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親手拆散了這個家,你滿意了嗎?
滿意了嗎?
像是有人在陳歲的腦海中注入了一段程序。
程序中,曲燕最后的那句話不斷回放。
陳歲的臉色驀地白了一下,方才所有跟家庭對抗的意氣,統統被這一句話打碎。
“……媽。”
他很輕地喚了一聲,傾盡了全部的,他對家庭的眷戀,對親情的渴望。
十七歲的少年,個子高高的站在那,身形卻是脆弱的,仿佛簡單的一句話,就能夠將他擊垮。
曲燕望著陳歲,眼神中帶了幾分怨恨:“你如果能夠聽話一些,我跟你爸怎么會到今天這個地步?如果不是你整天叛逆,就知道惹他生氣,他會每天不回家嗎?如果不是你害得張大哈進去了,他會出來報復我們一家嗎?現在搞得人盡皆知,咱們家成了織女鎮的笑柄,這就是你想要的嗎,陳歲?”
“就算你什么都知道,你為什么要告訴我?你為什么要告訴我!為什么要讓我知道這些!?為什么非要打碎我們一家子的幸福生活!你們姓陳的,一家子都沒有良心!你怪我們不夠愛你,不關心你,現在好了,你連家都沒有了。你覺得夏家好?那你就到他們家過日子吧!看看人家會不會要你!”
曲燕說完,看了看陳廣,最后,恨恨看了陳歲一眼。
仿佛十七年的母子情分都要斷在這一個眼神中。
她一腳踢開腳邊雜亂的書堆,書籍嘩啦啦在書房亂飛,咣一聲砸在門框上。
書籍落地,她踏著飛散的書頁,就這樣出了書房。
再然后,聽見臥室里一通翻箱倒柜的聲音。
一直到,偌大的房子,只余嘭的一道門響。
震得房門兩邊的玻璃都在顫。
震顫過后,便是一屋子的死寂。
陳歲站在被曲燕踢飛過來的書堆旁邊,脊背僵直著,似是耗盡全身力氣才勉強站穩。
陳廣緩緩坐回到椅子上,從桌上的紙抽盒里抽了兩張紙,擦拭掉臉上的血痕。
他用那種過來人的語氣?育陳歲:“我早就跟你說過,你可以恨我,但是,不要告訴你媽媽,對這個家沒有好處,你不肯聽,非要告訴她。你看現在,鬧成這樣,你就高興了?”
陳歲的心被狠狠扼住,他轉過臉,看向陳廣,嘴角抿成一條線。
“所以,全都是我的錯,是嗎?”
“不然呢?難道還能是我的錯?”陳廣異樣地看著陳歲,“在今天之前,咱們家難道不是一直好好的?你為什么就非要讓她知道!?現在家不像家,咱們老陳家以后在鎮上頭都抬不起來,這一切都是因為什么?”
“你不想想我,想想你媽媽,你總要想想你自己!你到大街上走一圈,外面的人會怎么笑話你,你想過嗎?”
陳廣說完話,站起身,把手上的紙團成一團,丟進垃圾桶。
他又看了看自己的?子,重重嘆了口氣:“要是早知道你長大后會變成這個樣子,當初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陳廣說完,繞過書桌,拿起衣帽架上的外套,也離開了書房。
房子里只剩陳歲一個。
就好像天地間也只有他一個人。
他看著書房這一地狼藉,華麗的房間,破碎的花瓶,四散的書頁,就如同他們這個家,外表光鮮,里面早已不堪入目。
他的父母全都走了,父親有父親的情人,母親有母親的家。
那他呢?
他的家又在哪里?
他忽然有些找不到自己存在的意義,他所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庭,在這一刻全都把他推開,推遠。
即使心里清楚,在他爸媽的心中,他并沒有那么重要。
可真到了這個被選擇的時候,他的爸媽離開得義無反顧,沒有任一個人選擇他。他還是,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被拋棄的感覺。
為什么,他什么都沒有做錯,卻變成了,被拋棄的那個。
為什么,在作出選擇的時候,他的爸爸選擇了情人,他的媽媽選擇把過錯推到他頭上,卻沒有一個人問過他,他要怎么辦。
他們都說愛他,他是他們的孩子,沒有錯,但是他們的愛是有前提的。
他必須得是乖巧聽話那個,能夠在他們虛假的婚姻中,充當調劑的那個,來讓他們互相都覺得這個家是完整的,是幸福的,是一個真正具有“家”的模樣的。
一旦失去這個前提,他們的愛就會大打折扣,不是不再愛他,而是,比起愛他這件事,他們更愿意愛自己。
既然這樣,那又為什么,為什么上天一定要讓每個小孩,天然地愛著自己的爸媽。
他只想像別人一樣,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為什么那么難啊?
還是說,真的就像他們說的那樣。
是不是都是他的錯。
是不是,不應該來到這個世上。
正是七月盛夏,陽光透過窗子照進書房,他看著這縷陽光,越過書桌,傾灑在地板上,一直投到他的腳下。
剛剛好,就在他腳尖的地方,再多一寸都沒有。
差那么一點,就能站在陽光下。
就差那么一點。
曲燕離開織女鎮的事情很快傳開。
她帶著東西乘坐大巴的時候,被相熟的人看到,她是一個人走的,又帶著東西,有好信?的來陳家看,發現陳廣的車也不在家。
一時間,關于陳歲家中的事,什么說法都有。
有人說,曲燕不應該走,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繼續當她的富太太,也比就這么走了強,人到中年夫妻關心名存實亡,誰家不都是這么過?
還有人說,曲燕這么多年跟著老陳,勤勤懇懇打拼,如今落得這么個下場,走了也正常,哪個有氣性的都得走。
也有的說,曲燕其實早就知道,一直假裝不知道,曲燕這么要面子的人,之所以會走,就是因為這次鬧得太丟人,曲燕實在待不下去。待下去也是讓人笑話。
總之都不是很好聽。
小鎮就是這樣,任一點風言風語都會被放大化,妖魔化,尤其陳家先前在織女鎮一直都是好名聲,這回出了這樣的事,鎮上的居民說起來,都是嘲諷的語氣。
看啊,他們也不過如此。
夏耳家的燒烤店又開了門,每天營業也能聽到有客人議論,不可避免地,夏耳也能聽到這些。
她聽見別人對陳家說出的嘲諷的話,心里也會跟著難受。
不是為了陳廣跟曲燕。
她忍不住想,如果陳歲聽到這些話,他的心里,一定會很難過吧。
夏耳想去看看他,又不敢去看。
他怕陳歲覺得她是為了看他的笑話,而且,陳歲說不定并不想見到任人。畢竟,不管怎樣安慰他,都會提到這件尷尬的事。
最好的關心,也許就是不去打擾。
想是這樣想,可是已經過了好幾天,她根本沒聽到陳歲的動靜,更沒聽說陳廣或曲燕回來過,導致她連陳歲究竟在不在家都沒法確定了。
夏耳決定親自去看看。
去的時候,她發現陳歲家的大門沒鎖,她還愣了下,伸手打開大門,看著這間被火燒過的二層磚瓦房。
原先潔凈明亮的白色瓷磚已經被煙火熏得黑了,不復以往光亮照人,變得灰暗,破敗。
夏耳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巾,隔著紙巾按壓門把手,拉開陳家房門。
屋子里是好幾天沒有通風過的沉悶味道。
死氣沉沉。
里面空空蕩蕩的,能看到主臥的門還開著,里面亂糟糟的,東西被翻得連地上都是。
夏耳有點不太敢進了。從前陳家總是被收拾得一塵不染,干凈整潔,如果有人在家,一定不會是這樣。
可要說沒人,怎么會連門都不鎖?
夏耳猶豫著往里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喚:“陳歲?”
“陳歲,你走了嗎?”
一樓沒有人,夏耳扶著樓梯扶手,一級一級上了二樓。
她看到了走廊里七零八落的書本,每一本都倒叩著放在地上,書頁已經被壓出了折痕。
書房的門開著,她下意識就向書房看了過去。
隨著一點點向上,視野也一點點開闊,她在書房里看到了很多散落的書,還有沒被收拾過的花瓶碎片,滿地狼藉。
不難想象這里曾經發生過什么。
夏耳看了一會?,就收回了眼,準備向其他房間走。
路過書房,她原本已經走了過去,然而余光一晃,她似乎看到了什么東西,她不得不后退幾步折返回來,站在書房門口,向剛才注意到的地方看過去。
陽光投進書房里,投在木質的桌椅上,連花盆中的綠葉都在強光下泛著瑩潤的光澤。
陳歲窩在椅子里,右手指尖夾著煙,面前青煙繚繞升騰,而書房里的其他地方,隱隱也能見到空氣里漂浮的青煙。
遮迷了人的視線。
夏耳或情愿,或不情愿地,去過了那么多網吧,可也沒有哪一家網吧里的煙,能比此刻陳家書房里的更濃。
她一晃神,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沒記錯的話,陳歲從來不抽煙的。
夏耳腳下像是被膠水黏住了,怎么也邁不出那一步。
隔著青煙,她隱隱能看到陳歲似乎瘦了不少,下巴長了一圈青色的胡茬,穿在身上的t恤也有些皺了,看樣子已經很久沒換。
在他面前,桌上煙灰缸里的煙頭堆成尖,有一些煙灰還掉在了外面,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夏耳絕對不會相信眼前這個人會是陳歲。
可他,確確實實真的是陳歲。
夏耳嗓子澀住,想要發聲,半天都發不出。
怎么會這樣啊。
那樣驕傲的少年,張揚明媚的少年,到底經歷了什么,才會變成這樣?
然而,她什么都問不出。
只要他不說,她絕對不主動冒犯,這是人與人的界限,她不喜歡打擾別人的安全距離。
夏耳壓下那些話,讓自己揚起嘴角,看著陳歲,問他:“陳歲,你怎么在這?啊,我都找你好久了。”
陳歲抬眼,看著夏耳,沒動。
指尖猩紅的煙仍在燃燒。
夏耳俯身,把地上的書本一一撿起來,撫平那些折角,合上,一本挨一本,放回書柜里。
她說:“你還沒吃飯吧,晚上想吃什么,我讓爸爸給我們做。”
“我爸爸還念叨呢,說陳歲這孩子怎么回事啊,好幾天不來家里吃飯了,像話嗎?”
“你整天一個人在家,又不會做飯,我爸媽都很擔心你,特意讓我過來看看你。”
她念念叨叨,說完所有能說的話,撿完地上所有的書,全都收到柜子里,陳歲仍舊沒有回應她的話。
她也不惱,默默出去,尋了笤帚來,把地上的玻璃碎片全部掃干凈。
又打開窗子,把書房里的煙散出去,換換味道。
陳歲全程沒動,就像沒看到她那樣,繼續坐在那里。
夏耳看到他這樣,又想起他剛回來的時候,抱著籃球站在她家的院子里,眉梢眼角都是少年意氣。
那時他張狂肆意,誰都沒有想過,會有這樣的一天。
夏耳鼻子突然一酸,連她自己都說不明白為什么。
她望著陳歲,嗓子像是被什么東西黏住了。
“陳歲……”她壓著聲音里的澀意,輕輕地問,“你一個人待在這里,晚上怕不怕。”
聽見她的話,陳歲終于有了動作。
他緩緩抬眼,手上的煙燒了一厘米長的灰,在這一刻,隨著他抬眼的動作掉落。
因為抽了太久,太久的煙,他的嗓子啞得不能再啞,一開口,像是別人的嗓音。
粗糲得,像是短短幾天,歷經了別人幾十年的風霜。
“我也,不想一個人的。可是”陳歲喉結滾動,努力想要壓下喉嚨里的啞意,嘴角勉強的弧度,帶了幾分頹唐。
“他們都不要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