倏地一靜。
不僅是聞恕,就連元祿在內(nèi)的六名宮人,皆無聲望著王公公。
這場景,難免叫人想起三年前,王公公亦是舉著牌子,站在同一個位置。
當時皇上只說了一句:往后不必來了。
自那以后,這嬪妃的綠牌,便再沒出現(xiàn)過。
今日,王公公是吃錯什么藥了?
王公公手肘微微一頓,輕聲道:“皇后娘娘命奴才來的。”
聞恕眉頭驀地蹙起,食指在桌前輕輕點了兩下,“她還說了甚?”
“額…娘娘還翻閱了侍寢簿,見上頭空白一片,便叫奴才稍晚些將牌子遞上,再無旁的交代了。”
元祿眼珠子一轉(zhuǎn),側(cè)身垂頭道:“奴才聽聞,今兒一早,付老太太進過宮,會不會因為那事……”
那事是哪件事,不言而喻。
聞恕目光沉沉盯著王公公手中的綠牌瞧,倏地一嗤,二話不說將牌子呈上讓他翻,她還真是懂事,怎一個賢字了得?
王公公訕訕放下木盤,見元祿給他比了個退下的手勢,這才三步兩步退至殿外。
他一頭霧水瞧著手中的綠牌,這是鬧哪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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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茗頌今夜早早喝了藥,李太醫(yī)的藥里加大了安神藥的劑量,不出一炷香的時辰,她便困頓乏力的很。
遮月替她拆掉發(fā)髻,瞧著銅鏡中的女子,實在忍不住道:“娘娘,前兩日奴婢瞧您與皇上還好好的,且太后也未有過催促,壓根不似老太太說的那樣嚴重……這身子調(diào)個一年半載,再要子嗣也不難。”
付茗頌捂嘴打了個呵欠,揉了揉眼,半撐住下巴,咬唇緩緩道:“正因如此,才更要考慮周全。太后與皇上寬容,我又怎能不為前朝后宮思量?未免有些不大懂事了。”
總不好因為她,讓他在朝中為難罷?
她話說的漂亮,說完后心下微微一滯,揉了揉胸口,傾身上榻。
不知為何,那藥效像是過了,一沾枕席,她睡意全無,一雙杏眸一眨一眨地,隔著床幔望向窗外。
聞恕這個人,單看著,十分禁欲且不近美色,可他在床事上過分蠻狠且花樣百出,逼著哄著騙著……
付茗頌翻了個身,真想到他對別人也如此,這心里頭,像是有成千上萬只螞蟻在爬……
但你說他真會翻牌子么?也不見得。
付茗頌睜著眼遲遲不睡,不就是在等么?等等看,看他今夜究竟宿在何處。
不知多久,床幔輕晃,時不時發(fā)出“吱呀”一聲響,她翻了一個身,兩個身,三個身……
忽的,付茗頌抱被坐了起來,皺著眉頭看向緊閉的屋門。
她猛地閉了閉眼,付茗頌啊付茗頌,何時變得這樣矯情了?牌子是你讓遞的,話也是你讓說的……
他今日就算不來,又如何呢?
思此,她唇干舌燥,踩住兩只繡花鞋下床,剛一仰身,便撞進一面銅墻鐵壁,撞的鼻尖一酸,生生倒抽了一口氣。
“嘶……”
四目相望,男人嘴角噙著一絲看破不說破的笑意,眉頭輕輕抬了下,“一個時辰前喝了藥,還不睡?”
付茗頌神色凝滯,站穩(wěn)身子,道:“皇上怎來了?”
只聽一聲輕笑,聞恕斜眼看著她,“三十六個綠牌,朕左挑右挑,眼花繚亂,索性就來了昭陽宮。”
付茗頌心下一滯。
“喔……”
聞恕垂眸,見她踩在繡花鞋上的腳趾冷的蜷起,不由問:“下床做什么?”
“喝水。”她下意識回應。
男人轉(zhuǎn)身至桌前,提壺倒了一杯白水,指尖一碰溫度,他回頭道:“冷了,讓人提一壺來。”
“不、不用了,臣妾忽然不渴了……”
她咬了咬唇,側(cè)身拽著被褥,在他灼灼目光下坐在床沿上。
聞恕走過來,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你給朕說說,你怎么想的?嗯?怎么想的?”
他話里還有幾分怒意,天知道他方才在御書房是怎么叫她氣笑的。
她是真大方,真的大方,大方得叫人挑不出錯來。
付茗頌拽緊衣擺,低著頭道:“皇上也知道,外頭都傳開了,若您還夜夜宿在昭陽宮,難免惹人非議。”
“所以你這就將朕讓出去了,讓得大大方方,干脆利索?”
“讓”這個字,是禁不住仔細推敲的。
付茗頌拽著衣擺的手心,驀地松開。
男人一只手抬起她的下巴,瞇了瞇眼,唇角勾起,“所以,睡不著了?”
面前的人胸腔一震,只緊緊抿著唇,難得未矢口否認。
她承認,人性本貪,但凡有了一點,便忍不住索取再多一點,知道他心中有她,就恨不得他心中只有她……
這是不對的,這與她自幼給自己的規(guī)范,完全背道而馳,可這也是不可控的。
一個人對你好不好,有太多細枝末節(jié)可以去深究。
例如,那夜在付家發(fā)起高熱,他坐在床榻邊為自己討回公道的樣子。后來她聽說,那日是他親自將她抱回宮的。
又或是她渾身生起疹子,丑得她自己都沒眼瞧,也未曾從他眼中看出半分嫌惡。
再是天嵐山上,馬前遇險,她半昏半醒時感覺抱著她的那雙手有點緊。
她既不傻,也不瞎,可她不敢。
她怕極了對著這個人,時而產(chǎn)生的依賴和眷戀,已經(jīng)敵過她對他的畏懼。
付茗頌輕輕揚起頭,“臣妾知道,總有一日會懷上皇上的子嗣。”
“那你急甚?”
“怕,怕耽誤了皇家開枝散葉,怕朝臣借此刁難皇上,怕母后覺得臣妾不夠懂事,還怕對皇上,貪念過甚。”她說到最后,眼眶發(fā)燙。
聞恕面色柔和下來,傾身低下頭:“怎么個貪念過甚?”
付茗頌頓了頓,對上他琥珀色的眸子,食指在他胸腔上點了兩下,點的他渾身發(fā)麻。
“就是,這個。”她說罷,便閉嘴不言了。
靜默一瞬,聞恕捏住被角掀起,“躺下罷。”
付茗頌抿唇,一顆心落到深淵,屈膝躺進里側(cè)。
須臾,燭火被吹滅,聞恕褪衣躺下。
倏地,她細腰被攔住,那只手漸漸收緊,男人溫熱的呼吸噴在她耳后。
“你知道朕怕什么嗎?”
“怕有人沒心沒肺,捧著朕的一顆心,拿去喂狗。”
“你再敢糟踐一次,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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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一早,早朝還未下,便傳來則叫人唏噓的消息。
據(jù)說,和光大師又在朝堂之上大放厥詞。這次說的是:皇家第一個子嗣,必是中宮所出,若非如此,則有違天道,會降天災人禍的。
這話一落,滿朝嘩然。
那些幾日前還上奏勸導皇帝雨露均沾的柬官只能干瞪眼,心中再多不服,也只好忍著。
要知道,這和光大師可是有神佛轉(zhuǎn)世名頭,在民間頗有名望,縱然他們再有不服,明面上也無法與他嗆聲。
遮月興奮地嘰嘰喳喳說著話,替她梳好發(fā)髻后,對著銅鏡道:“娘娘,連老天爺都在眷顧您呢,這回看老太太還有何好說的。”
付茗頌一頓,握著白玉鐲子,失神地套進手腕中。
哪里是老天爺在眷顧她,分明是聞恕。
他在告訴她,她擔心的那些事,他都有辦法一一化解,壓根不足為懼。
此時,素心從殿外而至,領著個小僧人。
那小僧人道:“小僧見過皇后娘娘,家?guī)熣埢屎竽锬镏脸サ钜惶耍f是想為皇后娘娘卜一卦,不知娘娘可否賞臉?”
付茗頌杏眸微抬,自是聽說過和光的名號,不敢叫他多等。
至朝圣殿,遠遠便見一個藍衣和尚,雙手合十于佛前誦經(jīng)。
他瞧起來僅有二十五左右,光看相貌,極難叫人信服。
聽腳步聲近,和光睜眼,見到來人時彎唇笑笑。
他將木簽遞上,“請娘娘抽簽。”
付茗頌遲疑地看他一眼,隨手抽了一支簽遞還給他。
就見和光低頭瞧的十分認真,隨后像一個江湖神棍,翹起蘭花指捏了半響……
“貧道對娘娘的病有所耳聞,若娘娘想早日擺脫這多夢癥狀,還請聽貧道一言。”
他停頓一瞬,從小僧人說中接過一雙普通的藏青色繡花鞋,道:“一月二十,宮中設宴,屆時還請娘娘穿上這雙鞋,這雙繡鞋供在承恩寺一個月,有福澤庇佑。”
付茗頌一怔,猶疑地接下。
怎么聽,都像是忽悠人的,她如此想。
一月二十,距今還有兩個月,且那時,恰是皇上生辰。
待她離去后,那小僧人仰頭問:“師父,這鞋何時在寺里供了一個月?不是昨兒集市上才買的么?”
和光嗤他一聲,并未多做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