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什么?”
岑崤快速瞇了下眼,目光又落在黎容被壓發紅耳朵上。
難得,一點血色。
教室里再次見鬼樣安靜。
全班紛紛扭頭,默默注視著跟岑崤大吼大叫黎容。
“臥槽,剛才班長是吼我崤哥了嗎?”
“班長是不是受刺激太大,瘋了?”
“你聽清班長吼什么了?不做什么?”
岑崤微不可見扯了下唇,他站在教室過道,堂而皇之擋住了絕大部分光源,將黎容籠罩在他影子里。
這種剝奪光線蠻橫方式,打破了對方舒適圈,會一瞬間吸引對方全部注意力。
此刻,岑崤方才陰郁情緒一掃而空,反而不緊不慢等著黎容回答。
黎容話喊出口,才徹底清醒。
怔忪了不到兩秒,他立刻恢復了鎮定,如果真是十七歲他,大概會臊面紅耳赤,無地自容,但現在,他已經被岑崤鍛煉出來了。
黎容坐直身子,像只慵懶貓一樣舒展筋骨,隨后抬起發麻胳膊,“啪”一聲拍在化學卷子上,云淡風輕道:“太簡單,這卷子我不做了?!?
班級里又開始窸窸窣窣。
“臥槽這B卷子還簡單?”
“老師說是自主招生難度吧?!?
“你也不看是誰,可能對班長確簡單吧?!?
岑崤沒說話,目光沿著黎容圓潤指尖一路上移,掠過點綴淤青針孔白皙手背,凌亂衣領,落在他毫無慌亂羞赧臉上。
那張臉坦蕩,就好像他說分明就是試卷問題。
岑崤輕挑眉,若有所思點點頭。
就在黎容打算松一口氣時候,他突然單手撐著桌子,俯身下去,眼神微微下移,定格在黎容被汗水濡濕鬢角上。
黎容頭發許久未剪,已經留不短了,其余頭發攏到耳后,鬢角發絲尤其纖細柔軟,發梢微微卷翹著,貼在瘦削側臉。
“誰把班長腰弄疼了?”
岑崤聲音很輕,壓很低,確保沒有無關人聽到,但在黎容耳邊,卻清晰字字可聞,字字深意。
此時岑崤身上還沒有那股肅殺威壓氣場,鎖骨鏈隨著他動作一晃一晃,傳到鼻翼是校服上干凈梔香洗衣露味道。
黎容抬眸和岑崤對視,眼神沒有一絲一毫躲閃,哪怕剛剛睡醒,衣衫不整發絲凌亂,但也好像衣冠楚楚坐在談判席上。
他桃花眼一彎,唇邊含笑:“你猜呢?”
教室門“砰”一聲被推開,楊芬芳踩著高跟鞋罵罵咧咧走了進來:“說說說就知道說!祖國未來交到你們手里我看是沒救了!誰不好好答題......”
她目光追溯到班級里唯一一個沒歸位岑崤身上,又追溯到岑崤座位上,許久未見黎容身上。
楊芬芳罵聲仿佛被人按了關機鍵,“咔吧”止住了。
黎容向久違班主任露出無辜虛弱笑,然后緩緩起身,懶散無力給岑崤挪了位置。
新座位還沒被體溫溫熱,讓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
楊芬芳半晌才干巴巴說了聲:“黎容回......回來啦,下課到我辦公室來一趟。”說罷,她又看向黎容身邊,深吸一口氣,面帶憂色道,“岑崤,你好好跟家人商量,別意氣用事?!?
岑崤沒應。
黎容看了岑崤一眼,他知道岑崤家情況很復雜,楊芬芳讓他跟家里人商量,等同于廢話。
岑崤這人最大優點就是不聽爹媽話。
化學測驗結束,全班只有黎容和岑崤交了空卷。
楊芬芳看著黎容動了動唇,滿臉寫著憂色,最后還是沒說什么,只是把卷子整理好,沖黎容招了招手。
黎容起身跟了出去。
到了辦公室,楊芬芳主動把門鎖緊了。
她看著黎容深深嘆了口氣:“家里出了那么大事,如果有需要幫忙,可以跟老師說,或者學校心理輔導也......”
黎容一臉平靜打斷她:“沒事。”
楊芬芳一愣,尷尬理了理化學卷子:“那就好,老師知道你一直很堅強。你和岑崤沒起沖突吧,剛進教室看你們在鬧。”
在A中,岑崤和黎容分屬于兩個對立陣營。
黎容父母曾經是紅娑研究院名譽教授,兩人開了一家規模不小醫療器械公司,在國內也有極高聲望,所以黎容屬于紅娑派后代。
岑崤父親則是軍部下治八個區塊中第三區首長,這八個區塊統稱為藍樞,藍樞有自己科研機構,和紅娑派積怨已久。
上層對立多少會影響下一代心態,哪怕在高中,這兩派后代也大多自動分了小團體,小團體之間自然常有摩擦,彼此互相看不起。
岑崤是藍樞二代們精神領袖,黎容在紅娑二代中威望也不小,所以同班兩年多,同桌兩個月,黎容和岑崤依舊不熟,甚至在外人眼里,他們是針鋒相對關系。
黎容眉眼上挑,笑起來似有深意:“我和岑崤?我們關系很親密,怎么會起沖突呢?!?
這次楊芬芳沉默良久。
她大概也覺得,黎容是受了刺激,精神應激,建起了強大自我保護機制,都開始胡說八道了。
黎容仿佛閑談嘮家常一樣,和顏悅色問:“老師還有事嗎,沒有我就先回去了?!?
楊芬芳這次猶豫了一下,眼神微微下暼,不敢看黎容眼睛。
她依舊慈眉善目,只是笑不那么真心:“黎容啊,老師沒想到你能這么快回來,咱班不能一直沒有班長,我正打算讓崔明洋幫忙管理班級呢?!?
崔明洋也有紅娑研究院背景,只是他成績比黎容稍遜一籌,所以一直被黎容壓著。
現在黎容家出事,父母也被紅娑除名,崔明洋地位反倒上來了,這次換班長,也是崔明洋主動提,他甚至以為黎容不會回來了。
黎容故作不解看向楊芬芳:“我不是回來了嗎。”
他對一個高中班長職位實在毫不在意,但能給討厭人找不痛快反倒讓人心曠神怡。
楊芬芳歉疚笑笑,語氣卻有點不容置喙意思:“老師知道你想為班級付出,但是你家里需要分散精力事情還很多,你可能心有余力不足,正好我也跟崔明洋溝通過了,他確有這個意愿,其實就剩最后一年了,誰來做這個班長都是一樣?!?
楊芬芳確有自己小心思。
黎容家事,社會上傳沸沸揚揚,無論真假,確造成了不好影響,她怕繼續讓黎容當班長有人說閑話。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挺同情黎容,但她不想給自己找麻煩。
黎容眉眼微垂,嘴唇輕繃了一下,恰如其分掩蓋住了眼中嘲弄,了然道:“懂了,那我先回去了?!?
說罷,他用拳擋著嘴唇,蹙眉難耐輕咳了幾下,轉身出門。
楊芬芳望著黎容背影欲言又止,心里愧疚更深了幾分。
但她沒有能力也沒有勇氣保護自己學生。
黎容出了化學辦公室,用指腹輕輕按揉脖頸上穴位,將咳嗽沖動壓下去。
在楊芬芳面前溫和無辜神情瞬間退卻,黎容抬起眼眸,眼神中透著冷意。
上一世他渾渾噩噩了一段時間,高中時期很多事情都記得模糊了,不管好壞,他都沒什么心力計較,到讓不少小人趁機鉆了空子。
這一世他有是閑情逸致,可以慢慢跟人切磋。
但才剛在走廊站了一會兒,他脆弱敏感胃就又開始叫囂,早餐那點米湯根本不足以補充身體所需能量,現在胃里一陣陣反酸,胃酸刺激著脆弱胃壁,抽搐疼痛開始自內部擴散,黎容喉嚨一緊,立刻跑去了衛生間。
他撐著馬桶圈,控制不住嘔了幾次,嘔頭暈眼花,冷汗打透了校服內搭,碎發和眼睫毛糾纏在一起,一張臉更是慘白毫無血色。
吐出了幾口酸水,黎容靠著墻用掌心順著胃部,慢慢調整呼吸恢復體力,等痛感徹底消失了,他才雙腿發軟出了隔間,到洗手臺前,弓著腰,捧起水來清洗唇角。
溫水順著他小臂往下滑,在手肘處滴滴答答落下去,他半張臉都濕漉漉,不慎被濡濕頭發也抱成一縷,墜著水滴,水滴在如珠似玉明眸旁顫抖,將落未落。
如果其他人也能站在岑崤所在位置,就能看到黎容脊背弓起弧度也流暢漂亮,校服在窄腰間收攏,又被挺翹臀撐起難以忽視輪廓。
這是岑崤第一次在高傲靈魂身上窺探到脆弱感。
這種感覺大概就是——
高昂頭顱美麗孔雀,被淋濕成毛發參差囚鳥。
傲視一切冷漠獵豹,被規訓成瑟縮發抖貓咪。
狼狽,卻散發著致命誘惑。
岑崤手里捏著黑板擦一圈圈把玩著,沒有出聲。
他本來只是幫忙清理一下粉筆灰,挺沒勁差事,沒想到卻看到了別樣風景。
“岑......崤,值日生一直在等你?!?
崔明洋還沒被正式任命,卻已經擔負起班長責任,岑崤好半天不回來,別人不敢打擾,只好他來找。
雖說紅娑和藍樞是對立關系,但崔明洋父母在紅娑地位卻遠比不上岑崤家里在藍樞地位,所以他其實并不敢惹岑崤。
崔明洋正小心翼翼跟岑崤說話,卻下意識順著岑崤目光,看到了狼狽黎容。
崔明洋眼皮一跳,心頭涌起一絲異樣快感。
“喲,班長也在啊?!?
崔明洋讓過岑崤,直接朝黎容走了過去。
黎容這才用雙手撐著洗手臺,抬起頭,向大門方向暼了一眼。
冤家,果然是路窄。
崔明洋看著黎容身形消瘦模樣頓感滿足,故意笑呵呵問:“對了,老師跟你說了嗎,下午自習課好像要宣布我當班長了,大家都沒想到你能這么快回來?!?
黎容嗤笑,將半邊身子重量壓在洗手臺上,有氣無力道:“你好像很得意啊?!?
崔明洋就差把得意寫在臉上了。
“黎容,我上學期給《未來化學》寫論文被你爸給斃了,像你爸這種道貌岸然小人怎么能做科學家呢,他教育出來兒子,怎么配當A大附中實驗班班長呢?”
黎容佯裝苦思冥想:“你是說你父母幫你代筆寫那篇啊,好像他們還拿了個處分?!?
也虧得他還記得這段過節,主要是那段時間他爸總在家里吐槽。
崔明洋一咬牙,腦門上青筋跳了跳。
這件事夠他恨一輩子。
明明是互利互惠心照不宣事,他多一篇期刊論文根本對黎容造不成威脅,但黎清立偏偏雞蛋里挑骨頭,還害得他父母喪失了評選職稱機會。
崔明洋火氣沖上來,一把扯住了黎容領子,眼睛里恨意幾乎快要燒出來。
他早就想報復黎容,這次是撞到眼前機會,尤其黎容又是一副病怏怏隨時快昏倒模樣。
黎容被人拽著領子,沒躲,也沒畏懼,反倒越過崔明洋,向門口岑崤看了一眼。
崔明洋動作一頓,這才猛然意識到,岑崤還在身后看著。
他跟岑崤沒什么交集,但黎容和岑崤是同桌,論親疏遠近,岑崤大概率也會幫黎容。
崔明洋表情僵硬,也扭回頭去看岑崤,仿佛是在等待某種許可。
他并不知道他神情十分丑陋,怒火頂上去了,整張臉都憋通紅,但又因為不敢輕舉妄動而顯得小心怯懦,兩種情緒混雜在一起,讓他面部肌肉走勢非常崎嶇。
岑崤一笑,右手捏著黑板擦,輕輕拍打左手掌心,漫不經心道:“關我屁事。”
崔明洋眼睛頓時亮起來,臉上露出掩飾不住快意和躍躍欲試猙獰。
倒是黎容微不可見嘆了口氣,喃喃道:“好吧。”
崔明洋剛打算回頭教訓黎容,卻見黎容眉頭輕皺,神情冷冽,齒尖摩擦瞬間,右手穩準狠向他脖頸脆弱處劈去。
崔明洋只覺得眼前一黑,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好巧不巧門牙磕在了洗手臺上,牙齒劃破上嘴唇,口中一股血腥氣涌出來。
“操!”崔明洋捂著嘴咒罵出聲。
黎容沒有半分猶豫,揪著死拽著自己衣領那只手小指用力一掰,就聽見崔明洋扭曲著身子鬼哭狼嚎起來。
“嗷嗷嗷松開!手指要斷了!”
黎容瞇了瞇眼,又加了幾分力道,見崔明洋確疼不行了,才一甩手,嫌惡踹了一腳。
一套動作干凈利落,雖然力氣稍顯不足,但勝在狠絕。
這些都是,他在岑崤身邊日日夜夜不眠不休練出來格斗技巧。
崔明洋抱著小指縮成一團,頭抵著地,腿亂蹬著,磕破嘴唇也以肉眼可見速度腫了起來,他一邊痛苦掙扎,一邊嘶哈嘶哈怪叫。
“黎容你等著!你完了!我爸媽不會放過你!操疼死我了!”
岑崤敲打|黑板擦動作一停,細微粉筆灰被揚起來,在熹微光芒里打著旋兒。
黎容看起來確虛弱蒼白厲害,所以他留在這兒沒走。
現在看來,是他多慮了。
然而黎容剛教訓完人,就又恢復成一副蒼白無力病怏怏模樣。
他捂著胸口,恨不得下一秒就把肺給咳出來,一張清秀精致臉皺成一團,眼皮也難受耷拉著。
“咳咳咳......”
岑崤總算笑出聲。
他悠哉悠哉看完了這一出鬧劇,將黑板擦往手心一收,抖了抖手指尖灰,轉身就要走。
“岑崤!”
岑崤神經一緊,停住腳步,扭過頭來面無表情看著黎容。
黎容扶著洗手臺,細長白皙手指潮呼呼,骨節凸起格外漂亮,他一邊蹙眉,一邊輕喘著問道:“岑崤同學看到新班長欺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病人,不打算報告一下老師嗎?”
岑崤挑了下眉,目光在滿嘴血沫縮在瓷磚上呻|吟崔明洋,和弱不禁風毫發無傷黎容之間逡巡片刻,表情玩味。
“我憑什么幫你?”
黎容滿臉憂色,神情愴然:“你不幫我倒也沒什么,只是你以后再叫班長,答應就是這張臉?!?
黎容指了指氣成豬肝色崔明洋。
岑崤:“......”
他倒真看了一眼崔明洋臉,果然下一秒就嫌惡移開目光。
這個理由他接受了。
黎容見他不說話,心中了然,于是眉眼微彎,壓出一個淺淺弧度。
岑崤在床|上很愛喊他班長。
哪怕年輕幾歲,一些刻入骨髓X癖是沒那么容易改變。
只不過那僥幸得逞愉悅只展露了半秒,黎容立刻收起眼睛弧度,低著頭,捂著胃,一邊輕喘,一邊展露自己脆弱。
他打濕頭發已經半干,臉上水珠也蒸發干凈,只有嘴唇還依舊潮濕瑩潤,微微開合,依稀可見緊咬整齊潔白牙關。
岑崤盯著他看了幾秒,扯了扯唇,戲謔道:“用不用我再幫你叫輛救護車?”
這點裝可憐伎倆,他不至于看不穿。
黎容知道把戲敗露,嘆了口氣,不過他很快調整策略,抬起桃花眼,眼皮皺著,眼尾下塌,無辜望著岑崤:“我是真疼......”
那語氣軟呼呼又帶著點委屈,叫岑崤心里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