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是最藏不住秘密的地方。
李太醫從太醫院至昭陽宮,又被提到永福宮問話,這一路上,經了多少眼睛和耳朵,一傳十,十傳百,皇后身子不宜受孕的消息,便在宮中悄悄傳開了。
老太太一直關注宮里的動向,稍一打聽,立即就凝滯了呼吸。
付茗頌再不孝順,再怨恨付家,那也是她付家走到宮里的姑娘。
皇上未曾因她而對付家施以恩澤,身為皇后的生父,付嚴栢至今還屈居副五品小官。
可那又如何?
朝野上下,還不是對他以禮相待。
可若付茗頌不能生孕呢?
無子可依,乃婦人最大的難事。
姜氏與付嚴栢被她叫至跟前,卻不見她開口說話,夫婦二人互望一眼,付嚴栢給姜氏使了個眼色。
姜氏輕咳一聲,傾身道:“母親?”
老太太回過神,睨了他二人一眼,緩緩開口:“皇后的事兒,你二人都聽說了?”
付嚴栢扯了扯嘴角,能不聽說嗎?
今兒早朝,便遇那些個官員陰陽怪氣的找他打聽,他這張臉,那時都不知變了幾個色!
老太太看向姜氏,“這事可大可小,你乃皇后生母,理應進宮問候。”
姜氏訕訕點頭,“是,是。”
“也莫忘給她支招,她從付家帶走的幾個丫鬟,皆是聰明伶俐的,該用還得用。”
這是要用丫鬟固寵的意思?
姜氏笑意僵住,道理是這個道理,可她又非皇后生母,這話總不好開口,這不是要她得罪人么?
“母親,這……恐怕不妥吧。”
“有何不妥?”老太太中氣十足道。
姜氏縮回腦袋,攪著手中的絹帕,低聲言語道:“皇后在母親膝下養過,想必母親的話,她更肯聽一些。”
她又嘀咕說:“四丫頭的親事還沒著落,揚兒亦是該娶妻了,兒媳明日還邀了王媒婆,怕是…抽不出空子。”
老太太瞪向她,鼻腔溢出一聲冷哼,“鼠目寸光!”
出了壽安堂,姜氏往后瞧了一眼,隨即甩了甩絹帕,“老太太還真當那皇后還是五丫頭,想如何擺弄如何擺弄呢?”
吳媽媽擔憂道:“夫人,您這若是得罪了老太太……”
“我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了二十年,如今揚兒入朝為官,我自安心看顧他,何苦去做那得罪人的事兒?”
老太太眼里只有付家,只顧著付家好,一輩子發號施令慣了,當人人都得聽她的。
也不想想,若非無奈,哪個女子會愿意往房里塞人?
不宜受孕,又不是不孕……
且皇后正當盛寵,這不是給人添堵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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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昭陽宮。
自打聽了李太醫的話,付茗頌才將多夢的毛病重視起來,哪個時辰該喝藥,她記得比遮月都清。
辰時,素心將煎好的藥汁與蜜餞一并呈上。
許是加大了藥量,亦或是李太醫改了藥方,她這兩日睡的沉,倒是一個夢都沒再做過。
正執起玉勺,那頭遮月疾步上前,“娘娘,老太太持宮牌在外候著,可要宣見?”
不怪遮月緊張,自打進宮后她便沒見過老太太,對老太太的印像,還在付家那時,怵的很。
付茗頌亦是訝異一瞬,老太太來作甚?
“請進來罷。”她淡淡道,放下玉勺,連喝藥的胃口都沒了。
須臾,安媽媽饞著老太太上前,老太太在她面前停頓片刻,跪地道:“老身拜見皇后娘娘,娘娘萬安。”
瞧,饒是老太太再專橫,論身份,也得給她這個曾經看不上的、下賤的孫女行此大禮。
付茗頌心下復雜,給老太太賜了座,“祖母起罷。”
老太太一坐下,目光便落在她小腹上,又移至藥碗。
她眉頭一蹙,方才來的路上,她見殿外的幾個宮女眼熟,都是從付家帶來的……
她將付家帶來的丫鬟,安置在殿外伺候了?
“這藥,可是助孕的?”
“噔”一聲,玉勺掉進了藥汁里。
付茗頌指尖一頓,臉色凝滯,同老太太對視半響,屏吸道:“祖母……是如何知的?”
老太太眼眸微瞇,“皇后久居深宮,不知宮外這事兒,早傳開了。”
又是長久的靜默。
付茗頌確實不知這事會傳開,事情發生的突然,她甚至也未想過這事傳開會有何后果,老太太說出的這一刻,她方才亂了心神。
會有什么后果?
“皇后貴為六宮之主,此事可大可小,不必我老婆子多言,說大了,動朝堂,說小了,亂后宮。都說出嫁從夫,可女人這輩子,能倚仗的,只有子嗣啊。”老太太意味深長看了她一眼,“老身知皇后對付家有怨有恨,但我今日所言,全是為皇后如今考慮,殿外幾個從付家帶來的丫鬟,用的好,便能固圣寵。”
最后幾個字,老太太說的格外語重心長。
遮月一邊聽著,一邊睜大眼睛,這是要娘娘往皇上身邊塞人啊?
倏地,老太太往她這看過來,道:“我并非有私心要皇后塞付家人,若皇后信不過,遮月這丫頭也是極好的,她,皇后總該信得過?”
聞言,遮月那雙眼睛,險些瞪出來。
“撲通”一聲,遮月連忙跪下,搖頭道:“娘娘,奴婢沒這個心思!”
她急得眼淚都要出來了,生怕付茗頌真將她送到聞恕身邊,那與送她去死有何異?
過后,老太太離開前,望著她道:“總不好將來,史官記載,當朝皇后心胸狹隘,不顧大局,有負圣寵罷?”
老太太的話,沒有哪個字是大不敬的,但字字句句,都戳進付茗頌心里了。
可她也心知肚明,哪里是為她考慮,她這個皇后像是付家的一尊佛,得寵時泛著金光,籠著付家,若是失了寵,自然黯淡無光。
付茗頌抿唇,緊緊攥住絹帕,“祖母看顧著付家的頂梁柱便可,不必操宮中的心了。”
老太太一滯,就聽她道:“遮月,差人送老太太離宮。”
她回過身,湯藥早就涼了。
素心蹙眉,方才她不便插嘴,現下總算能說兩句,她寬慰道:“娘娘,您不必將這事放心上,宮中又不是沒別的妃嬪,皇上若真急著要子嗣,大可往別宮去,可皇上并未,說明并非付老太太說的那般嚴重。”
素心停頓一瞬,又道:“何況,誰敢在宮中胡言亂語?”
可這話,很快就被打了臉。
后宮這樣大,什么話是沒有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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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沁心湖泛著淡淡的日光,冬日天寒,此時便是一日之內最暖和的時候,因而錦鯉爭相踴躍,逐著那光線去。
聞昔對湖而立,伸手灑了把飼料。
她今日進宮,說是陪太后說話,順便給皇后問安。實則,她可是特意來見皇后的。
即便是在宮外,也擋不住她這旺盛的好奇心。
她湊到付茗頌身邊,“皇嫂,趁著湖水還未結冰,您多瞧兩眼,天再冷些,可就賞不了錦鯉了。”
付茗頌瞧了眼她的小腹,冬日衣裳厚實,她又才三個月的身孕,倒是一點看不出來。
不過,孕婦依舊是孕婦。
她頷首道:“湖邊風大,還是坐下吧。”
聞昔點頭,二人便往長亭下去。
宮女備了手爐,捧在手中,立即便暖和不少。
聞昔頻頻抬頭看她,抿了口熱茶潤了喉嚨,才道:“皇嫂,我聽說……皇兄在昭陽宮,燒了那幅珍畫?”
她沒見過,但這畫誰人不知?
聞昔乍一聽薛顯清說這畫燒了,心里是一百個不信,還同薛顯清打了個賭。
她一雙細長的眼眸睜圓,當真好奇極了。
付茗頌剝著橘子的手頓了頓,抿唇輕輕點了下頭,沉吟片刻,“是…燒了。”
聞昔咽了口茶水,恍惚的看了她兩眼,正要夸她了不得,驀地,藤墻后傳來掃帚掃落葉的聲音,和兩道并不大的說話聲,但因靠著藤墻,就聽得格外清晰。
——“你說,皇后不宜受孕,那皇上夜夜至昭陽宮,豈不是耽誤了子嗣繁衍?”
——“噓,小心叫人聽見。”
那小宮女訕訕降了音量,“皇后娘娘快趕上話本子里的妖妃了,人長得美,真是好。”
這頭,付茗頌一個用勁,指甲戳進了橘子肉里,呲了一手的汁水。
聞昔瞧了眼對面的人,臉色沉下,“何時起,宮人膽敢妄議主子了?”
素心看了眼聞昔,又看了眼付茗頌,低聲道:“按宮規,三十板子。”
她頓了下,見付茗頌未出聲阻攔,便叫太監去動手。
聞昔離宮時,不放心地多看了她兩眼。
她彎腰上宮輿時,嘆了聲氣。未立后時,皇兄不近后宮,那時就無人說,誰誰誰耽誤了子嗣繁衍,現下有了皇后,多嘴的人便多了。
小宮人嘴碎都還不算什么,嘴更碎的,當屬那些個柬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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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這事一樁接著一樁,遮月與素心便將她盯緊了。
可付茗頌這張臉,依舊是云淡風輕,瞧不出她在想什么。就是如此才叫人更著急。
見她用完膳,洗凈手,抬頭問:“皇上還在御書房?”
素心應聲:“是,元公公方才來稟,說是今日叫幾個大臣纏住了,讓娘娘莫等著。”
付茗頌頷首,“你去將內務府的王公公喊來,本宮要瞧侍寢簿。”
啊……啊?
素心與遮月互望一眼,不得不點頭應下。
而素心去內務府尋王公公時,王公公傻了眼,從書閣中翻了好半響,才將壓箱底的侍寢簿翻了出來。
那上頭,落了一層厚厚的灰。
付茗頌拿到手時,翻開一瞧,一片空白。
她怔了一瞬,“這是歷年的?”
王公公點頭哈腰,笑答:“是,娘娘瞧,每一頁都標注著日子呢。”
付茗頌仔細瞧,是標注著,每一頁上,只有年月日呢,再無其它。
他……這么多年,竟未招人侍過寢?
她還以為,宮外那些有關皇帝不近后宮的傳言,都是假的。
姑娘抿了抿唇,瞥了眼侍寢簿,沒有偏愛的嗎,那……
“稍晚些,你將牌子送到御書房罷。”
話落,王公公懷疑自己聽錯了,側耳又問了一遍:“娘娘說,送…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