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
風穿過車門與他之間的縫隙,吹了進來,夏耳打了個冷顫,一下子回過神來。
夏耳錯開他的眼神,換了個輕松的語氣,說:“你怎么出來了?!?
“里面信號不好?!标悮q說,“出來回個消息。”
“哦?!彼讯叺念^發別到耳后,視線從他臉上落下來,就看到了他手上的打火機。
即使光線昏暗,她也一眼就認了出來。
這是她送他的打火機。
在他十七歲生日的時候。
怎么會忘呢?當時她身上只有幾百塊,在柜臺前邊因為囊中羞澀,緊張得不行,看中的幾款對她來說都是天價。
只有這一款,又符合心意,價錢又在她承受的范圍。
她還記得當時送給他的心情。得知他其實并不喜歡自己,她沒有辦法再把這個自作多情的禮物送出去,所以送的并沒有那么鄭重其事,讓他隨便收著就好。
她以為他早就丟了,扔了,畢竟對他而言,一個打火機而已,又有多貴重?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在這么多年后的某一天,再次從陳歲手里見到這枚打火機。
她心池中波瀾微起,指了指他手里還燃著的磨砂火機,故作不經意地:“你這個,好眼熟啊?!?
陳歲垂眼,手里翻弄兩下,火苗隨著他的動作輕晃:“嗯,仙女送的。”
夏耳耳根一熱,哪兒好意思接他這樣的話,就說:“哪有仙女專門給人送這個啊?!?
“怎么沒有。”陳歲微微歪頭,彎唇,“我眼前不就有一個?”
火苗在二人中間跳動著,一如夏耳此時的心,她沒再回應這個,而是向他身后的車外面看道:“走啦,我要回去了,車里還挺冷的?!?
“嗯?!?
陳歲讓開來,夏耳回身撿起自己的手機,還有掉落的身份證,她的手電筒還亮著,陳歲就給打火機熄了火,她轉身要下車,陳歲站在車門外面,朝她伸出一只手。
夏耳看著這只手,一頓,又抬眼看看陳歲,他淡然站在門外,擋住一部分風,耐心等她下來。
像是靜候公主走下王座的騎士。
這算牽手嗎,她忍不住想,年少時那么想光明正大牽住的人,這會兒終于有了機會,可還是不大光彩。
她輕輕搭住他的手,他用力握住,異樣的感覺順著指尖傳來,心里頭麻麻的,兩個人的距離一下子就不見了。
男人的手要比女人的寬大些,包裹住她,一點風都感受不到了。
她俯身下車,在她站穩后,他松開她的手,把車門關好,對她說:“走吧?!?
“哦?!?
夏耳應了一聲,見他把手揣回了口袋里,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動了動,沒有他牽她,她一時有些發空。
“這次過來,準備待多久?”他問。
“啊,還沒想好。”他冷不丁一開口,夏耳回答得很迅速,用以掩飾剛才一瞬間的走神,“不過,因為一些事,可能會在這里,待一段時間?!?
“這樣。”
陳歲點點頭,沒說什么,夏耳低下頭,跟著他往樓上走。
路過他房間時,陳歲回頭說了句“你等我一下”,推門就進去了。不一會兒出來,手里拿著那個眼熟的加濕器。
“給你。”陳歲把橘色的加濕器遞到她面前,上面還纏繞著白色的充電線。
夏耳沒接,問:“那你呢?你怎么辦?!?
“什么怎么辦。”陳歲說話的口吻帶著笑意,“不是多貴重的東西,回頭再買一個就是?!?
夏耳想想也是,就安心收下了。
陳歲倚在門邊,朝走廊里面揚了揚下巴:“回去吧,早點睡?!?
像是應了他的話,走廊的感應燈剛好就暗了,他的身影在黑暗里朦朧,正注視著他,不知怎的,她又想起剛才在車上的那一幕。
她受驚回過頭,看到車門處的他,方寸距離中,他擦亮打火機,火苗在他臉上投下光影。
她的心倏地就動了一下。
像是有雨水澆入大地,有什么念頭在土壤下蠢蠢欲動,想要破土而出。
她咳了一聲,感應燈重新亮起,她收回眼,說:“你也早點休息,晚安?!?
夏耳的身影消失,陳歲關上門,脫掉外衣掛好,把煙跟打火機扔到桌子上,打開電腦忙工作。
象征性地忙了一會兒,卻怎么都看不進,陳歲啪一聲合上電腦,剛要起身,桌上手機突然亮了起來。
他一看,是陳廣的電話。
陳歲沒接,任電話自己掛斷,反正他手機靜音,并不會吵到他。過了會兒,手機屏幕自己熄滅,他才重新拿起手機。
陳廣發了很多語音消息,陳歲不想聽,隨手點了轉文字。
他說:“陳歲,月底是你弟弟三歲生日,回家里吃個飯吧,你弟弟很想你。”
“你媽準備了很多你愛吃的菜,專門給你做,你工作這么忙,過年都沒時間回來,月底請個假,咱們一家人好好團聚一下?!?
“你弟弟很聰明的,才三歲就會查一百個數,會背很多古詩了,英語口語也很好,像你小時候一樣?!?
“手里還有錢沒有?爸爸再給你打點錢吧,你不在爸爸身邊,總擔心你過得不好?!?
陳歲往下翻,看到他爸爸給他轉賬十萬,接著又轉賬十萬,備注寫的是“媽媽給的”。
他嘴角扯了扯,點進陳廣朋友圈去看。
人到中年,喜得“二胎”,再為人父的陳廣欣喜若狂,成了朋友圈最討厭的“曬娃狂魔”,陪孩子玩玩具要曬,看孩子吃飯要曬,送孩子去國際班要曬,幾乎快要二十四小時直播分享養娃生活。
小兒子在成長過程中的每一個細節,他都在認真記錄,發自內心地感到欣喜。
就連朋友圈的背景圖,也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合照。
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陳廣的家庭幸福又美滿,他一定是個有責任心的好丈夫,好爸爸。
如果看朋友圈的人不是陳歲的話。
合照中的女人年輕漂亮。確實是年輕的。大學畢業剛入社會,沒多久就跟了陳廣,然后辭職當了全職主婦,婚后第一年就生下一個兒子,讓他們的婚姻關系更加穩固。
他的視線沒多在合照上停留,而是點開了陳廣朋友圈最新的小視頻。
視頻應該是第三人錄的,溫馨的兒童臥室,床頭開著暖黃的燈,小孩子乖乖躺在被窩中,陳廣在床邊給他讀睡前故事,讀完最后一句,小孩子問:“爸爸,大灰狼晚上不會把我叼走吧?”
陳廣似是被幼兒稚語逗笑了,他說:“怕什么?大灰狼來了,爸爸在這兒保護你。”
小孩子說:“爸爸一定能打過它!”
陳歲把手機扔到一邊,拿起桌上的煙,走到窗邊去開了條小縫。
他靠著墻壁,低頭點煙,青煙順著小縫,絲絲縷縷飄了出去。
陳歲的思緒也跟這縷煙一樣,悠悠飄了很遠。
想起他三歲的時候,確實跟陳廣說的一樣,已經很聰明了,墻壁上的老式掛鐘不像現在有數字,他也能認出那是幾點幾分。
按說孩童的記憶該是模糊的,他不知怎么就那么清楚。老掛鐘走到晚上十點,他的父母外出一天,終于回到家,他抱著玩具,想讓爸爸陪他一起玩。
陳廣當時推開他,說:“陳歲,懂事一點。爸爸累了一天,實在沒有空陪你,讓爸爸休息會兒好不好?”
他知道爸爸累了一天,看起來并不想陪他玩,他可以等,等到爸爸不累。
可是他一天天等下去,陳廣就沒有不累的時候,永遠那么忙,沒時間,家里永遠都是他自己。
他并沒有太多怨恨的想法,不管小時候還是長大后。
尤其他能明白,父母忙是為了賺錢,讓他過得更好,他該對此感恩。
可是有了弟弟之后,他才知道,原來他忙歸忙,也是可以抽出時間,可以接送兒子去讀國際幼兒園,可以陪兒子散步,給兒子講睡前故事,哄兒子睡覺的。
父親這個身份,只要他想,他是可以不缺席的。
陳歲抽完一根煙,沒抽似的,又摸了一根。
點完煙,陳歲摩挲著手心兒里的打火機,這么多年了,一直陪著他。
就跟送它的人一樣,從小時候開始,總有她在身邊。
夏耳出現以后,他很少一個人睡了,晚上在夏家吃過飯,一起看過電視,就直接睡在她家。
不用擔心黑夜可怕,她握著小拳頭睡在他身邊,熱乎乎的,呼吸淺淺。
他可以睡到父母來接他,有時候他們忘了接,他睡在夏家,他們也樂呵呵的很高興。
從來不覺得他麻煩,給他們增添負擔。
他的家里永遠黑漆漆的,幸好,夏家全都是光。
是他小時候全部幸福的來源。
他一直覺得,夏家人很好,是他回報不了的好。
尤其夏耳。
蜜窩里長大的小姑娘,哪兒哪兒都好,就沒一點兒不好,沐浴著愛意長大,心都是善良純凈的,好比象牙塔里種植的白玫瑰。他呢?他是隨意生長在路邊的車前草。
她給他分享養分和陽光,讓他貪戀這些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但是,他從來未敢想過摘下玫瑰。
摘了又能怎樣呢?讓她離開象牙塔,跟他一起生活在污泥里,接受被車輪肆意碾壓的命運?
她就該過著美好生活。
而不是跟他一起面對生活的車輪碾過后,甩濺的一灘灘泥。
他不是不想。
是不配。
抽完這根,陳歲關了窗子,收拾好東西,熄燈躺在床上。
他一個人在黑夜里仰望天花板。
想起夏耳那張素凈小臉,在幽微火光下,被他瞧得仔仔細細。
長大了。
確實不一樣了。
五官長開不少,比從前成熟了一點點,不是小女孩兒,已經變成漂亮的小女人了。
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感覺,只知道那一眼過后,他怎么都沒法再把他當成小女孩那樣去看待她了。
就是男人對女人,最原始的那種吸引力。
如果非要形容,大概是,從前他是佩劍的騎士。
神圣而正義,在塔下一圈又一圈地巡邏守衛,專心守護這朵白玫瑰。
無意窺見這朵玫瑰的嬌美。
他忽然就起了一些,不該有的罪惡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