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未亮,便見那蒼蕪院的燈亮了。
不一會兒,便瞧見一個穿戴深紫色緞襖兒的丫鬟雙手捧著托盤,后頭領著四個丫頭,正步履匆匆進了蒼蕪院的正屋。
只見領頭那個丫鬟瞧著年長幾歲,約莫二十上下,容貌清麗,柳目秀眉,十分標致,就是面色稍稍有些嚴肅,明明二十左右,渾身上下卻透著一股子沉穩老練。
身上規規矩矩的穿戴著一身緞襖兒,衣裳面料半新,料子柔軟細膩,相比旁的院子里的丫鬟穿戴要略顯華麗幾分,就是式樣簡單,瞧著精致精簡,頭上的發飾高高綰起,露出光潔的額頭,僅在鬢上配了一支五福金釵,再無一過多花俏裝飾,卻無端令人覺得心頭舒暢,給人一種正經權爵世家府上的丫鬟理應如此裝扮的感覺。
后頭跟著四個小丫鬟,年紀稍小,約莫十五六歲,全都是統一衣飾、發飾,就衣裳顏色稍稍比前頭那個清淡幾分,淡紫色的,一行五人,動作一致,步伐一致,皆是步履匆匆,卻絲毫未見到慌亂,就像經受過嚴苛的調,教似的。
只見領頭那個丫鬟手中的托盤上捧著一身深紫色直綴朝服,朝服面料堅,挺,質地堅硬,此刻正疊放得整整齊齊的,服飾衣領、胸前及袖口上分別繡著凌厲的赤火之紋,衣裳上擺放著一根同色鍍金獸面腰帶,一塊虎尾高古玉,及一頂嵌寶紫銀冠。
后頭四位手中分別捧著銀盆、銀壺、巾子、痰盂等一應洗漱漱口用具。
幾人端著托盤目不轉睛進了正屋臥房。
里頭的主子已起了。
***
進了屋后,一行五人朝著坐在寢榻上之人遠遠地福了福身子,恭恭敬敬的喚道:“主子。”
那里那人一身白色里衣,此刻正正面無表情的坐在床榻上,一手撐在床榻邊沿,一手放在眉心處擰了擰。
五個丫鬟請完安后就立馬低下頭,隨即,領頭那人端著托盤前來伺候他更衣冠發,另外四人分工合作,倒水的倒水,備茶的備茶,整個過程有條不紊、配合極好,沒有出過任何岔子,也沒有發出丁點兒聲響。
五人紛紛低眉赦目,整個過程,沒有胡亂抬眼亂瞟過一眼,安靜的仿佛屋子里就跟沒有人似的。
直到伺候那人綰發更衣完后,寂靜無聲的屋子里,忽而聽到有人淡淡道:“退下罷。”
領頭那丫頭便又沖那人福了福身子,道:“是,主子。”
隨即,沖著余下幾人使了個眼色,讓一行人先且退下,這領頭的丫頭稍稍停歇了片刻,只恭恭敬敬稟道:“主子,昨晚陳姨娘來了,說是已經將···將大少奶奶生前所有的東西全部重新收拾打點了一番,大少奶奶那間屋子已經落鎖了,陳姨娘那里留了一片鑰匙,另有一片給主子送來了,奴婢將鑰匙鎖在了柜子里的八寶匣子里。”
霍元擎聞言默了許久,頓了頓,只緩緩道:“知道了。”
說罷,沖那丫頭擺了擺手,那丫頭這才緩緩退了出去。
剩下這霍元擎立在原處,過了好一陣,似乎這才回想起來那陳姨娘是誰。
片刻后,只見他抬眼往那柜子的方向瞧了一眼,卻并沒有上前。
只盯著瞧了片刻,方收回了視線,緩緩來到了屏風外,此時外頭一應洗漱用具皆已備好,他緩緩來到銀盆架盆架前,隨后取了巾子放入水中擰干,自己擦臉洗漱,只洗到一半時,忽而又見他抬手往太陽穴處揉了揉,只覺得頭痛欲裂了起來。
片刻后,腦海中似乎恢復了些許記憶,只見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原本輕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
卻說,方才退下去的幾個丫頭并未走遠,只靜靜地立在正屋門外,隨時等待主子傳叫。
這五個丫鬟分別喚作素茗、陌嵐、湘云、白桃、采薇、其中這領頭的素茗原是追隨侍奉在霍元擎多年的大丫頭,原是九歲時,由老夫人賞給霍元擎的,乃是這蒼蕪院元老級別的。
幾人規規矩矩的立在屋外。
這不多時,殷離踏了步子而來,見臥房亮著燈,便也跟著立在門外,立在幾個丫頭對面一言不發的杵著。
屋子外靜默了一陣。
片刻,只見那素茗抬眼瞅了對面的殷離一眼,垂了垂眼,嘴巴分明未動,聲音卻發了出來,只低聲音詢問著:“主子昨兒···可是飲酒了?”
對面的殷離瞅了她一眼,沒有吭聲。
過了好一陣,只見身旁的湘云忍不住低聲道:“殷護衛,素茗姐姐在問你話呢?”
亦是嘴巴未見如何張開,聲音便蹦了出來了。
應當都是伺候大公子這么些年,練就的這一番本領吧。
過了半晌,只見那殷里輕輕抬了抬眼皮子,隨即,淡淡的:“嗯。”
湘云直接沖他翻了個大白眼。
素茗又問:“那昨晚可有···發生何事?”
這素茗打從九歲開始便跟在霍元擎跟前伺候,這十二年中,有且只瞧見過主子吃醉過一回,算上昨晚,算兩回。
第一回,是在主子十一歲那年,彼時,小主子喝得酩酊大醉,兩頰泛紅,只跌跌撞撞的跑到了長公主屋里,摟著長公主喚了一整晚的娘親,那一年,從小養育小主子的老國公爺過世。
而這一回,是大少奶奶。
昨晚回來時,素茗瞧著主子面色并無絲毫異樣,就是雙眼有些渙散,不如以往那般嚴寒冷冽,再細瞧過后,便發覺兩頰有些微微泛紅,不算明顯,但較之以往,在素茗眼里,已可算作是天壤之別了。
殷離聞言,想到昨兒個夜里的事兒,算是發生了一樁小事兒,不過,也壓根算不上什么事兒人,是以,少頃,只見那殷離又淡淡的:“唔。”
湘云聞言,便又忍不住翻了個大大的白眼,嘴里小聲嘀咕著:“以為是公子啊,裝模作樣。”
殷離耳目過人,聞言,只微微陰著臉,直直掃向對面。
素茗肩頭碰了碰湘云,湘云癟了癟嘴,隨即,沖那殷里做了個鬼臉。
殷離臉黑了一陣。
正在這時——
“好了,別鬧了,主子出來了。”
素茗出聲提醒,屋子外幾人立得規規矩矩的,下一瞬只見那霍元擎單手背在身后,大步走了出來。
***
此時天色微亮。
霍元擎直接目不斜視的打從幾人跟前走后,便是已經走了過去了,素茗幾人依然依著規矩,不忘沖著那霍元擎的背影福了福身子。
不多時,殷離一言不發的跟了上去,身后幾人立在原地靜候,等著主子離開院子后方可進屋打掃。
卻未料,正在此時,忽見那守院的徐婆子匆匆進來了,見了那霍元擎,只立馬彎著老腰恭恭敬敬的稟著:“主子,長···長公主跟前的蘇姑姑來了。”
霍元擎聞言,腳步一停。
少頃,只見有人提著一盞蓮花燈打從院門口進來了。
一個婦人披了件黑色蓮蓬裳,后頭跟著個十歲左右的小丫頭。
對方瞧著約莫四十上下,合中身材,相貌生得極為普通,大盤子臉,皮膚略黑,雙眼細長,嘴唇略厚,皮相委實不算好看,且只見她左臉頰上有一道半個碗口大小的紫紅色胎記,猛地一瞧,只覺得面目稍稍有些嚇人,然氣質卻十分出眾,只見走路時裙擺上系著的玉佩聲響與腳步聲協,舉手投足間的姿態似乎頗有些韻味韻律,倒一時令人忽略到她的相貌,所有目光皆被身上出眾的氣質所吸引。
“姑姑···”
見到這婦人,一向沉默寡言的霍元擎竟難得開口主動招呼。
“小主子···”
這婦人便是長公主跟前得力的蘇姑姑,打從長公主當年在宮里頭時便一直跟在身側侍奉,見了這霍元擎,似十分欣喜,便立馬將頭上的帽子給摘下了,沖著這霍元擎福了福身子,霍元擎立馬上前扶了一把,道:“姑姑,怎么來了。”
蘇姑姑一臉關心的問著:“小主子可是要去上朝。”
霍元擎淡淡的點了點頭。
蘇姑姑拉著那霍元擎的手,上上下下將他仔細打量了一遭,見這霍元擎穿得少,只皺眉說了他一通,又逮著殷離好是訓斥叮囑了一番,末了,只又轉身從身后的小丫頭手上,拿起了一件玄色黑狐斗篷遞到了霍元擎跟前,笑著道:“這天寒地凍的,公主心疼小主子每日天還未亮便要早起上朝,便特意連夜吩咐人趕制了這一身斗篷給小主子遮風擋雨,差點以為小主子今兒個已經出府了,好在老奴我趕得急時,來,主子,趕緊的穿上吧。”
說罷,這蘇姑姑只親自伺候那霍元擎披上了。
霍元擎只垂著眼看著身上的斗篷,面上并無多少喜色。
蘇姑姑一邊伺候霍元擎穿戴,一邊嘮叨道:“其實公主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不說,心里一直在掛念著主子您了,只不過——”
蘇姑姑說到這里,頓了頓,只無聲替那霍元擎將領口的結系列上了。
這霍元擎一向不喜外人近身,此刻,竟難得沒有一絲不耐煩,見這蘇姑姑細語溫柔,過了好一陣,只低聲問了句:“太太可還在府上?”
蘇姑姑聞言,抬眼瞧了霍元擎一眼,好半晌,只道:“在了。”頓了頓,猶豫了片刻,只又道:“不過今日長公主便要移居長公主府,特令老奴前來跟小主子說一聲。”
“果然。”
只見那霍元擎面上嘲諷一笑,不肖片刻,面上便又恢復了往日里的冷若冰霜,甚至比之方才更甚。
蘇姑姑一臉無奈。
正在這時,身后的殷里出聲提醒道:“主子,該動身了。”
霍元擎便與蘇姑姑拜別,只面無表情的離去了,走到院子口時,只忽而一言不發的解開了身上剛穿戴好的那件斗篷,隨手遞到了殷離手上。
蘇姑姑見了,長長嘆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