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迎安大道上縱馬之事,你命大,沒死,這月之內,他們暗里幾次想動手,你早有防備,加派人手,都避了過去,就是捉不到活人,查不到來頭,甩不掉身后的尾巴。”
賀凜一面說,一面看著他,一刻不錯地打量他的神色。
四目相望中,兩雙濃墨似的眸子似是印出一顆巨大的山石,在平靜的渾水中軋出一灘渾濁的淤泥。
靜默半響,賀凜緩緩道:“你宅子外的那幾個鬼祟,跟了你多久?”
聞言,陸九霄面上的神色凝了一瞬,這才正兒八經地抬起頭,手頭的動作都不由停住。
陸九霄抬了抬眉梢,“怎么,你查我?”
“我查的是李家。”
“你管這叫一點?”陸九霄嘴角微抽,譏誚道:“你堂堂都督,管我借錢?”
賀凜端著身子,絲毫未因他的話而感窘迫,反而理直氣壯地點點頭道:“窮。”
陸九霄正眼看他,須臾后收了笑意,佯裝漫不經心地問:“說說,你犯了何事?”
他二人像是較勁似的,誰先開口誰就輸了。
時間一息,又一息地過去……
整個院子乃至屋中,雕梁畫棟,就如陸九霄這個人一樣,從頭到腳,全是金子堆出來的。
賀凜落座,不言不語,靜靜打量他。
尹忠推門,做了個“請”的手勢,“賀大人,我們主子就在里頭了。”
賀凜頷首,負手踏進。
《芙蓉帳》36
陸九霄低頭攪著銀耳湯,時不時往嘴里送上一口,如此半響,屋內靜得只剩湯匙撞碗的“嘚唥”聲。
終于,“噔”地一聲,陸九霄眉頭微擰,將湯匙丟進碗里,濃稠的湯潑了兩滴出來。
陸九霄一頓,稀罕地瞥了一眼那張紙上的字。
他看向賀凜,道:“有話說沒話滾。”
賀凜低頭抿唇,眉尾生出點笑意。他從懷中拿出一張借據,推到陸九霄面前,嗓音清冽道:“借點銀子。”
他微一抬眸,便見緋衣男子坐在紅木圓桌前,面前擺著三兩道精致的點心和羹湯。角落的長幾上擱置著一頂紫檀香爐,那盤桓繚繞的熏香,一聞便知,是頂頂上好的香。
高架鑲碧玉,壁爐點金絲。
氣氛又安靜了一瞬,陸九霄扣在扇柄處的指尖下意識跳了一下,他道:“你什么意思?李家的誰,李二?就他那個草包,他能掀——”
“是國公爺。”賀凜面無神色道。
陸九霄剩下的話咽了回去,盯了他數刻,“你知道你在說什么?”
賀凜道:“戶部侍郎謝甫之,其妻乃青州知府秦斌長女,國公府世子李擎有一妻一妾,妾室姓蘭,乃秦家二姑娘所出,正是謝夫人的親外甥女,秦斌的親外孫女。這層關系繞得遠,沒幾個人知曉,但總而言之,謝家與李家,怎么也算姻親關系。”
而謝甫之,正是領頭參陸九霄之人。
陸九霄凝神,有片刻沉思:“我與國公爺素來無怨,他何至于要我的命?”
賀凜目光移開,握了握空空如也的茶盞,道:“誰知道呢,你得罪人的事干的還少么,忘了哪樁也說不準。”
呵。
陸九霄扯了扯嘴角。
正此時,“吱呀”一聲,屋門被推開。
沈時葶捧著金絲楠木茶盤,垂頭走來。她動作放得極輕,將兩只青柚茶盞擱在他二人面前,小心翼翼地捧起茶壺斟茶。
動作嫻熟,一看就沒少干這種活。
賀凜不禁抬頭細看了一眼,他頭一回這樣近地打量她。
眼前的姑娘,鵝蛋臉,杏仁眼,眉尾微微有些上揚,模樣精致地挑不出一丁點錯來。
但她面上的神情十分如履薄冰,握著茶壺的手連顫都不敢顫,能看出,她是怕陸九霄的。
一盞茶倒完,賀凜收回目光。
陸九霄朝她道:“下去吧。”
沈時葶點點頭,很聽話地就退下了。
賀凜素來不愛管陸九霄的閑事,這回卻忍不住道:“你給她贖身,侯夫人知道?”
眼前的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花錢買個人而已,我還得敲鑼打鼓?”
于他而言,買下一個小姑娘和買下一塊玉,其實并無甚區別,不過都是他世子爺消遣的玩意兒罷了。
賀凜轉了轉手中的杯盞,并未多問。
他遞上一沓抄錄的卷宗,拉回正事:“這是近半年錦州樊安山山崩致死的卷宗,實際數目只會更多,不會少,恰是從李擎接管監察修筑錦州柏河河堤起,且他行蹤詭譎,我懷疑李家私開礦山,斂財。”
賀凜這番話足夠震耳欲聾,饒是陸九霄手中動作都不由一頓抬眸看他。
私開礦山,山崩致死。
這前后兩條,哪一條都是大罪。且依驪國律例,私開礦山,輕則罷官貶黜,重則可治死罪。
更莫說堂堂一個國公府,斂財作甚?這便引人遐想了……
“你證據呢?”陸九霄指腹摁住杯盞邊沿。
“沒有,在查。”末了,他又道:“錦州地生,上下皆要打點。”
言下之意,缺銀子。
陸九霄一句“你沒證據你跟老子這掰扯半天”下意識便要脫口而出,可話到嘴邊,生生咽了回去。
雖然不愿承認,可他不得不認,賀凜說的每一句,他都信。
但顯然,賀凜查李家不是一日兩日。他連謝家與李家這般隱秘的姻親關系都知曉得一清二楚。
“你查李家作甚?別告訴我你閑得慌。”
就像陸九霄了解賀凜一樣,賀凜亦是了解他。
他知曉,以陸九霄的性子,你不吐點真的,他是不可能安分借出這筆銀子的。
賀凜放下杯盞,“你還記得韓余嗎。”
幾乎是“轟”地一聲,“韓余”二字如雷貫耳,炸得陸九霄一個措手不及。
他怎么會不記得?
就是那個當著文武百官的面,稱賀忱親手謊寫軍報、后被他綁了,險些屈打成招,卻在他被陸行禁閉期間人間蒸發的韓副尉。
賀凜繼續道:“當年,我親眼瞧見他進了李家后門,若我沒料錯,他應是李國公的人。”
言下之意,他是因此事才查的李家。
“噔”一聲,陸九霄手中的杯盞重重擱在桌幾上,他背脊挺直,眉眼隱隱蘊著怒氣,道:“那你當年裝什么啞巴?”
要知道,當年賀忱出事后,賀凜,包括賀家上下,都未曾多說過一句話!
“我就是說了又如何,無憑無據,有人信嗎?陸九霄,當年有人信你嗎?圣上信嗎?”
四目相瞪,二人心中皆是憋著一股郁氣。
賀凜靜下道:“李家打壓世家也不是一日兩日,尤其是手握兵權的世家,當年兄長鋒芒畢露,成了他眼中釘也不是沒可能。不過李家辦事謹慎,難留把柄,這么幾年明面上都干干凈凈,此次不過我賭一把,你就說,這錢借不借吧。”
“……”
陸九霄唇角緊抿,他好些年沒受過這種憋屈了。
半響,他道:“最后一個。”
賀凜抬眉,“你問。”
“你早就知道此事,這么些年瞞得結結實實,這筆銀子就是沒有我,你想方設法也能湊齊,為什么來找我?”他眼尾輕挑,目光緊盯著眼前的人。
賀凜一頓,低頭抿了口茶,他果然聰明……
他道:“此事本與你無關,原也沒必要因你我的交情——”
“我和你沒交情。”
賀凜滯了一瞬,摸了摸鼻梁道:“……原也沒必要因此事卷入是非,但如今你身邊不太平。”
賀凜這話倒是實話。
陸九霄的性子,若是幾年前便讓他知曉此事,他恐怕要提著刀去砍了李國公的頭,平添一身是非。故而,賀凜原沒想讓他知曉。
可如今他已陷是非,此事就另當別論了。
一來,他給陸九霄指了個方向,這小子不至連敵人在哪個方位都不知曉。
二來,他確實手頭緊,而眼前這位世子爺,確實多金。
頃刻,“多金”的世子爺起身,走至書案邊,拉開抽屜,將錢莊的錢印子丟了過來。
“就算你所言皆對,那李家為何對付我,我又不是賀忱,既沒赫赫軍功,也無兵權在手,他為的什么?”
賀凜接住錢印子,凝了他一眼,移開目光道:“誰知道呢。”
“許是你這人實在討人厭吧。”
為避開李家耳目,賀凜還是從南面的墻翻出去。
陳暮于墻下候著,見他來,忙道:“大人,陸世子應了嗎?”
賀凜握著手中的錢印子,“嗯”了聲。
他心事重重地往小路走。
陳暮打量他的神色,忍不住道:“大人,陸世子性子急,讓他知曉了,不會生事吧?”
賀凜停下腳步,心下思忖,原以為他整日沉湎酒色,不務正業,皇后怎么也不會動他,誰想還是……
更沒料到,李家做事竟如此急切。
思此,賀凜不得不憶起一樁事——
正是五年前,陸九霄惹圣上震怒,被陸行用刀架在脖頸上,強行從宮中拎回去的那日。
作者有話要說:久等!劇情廢寫劇情就是要寫好久好久好久……累了寫不動,明天繼續TvT
ps以后文案不標時間了,基本就是在晚上十點前更新,特殊情況更新晚會標文案。謝謝閱讀~
感謝在2020-09-2122:01:50~2020-09-2221:57:09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楊紫的山嬌嬌1個;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股骨頭不壞死10瓶;竹子盆盆奶、世間美顏都該被寶貝、桃子momo5瓶;抹茶、與野與夜3瓶;Daisy~2瓶;草莓醬、小孩、如霧、卡拉小可、蛋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曲折雅致的長廊下,尹忠引著賀凜往主屋去。就見一個淺色人影相對而行,她低頭讓了道,靜靜立在一旁,賀凜余光掃了一眼,腳步未停,直往盡頭。
閱讀春水搖最新章節峽*谷\小\說*網xia\gu。^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