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紀鳶回到屋子里,氣得差點兒要冒火,她在霍家六年,收斂了脾氣,忍了整整六年,第一次差點兒快要繃不住,差點要當場噴出火來了。
簡直比上一回,王氏在戴家算計她那次,還要令人惱恨。
只覺得這一回,是明晃晃往她臉上扇了個耳光子似的。
她一直以為那霍元懿不過表面上看上去玩世不恭罷了,嘴上說話雖有些不著調(diào),但紀鳶幾次三番遇到事了,他都慷慨相助了,除了鴻哥兒那次,戴家那次,還有那次下雨,若不是他及時相助,她怕是會要被那些墜落的瓦礫削成好幾塊了。
她雖因王氏、甄姑娘對他避之不及,其實,心里頭還是有些感激的。
可是,所有的感激,在他那幾個字出口的那一刻,瞬間消失殆盡了。
***
當夜,一整日的忙碌總算是消停了,夜里,難得徹底的安靜下來了。
白日日頭還極好,到了傍晚時分,天氣突變,忽而狂風大作,下了雨來了,剛沐浴洗漱完,忽而聽得春桃在外頭一臉興奮的喊著:“姑娘、姑娘,下雪了,下雪了。”
抱夏抱了一盆子木炭進來,笑呵呵道:“瑞雪兆豐年,可不是個好兆頭么,來年定會有好收成的。”
菱兒看了紀鳶一眼,笑嘻嘻的附和著:“可不是嘛,今兒個白日里日頭那么高,誰成想突然就下起雪來了,當真令人驚喜,看來今兒個是個難得的好日子,簡直是雙喜臨門,姑娘,您說是也不是?”
菱兒打趣的瞅著紀鳶。
姑娘的親事定下了,整個竹奚小筑的人全都喜氣洋洋的。
紀鳶扯著嘴,淡淡笑了笑。
任由菱兒伺候著替她絞干了頭發(fā),絞到一半時,見這夜夜晚比往日要安靜祥和幾分,紀鳶忽而道:“我出去瞧瞧。”
菱兒忙道:“外頭冷,姑娘,您頭發(fā)還沒干了,當心受涼了,明兒個再去瞧吧,說不定明兒個一起,外頭大雪都壓枝了,那樣瞧來才叫驚喜呢。”
紀鳶便垂著眼,淡淡的道了聲:“那便明日去吧。”
菱兒見紀鳶語氣似乎有些不得勁兒,手中動作一頓,只下意的與一旁抱夏對視了兩眼,抱夏沖菱兒使了個眼色,菱兒便立即抿嘴不再多言了。
菱兒認認真真的給紀鳶絞頭發(fā),而紀鳶卻雙手撐著下巴,只一動不動的盯著火盆里猩紅的木炭,在發(fā)著呆,神色愣愣,不知在想些什么。
***
“姑娘,您今日···不開心么?”
伺候紀鳶歇息時,菱兒忍不住問了一嘴。
紀鳶一愣,這才意識到原來這日心思煩憂,竟然影響到整個屋子里的人了,當即強自笑了笑,道:“沒有,就是今日日子特別,勉不了想起了爹爹娘親。”
菱兒了然,心里立即松了一口氣,立馬道著:“老爺太太若是曉得姑娘定了親,配了王公子那般頂頂優(yōu)秀之人,定會替姑娘感到高興的。”
頓了頓,猶豫了一陣,又立即道:“姑娘,往后你出嫁,讓菱兒跟著您一道去可好?菱兒要一輩子陪在姑娘身邊伺候著,您···您萬萬不可落下了我啊!”
似乎生怕紀鳶反悔似的,不待紀鳶回復,只急急道:“您瞧,抱夏姐姐到了年紀,馬上便可出府了,春桃您定會留在公子跟前伺候著,只有我,閑人一個,您不帶我,帶誰?”
菱兒這一番話只將紀鳶逗笑了,心里滿滿的都是感動,只笑瞇瞇的往菱兒臉蛋上狠捏了一把道:“就不帶你。”
菱兒鼓著臉道:“哼,這可由不得姑娘,姑娘不帶我,我便去求嬤嬤,求姨娘,求···求姑爺去,總之,姑娘休想甩了奴婢。”
菱兒一番話,沖刷了整日煩憂。
臨睡前,紀鳶摟著暖呼呼的被子,想著,白日里,王家人回去時,只道,會立即挑選個吉祥日子請媒婆過來提親下聘,快時年前,慢時來年開春之季。
希望一切順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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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第二日一早起來,整個世界被裹了一層白色,當真應(yīng)下了那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二房正房。
這日天還方亮,王氏便由人伺候著起了,屋子里燒著熱乎乎的地暖,王氏換了一身縷金大紅洋鍛窄襖兒,下著一身極為雅致的折枝臘梅洋縐裙,頭上梳了一頭亮油精致的鬢發(fā),才剛洗漱完,便又往那羅漢床上坐下了,合上了眼,閉目養(yǎng)神,才剛起,面上似乎就有些怠倦。
丫鬟銀川沏了盞滾燙熱茶上來。
只見王氏閉著眼,忽而問起,“昨兒個夜里雪下得大不大?”
昨兒個夜里,王氏與胞妹小王氏徹夜暢談,回屋時恰好天上飄起了雪花,一早,便聽到屋子外頭丫頭們壓低了聲音在歡呼著。
銀川將熱茶送到了王氏手里,只笑著道:“大,今兒個一早起來,奴婢都驚著了,這幾年難得一見的大雪,才一個晚上,就快到腳裸處了,這會兒還未停了,待一會兒雪停了,太太可去賞賞雪景,院子里當真是美極了。”
王氏淡淡頷首,片刻后,忽而睜開眼睛問道:“老爺昨夜歇在了玉笙院?”
銀川緩緩道:“在尹姨娘那兒。”
王氏嗖地一下,抬眼看向銀川。
銀川小心翼翼的打量著著王氏的神色,頓了頓,猶豫一番,方道:“老爺晚膳是在玉笙院用的,都以為老爺會在玉笙院歇下了,可沒成想,臨了大半夜了,老爺忽然起身往那那洗垣院去了,聽說去時洗垣院都落鎖了,那會兒雪下得挺大的,也不知老爺如何忽而轉(zhuǎn)變了注意,想來那柳氏怕是氣得不輕。”
若是擱在以往,但凡那柳氏受氣,王氏心里頭便極為舒坦,可如今,聽了這話,王氏面上卻無半分喜色,只見她半瞇著眼,用力的握緊了手里的茶杯,連杯身發(fā)燙,險些燙傷了指尖,都未曾發(fā)覺。
銀川心下一緊。
過了良久,王氏心下緩和,卻是忽而換了話題,改問道:“昨日王家來了人,是在跟尹氏商議她姨侄女兒紀鳶的婚事罷,親事···議論得如何了,成了么?”
銀川道:“應(yīng)當是成了,昨兒個王家人走時,一臉喜色,后奴婢派人去那洗垣院打聽了一遭,也聽說王家跟尹姨娘足足聊了兩個時辰,屋子時不時傳來陣陣歡聲笑語,瞧著相談甚歡。”
王氏聞言默了片刻,忽而將手中發(fā)燙的茶杯往小幾上一隔,纖細的指尖悄無聲息的往桌面上敲擊了幾下,似乎在深思著什么。
***
銀川想到尹氏往日對她的恩惠,猶豫良久,方出言試探道:“太太莫不是還在惦記著那···紀姑娘?”
王氏敲擊桌面的手指一停,片刻后,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銀川會意,立即上前伸著指尖替王氏有一下沒一下輕揉著,王氏便又微微闔上了眼,忽而答非所問道:“這習慣,有時候真是件可怕的事情,就好比吧,同樣是按摩松乏,明明每個人都會,明明一個要比一個手法好,可這十多年來,一直由素婉侍奉按摩,竟然習慣了,只覺得她的手法、力道才最叫人舒服,旁人便是手法再好,也總覺得差點了什么。”
說到這里,只見王氏那王氏沖銀川擺了擺手,銀川立即停下了,王氏便又繼續(xù)淡淡道:“素婉溫柔賢惠,話雖不多,卻是極為心細如塵,跟她在一塊兒,無端令人心情舒暢,她伺候我整整二十年了,我性子有些急躁,每每有她在,這心里才踏實,你瞧,這么個女人,便是連同樣是女人的主母對她都喜歡得不得了,更何況···是男人?”
銀川雙目閃了閃,聰明的選擇了沒有在問下去了。
可王氏卻淡淡笑了笑,道:“你說,老爺近來,是不是往那洗垣院去得太勤了些?”
銀川捏了捏帕子,只笑著道:“是···是尹姨娘有了身子的緣故吧,之前去得也不多,就···就尹姨娘有孕后,老爺多跑了幾遭,想來是為了那肚子的孩子吧。”
王氏笑容未達眼里,道:“更何況,還多了個孩子。”
銀川一愣。
王氏忽而嘆了一口一氣,道:“其實都這般年紀了,老爺便是寵愛誰,喜歡哪個,這幾年,我都已看淡些了,老爺生性風流,沒有柳氏、尹氏,也會有旁人,更何況,尹姨娘生性淡泊,不是個奴大欺主的,可是,大抵我坐在這位置多年了,生性使然,我一直堅信一個道理,那便是萬事要防患于未然,有些人,有些事兒,永遠不得不防。”
就像是她的生母當年病重,還在病重期,他的父親便與她的閨中蜜友勾搭到了一塊兒,母親生前何其相信好友,可最終,她的丈夫,她位置悉數(shù)拱手讓了人,王氏不愿重蹈母親當年的覆轍。
“那···那太太是想?”銀川小心翼翼的問著。
王氏吃了口茶,笑而不語,半晌,只幽幽道:“到底主仆一場,我終究還是相信她的,寵愛、子嗣,這些,都是她該得了,只是,她那侄女兒我確實有用。”
話音剛落,忽而只見哐當一聲,屋子大門被人從外推開了。
王氏一驚,下意識的抬眼,不多時,只見她那懶懶散散的兒霍元懿忽而從屏風后繞過來,這會兒面上半點吊兒郎當?shù)臉幼佣紱]有,只微微板著一張臉,難得一副威嚴嚴肅做派,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問道:“太太要對紀家表妹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