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轟然一下散開,很快就叫了家中的大人來。
來的都是些老弱婦孺,風珉他們給東西,選擇的向來是最需要的人。
而且,一般都讓他們拿到之后當場就吃完。
這樣一來,就不容易被身強力壯的人搶走。
如陳松意所料,他在流民中的號召力很強。
這個令遠在江南的官吏都害怕的天潢貴胄,在最底層的百姓當中卻很受敬愛。
哪怕他帶來的東西不多,后面來的很多人都分不到。
但是他們還是很愿意過來見他,哪怕跟他說兩句話也好。
在風珉身上,游天再次看到了跟師兄、跟師侄很像的東西。
而一聽到他打算過兩天來施粥放糧,城外的流民都很開心,也很感激。
顯然,由他結集城中的勛貴子弟來施粥放糧,減輕到時地動的傷亡跟朝堂的壓力,是可行的。
于是,分完馬車上的肉跟烤馕以后,三人對視一眼,就準備分頭行動。
風珉先折回去,帶那些西域商人去購買茶葉跟絲綢,陳松意則跟游天去找裴云升。
城東,相國寺。
一盞長明燈亮起,加入了燈海之中。
今日一早就出了城,來到相國寺的劉氏跪在佛像前,為她念誦了二十一遍往生咒才起身。
日夜各二十一遍,能消重罪。
她的珠兒這一生已經結束,她只希望她的下一生能不再有那么多的磨難。
“夫人。”程三元家的扶起她。
“香油錢捐出去了沒有?”
“捐出去了,再讓他們悄悄地為小姐做一場法事,讓小姐能……”早登極樂這四個字,程三元家的沒有說出來。
但劉氏已經聽明白了。
她點了點頭,說道:“走吧。”
她要在相國寺留三日。
雖然對她一回來就要到寺廟里住三天這種行為感到不滿,但看到她回來一天就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不復先前的亂象,程卓之也不能說什么。
這個家現在離不了妻子,左右趙氏已經被敲打過了,現在不敢再作妖,老老實實地待在母親身邊服侍她,那她要去相國寺住三天就住三天吧。
劉氏由自己的心腹扶著,從供奉長明燈的偏殿中出來,登上了佛塔。
一日前,正是在同一個位置,陳松意就在這里描繪了京城東面剩下的最后一角陣法。
劉氏站在高處,憑欄遠望。
在這一瞬間,她的眼睛里泛起了光華,跟遠在江南的另一人共享了視野。
她的眼就是他的眼。
他的眼就是她的眼。
從前在她眼中只是由普通的建筑和人構成的世界,現在變了一個模樣。
劉氏眼中流露出震撼之色。
眼前的京城被籠罩在一個大陣中,陣法光芒隱隱閃爍。
而在這其中有三個氣運沖天處,一個在皇宮,一個在北邊,還有一個離得最近。
劉氏調轉目光,看向護國神木所在的院子,見到那棵低處被掛著許多紅綢的神木上青氣流轉,與大陣交融。
隨后,她又看向了塔下的人,見到他們每一個人頭頂都有著不同的氣。
有的灰白,有的發紅。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身邊的心腹,見到她的頭頂也是一片灰白,一絲微弱的紅中帶著絲絲縷縷的黑色。
劉氏福至心靈,這就是人的氣運。
她想到胡三婆,她那只左眼能夠看到的,應當就是這樣的氣吧。
她再看向京城,大多數人的氣運都是淡泊灰白的,唯有在皇宮的方向看得到沖霄的紫氣。
而在北邊的那一道,應當就是書院的浩然正氣了,那里出儲相,經歷幾朝幾代都不曾改。
或許是因為跟先祖共享了視野,也共享了心情,劉氏對這些氣都不喜歡。
特別是書院跟護國神木,在她看來尤其礙眼。
她在這個高度將京城搜尋了一遍,沒有發現什么異常的金色氣運,于是收回了目光。
在她閉眼的時候,這種特殊的視野也關閉了,加諸在她眼睛上的術法暫時停止了運轉。
“走吧。”劉氏說道。
程三元家的順從地扶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下了佛塔,來到了護國神木所在的院子里。
今日來相國寺的人也很多,在這個院子里祭拜護國神木、拋擲紅綢許愿的人也不少,多是女子,有老有少。
程三元家的原本去取了香點燃,要交到劉氏手里,但劉氏卻拒絕了。
她來到了高大的神木前,抬手去觸碰樹干,這樣的舉動很常見,并沒有引來其他人的注意。
劉氏是不能像擁有王朝氣運的陳松意一樣,讓護國神木跟她產生共鳴的。
她將手放在上面,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不過很快她就收回了手,然后用一早拿在手里的金釵劃破了掌心。
掌心里,她的血一下子就涌了出來。
劉氏因為這痛楚皺了皺眉,隨后重新抬起手,將手掌按在了樹干上。
她的血流出來,詭異地滲透進了神木的樹干里,沒有往下流。
她劃破的口子并不大,但是流出的血卻源源不斷,瘋狂地朝著神木滲透。
她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去了,但卻沒有把手從樹干上收回來。
直到她因為失血而感到眩暈,搖晃了兩下,被程三元家的扶住了,她的手掌才脫離了護國神木。
“夫人……”
程三元家的見到了她這堪稱瘋狂的舉動,警惕地看了看周圍,確定沒有人在看這里。
然后她才看向劉氏的手,卻見到她掌心里原本應該留下傷口的地方卻一片平整,仿佛先前割破掌心放血只是自己的錯覺。
可劉氏那失去血色的面孔,卻證明了剛剛的一切真實發生過。
程三元家的背上漫過一陣戰栗。
劉氏自己站直了身體,看著吸了自己的血過后好似沒有什么改變的護國神木,對自己的心腹說道:“好了,回禪房,我要回去躺一下。”
她依照先祖所言,已經用自己的血污染了神木,如果那個跟先祖有仇、殺死了她的珠兒的人在這里,就一定會來。
接下來要做的就是等待。
……
京城,裴云升的宅子里。
神木一發生異變,將氣運散入京城陣勢中、跟大陣氣機勾連的陳松意就感應到了。
“怎么?”
正在聽她講推演術總篇的裴云升見她忽然停下不講了,于是問道。
陳松意神情凝肅:“等等。”
她抬手掐算,游天在旁坐直了身體,算是知道她到底有多濫用“術”。
在來的路上,她說要傳授裴云升推演術,他也沒有說什么。
他知道現在情況特殊,她有便宜行事的權力。
何況容鏡的態度也表明了,師兄這一支就是不用遵循天閣的規則。
但她用推演術實在是太過頻繁了。
還好,這一次她推演的事情沒有消耗太多的算力,很快就得出了結果。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相國寺對護國神木動手的不是旁人,而是先前還在江南昏迷不醒的劉氏。
她不但醒了,還回到了京城。
看來這也是道人的其中一項安排。
陳松意現在已經將氣運散去,完全可以再次戴上椒圖面具到劉氏面前去解決了她。
但她沒有動,現在京城已經是她的主場,她不再是一個人了。
從卦中看,比起她自己去,還有更適合的人。
比起現在就動手,還有更適合的時機。
“我剛剛講到哪里了?”
見她放下了手,像是什么都沒有發生,裴云升才提了她剛剛講的上一句。
陳松意點了點頭,接著剛才的總篇繼續往下,開始講細則。
推演術入門并不難,只要半個時辰就可以教會一個人。
但推演的準確程度跟所能得到的信息,就要憑個人的靈性跟悟性。
游天也學過,不過他完全沒有天賦。
所以現在聽著她教裴云升,他也不感興趣。
“客人,請用。”
裴云升的老仆端了茶點進來,請他用一些,小師叔這才找到了事做。
他道了謝,然后看了老仆一眼,接著招手讓他過來,要給他把把脈。
見裴云升目光落在小師叔身上,陳松意解釋了一聲:“我師叔鉆研醫道,醫術精湛。”
聽她這樣說,裴云生才收回目光。
陳松意對他說道,“推演術入門篇跟日常應用我已經講完了,剩下的就是不斷練習。回頭我會默一些我算過的案例給你,還有一些訣竅,你可以對照著實踐練習。”
裴云升忽然道:“要練多久,才能達到像你這樣的水平?”
他聽完這推演術入門,雖然神奇,但是想應用到她這個水平,幾乎不可能。
陳松意也沒有隱瞞,直接道:“看機緣,看契機。有可能這一輩子都達不到,也有可能某一天突然就到了。這是我師門的‘術’,我傳你就是因為你跟我之間的緣法。但凡是‘術’都有代價,人力有時盡,不是事事都能算清,希望你能用它趨吉避兇,不要濫用反噬。”
游天給老仆把著脈,聽到她的話,只覺得她勸告別人就會,到自己就不會。
等完成了對裴云升的承諾,陳松意才提起了自己今天的來意:“我來其實是有一件事想要委托你。”
裴云升一臉早已經猜到的表情:“想讓我回一趟江南是嗎?”
剛剛學習推演術時的專注散去,現在的他看起來又是那個厭倦的樣子了。
陳松意道:“對,我想不到比你更適合的人選。你應當去一趟江南,你的機緣在江南。”
雖然代價是要他放棄參與,可能是大齊綿延四百多年最璀璨的一屆科舉,放棄跟這些名留青史的對手同臺競技的機會,但他只要去江南,就不會失望。
裴云升看了她片刻,收起了困倦的神色,說道:“我答應了。”頓了頓,又道,“我相信你的推演術這一次也是準的,要我什么時候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