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拿了兩只空杯盞,將參湯灌了整整兩杯,才空了底。她正欲要起身將空碗交給纖云,一踮腳尖,忽被腰間的力道拽了回去。
她側身,見陸九霄正望著那兩只杯盞出神,掌中的力道愈發重,甚至掐到了她那白嫩嫩的肉,有些疼。
咬唇忍了半響,在纖云叩下第二道聲響時,她終是忍不住道:“世子,疼……”
沈時葶聞言,兩手捧著碗盞,道:“我能留下這個看看嗎?”許是打小在沈延身邊的耳濡目染,一味藥若是嘗不出個所以然,她便整晚整晚要睡不下。
陸九霄瞧了她一眼,很慢地點了點頭。
男人回過神,目光在她那怯生生的眉眼中凝了一瞬,才垂眸看向被他掐住的腰肉,他頓了頓,松了手,還順手給她揉了兩下。
沈時葶起身,將瓷碗給了纖云,又將桌幾上兩只盛了參湯的杯盞捧到了西廂的寢屋,小姑娘趴在紅木方桌上,仔細嗅了嗅,伸出舌尖舔了一口。
不必沈時葶再往下說,他也多少猜出一二,他近日只覺得頭昏目眩,喉間干燥,夜里少眠多夢,夢醒后心悸難安,白日無精打采,整個人像被抽了魂似的。
可這癥狀并非一時而起的,大抵是自上回被馬踏傷之后,可他貫來不愛瞧病用藥,只當是身子尚未痊愈。
此時,纖云在外叩了叩門,“世子,您喝完了么?”
可若長此以往……
沈時葶心上一跳,這樣養尊處優的世子爺,怎會有此脈象?
別說,還真像模像樣。陸九霄微微抬了下眼睫,懶散地遞過另一只手給她。
沈時葶復又靜下心來,仔細感覺那脈搏處每一下的跳動。
沈時葶怔了怔,瞧病號脈,摸的是筋脈,又不是額頭。她溫吞吞地挪開手,低頭去碰男人手腕上顯而易見的青筋,這個人,筋脈和性子一樣,一眼就能瞧得到底。
須臾之后,室內一陣靜默。
《芙蓉帳》34
很奇特的脈象,粗一診斷,并未發覺異常,可再細細聆聽片刻,便會發覺這正常之下,是一種很虛弱的脈象,心脈是走向衰弱的跡象,不仔細看,只以為是染了風寒,氣色不佳。
見她一臉看死人的目光看向他,陸九霄眉眼一挑,“怎么,要死了?”
話落,陸九霄眸色微凝。
小姑娘吶吶道:“倒也沒有……”
沈時葶一時不知如何與他解釋,思忖半響,仰頭道:“世子,您知道癆病嗎?”
小姑娘神色專注地盯著窗上的一株袖珍椰子瞧,那小小的葉兒被夜風吹得左右搖晃,前后點頭。
倏地,她眉間輕輕一蹙,道:“世子,換只手。”
她當即翻出了床下的一箱子醫書。
東廂。
秦義聽了個來龍去脈,急地掉頭便要尋郎中來。
陸九霄沉下臉,“你急什么。”
一時半刻又死不了。
秦義握拳,“主子!自上回當街縱馬起,再到近日身側時時有人跟著,來人在暗,根本不知是人是鬼,如今這藥都下到府里來了,這是要您的命啊!”
陸九霄往座椅扶手一邊斜靠,手中的折扇轉了兩下。他漫不經心道:“就你知道,我是傻子?”
秦義噎住,恨恨地抿住唇。
按理說,陸九霄在京都得罪的世家子弟不在少數,朝中官員也有那么幾位,可也沒到誰要誰的命這地步。
且說與他過節最深的李二,現人都不在京都。
思此,男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捏著扇柄的指腹微微用力。
“探探夫人身邊的丫鬟婆子和后廚的廚娘丫頭,小心些,切忌打草驚蛇。”
秦義應是,仍舊不放心道:“主子,當真不請郎中?”
問罷,他又自言自語道:“是了,還有沈姑娘在,怎給忘了……”
秦義當即離開,著手從府里的人下手。
不多久,尹忠頂著星辰歸來。
他將一本薄薄的名冊呈上,皺眉道:“主子,這些是當日朝中參您的官員名冊,說起來,這些人與侯府也都并未有甚過節。”
陸九霄翻開,為首之人乃御史大夫,謝甫之。
說實話,乍一見這幾個名字,他甚至需要細細思索半響,才能將人名與官位對上。他太久太久未曾關注朝堂之上,甚至連這御史大夫換了人都不知。
依稀記得,從前的御史大夫,姓葉。
要說他往前亦不是愛記這些的性子,每每盡是賀忱在他與賀凜耳邊念叨,哪個大人官拜幾品,制定了哪條新政,修好了哪條河渠,為圣上分了哪些憂,立了哪些功云云。
囑咐他與賀凜,莫要不長眼地得罪了哪位當紅朝臣。
那位小將軍最愛說的一句就是——
“尤其是你,阿霄。”
思此,陸九霄怔怔望著紙頁之上的墨字,思緒有一瞬的空白。
可現在,名冊擺在他面前,他都不知誰是誰。
他摁了摁名冊的頁腳,莫名的煩躁涌上心頭,“出去,把門闔上。”
尹忠遲疑一瞬,頷首退下。
是夜,已至子時。
璽園書房內燭火搖曳,書頁聲簌簌,男人眉眼肅然,修長的指尖在名冊上頻繁跳動。
而另一邊,北面的皇宮昏昏暗暗,宮殿的燈燭一盞一盞地熄滅,僅剩小路邊零星幾盞守夜的燈籠還泛著微弱的冷光。
坤寧宮亦是漆黑一片,殿外僅有大宮女祥月守著夜。
她神色緊張,背脊筆挺。哪怕這個時辰不可能有人造訪坤寧宮,她也亦是四處張望,連草叢里竄出來的貓兒都能要走她半條命。
祥月撫著胸口,聽里頭壓得死死的怒喝聲,只覺頭皮發麻,直至“咯噔”一聲,杯盞碎裂——
殿內,李皇后身著靛藍色彩繡宮裝,保養得當的頸部修長白皙,只是那脖頸上因怒意橫生而布著幾條張牙舞爪的青筋。
她握拳抵在桌幾上,“你太急了!縱馬之事才過不久,圣上還尚在調查,你緊接著遣人跟蹤他,他身邊的那兩個護衛武力不低,你這不是打草驚蛇嗎!更遑論下藥了,若是被察覺,以陸九霄那個性子,不查到水落石出,不會罷休的!”
立在她面前的是一道身著斗篷的黑影,他緩緩揭去遮住頭連的連帽,露出李國公的臉。
年過四十,卻依舊俊朗的身姿和面容。
他口吻很堅定地道:“娘娘放心,那藥味極淺,尋常人不仔細是品不出異樣的,何況每一道湯的湯味都極重,他不可能發覺,再服用些日子,不必再做別的手腳,他也無力回天了。”
李皇后果真靜了下來。
李國公又道:“這么大的事,若非娘娘瞞著,我能如此著急嗎?倘若我早早知曉,怎能由他活到現在?如今是立儲的關鍵時候,圣心難揣,絕不可大意!”
皇后嗓音放緩,“我知曉,我也是怕你著急,打草驚蛇,畢竟陸行還在京都,你動他的兒子,若是——”
“好了好了,不會的,我做事有分寸,皇后盡管在宮中等好消息就是了。”
事情都已做了,眼下再去計較對或不對也無用了。是以,李皇后捏了捏眉心,頷首應下,只仍舊不放心道:“那藥當真不會被察覺?”
“絕不會。”李國公斬釘截鐵道。
雍容華貴的女子嘆息點頭,“兄長回吧。”
坤寧宮內接連著一條密道,李國公很快便消失于那面掛著百鳥圖的墻面上。
蟬鳴蛙叫,夜色昏暗,月牙高高懸掛在樹梢。
仲夏的夜燥人得很,沈時葶手背劃過下頷處細汗,揉了揉發酸的眸子,指尖指著醫書的小字,一行一行劃過。
半響后,她捂著唇,輕輕打了個呵欠。
倏地,捏著書頁的玉指一頓,她目光落在某幾行小字上,幾乎是同時,她“蹭”地一下起身,握在手中的書打到了燭臺,“砰”地一聲,燭臺倒下,那滾燙的臘滴在她手背上她也未曾察覺。
沈時葶匆匆忙忙吹了火苗,復又去瞧那幾行字。
是了,西域的花杞子,是三種入藥之花嫁接培育而成,極為難得。味酸性陰,長期食用可使人五臟相繼衰弱,從脈象看,卻僅是風寒之癥,極易被忽視。
十二歲那年,阿爹進貨時曾得了一小株,用指尖掰了一片花瓣放進她嘴中。
因此花長得與百合太過相像,她弄錯了幾回,還挨了罰。
思此,小姑娘握著書卷,推門而出,一路從西廂奔至東廂,也忘了現下是什么時辰,她拍了拍陸九霄的屋門,小喘道:“世子。”
話落,廊下一靜。
她仰頭瞧了眼高懸的明月,懊惱地皺了皺眉頭,訕訕將手從門上縮了回來,往后退了三兩步。
正欲回身時,那扇門“吱呀”一聲推開——
沈時葶一怔,側身去看,就見男人一身玄紅色衣袍,連鞶帶都系得明明白白,發冠齊整,絲毫不是睡下的模樣。
陸九霄神色清冷,低頭睨了一眼她赤著的雙足,靜默半響,問道:“你鞋呢?”
小姑娘頓了一瞬,十根粉嫩嫩的腳趾當即蜷了一下,方才脫了,一時著急,忘了穿……
不過,眼下顯然還有更重要的事。
她將醫書上那一頁高高舉在陸九霄面前,“世子你看,我找著了,不是什么無可救藥的毒,只是西域的花杞子。”
陸九霄瞥了眼那書頁上的小字,目光落在她皓白如雪的手腕上,那一滴紅臘顯得格外刺眼。
夜風四起,姑娘額前的幾縷散發被吹得飄飄揚揚。
那雙皎月似的眸子,亮盈盈的,甚至比天上的星子還要璀璨上兩分。
酒勁上頭,男人橫過一只手,半圈住她的腰肢,將人提到了門檻內。
沈時葶被他這突如其來的舉措弄得一愣,揚起書本,道:“這個是——唔!”
陸九霄拉開她舉著書的手腕,低頭咬住那張吵得他耳朵疼的小嘴。
咬得她唇都要破了!
正此時,唾液吞咽之間,一股酒香劃過她喉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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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九霄的額頭有些溫燙,倒也不是發熱,許是方才一路走來,沾了些夏夜的燥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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