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黑夜的京城里仿佛蟄伏著無數野獸。
磨著爪牙,蠢蠢欲動。
后院的驚變并沒有傳到前院。
陸家的兩個孩子只知道有人闖進了他們家,朝著父親不讓打擾的書房去。
正當他們在花廳里緊張地張望時,母親回來了。
兩個孩子立刻叫著“娘”,從椅子上下來朝著她奔去。
“沒事了,沒事了。”已經打理過儀容、只有眼眶還有些紅的陸夫人彎腰抱住了他們,安撫道,“只是宮里有大人要來找你們爹爹,沒事了。”
書房里,陸大人已經恢復了平靜。
明亮的燈火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很快轉成了暗紅色。
他與今夜突然到訪,將他從鬼門關帶回來的厲王殿下對坐,說起了修繕皇陵以來發生的事。
說起了那些被收買的跟死去的同僚,說起了自己受到的威脅。
他的聲音因為上吊而嘶啞,猶如枯葉摩擦:
“……下官不知道藏在幕后的是什么人,他們想要插手皇陵的修繕又醞釀著怎樣的陰謀。下官只知,這其中定然有來自朝堂的手,能在京城里做這么多事,卻不引來任何注意。
“下官深受陛下器重,本應為陛下肝腦涂地,不受這些宵小的威脅,可只我一人,實在無力對抗,最終所能選的唯有一死。
“惟愿這一死,能讓陛下有所警惕,若是能撕開陛下眼前的遮蔽,讓他看到這片黑暗下的暗潮洶涌,那我便死而無憾。”
厲王一言不發,認真地聽著。
陸云看到他這張跟景帝有著幾分相似,卻更加年輕、更加銳意的俊美面孔,心中嘆息。
如果今日來的不是他,陸云根本不可能說什么。
因為這根本沒有用,只會連累多一人。
但他是厲王,他上朝都不用解劍,回京都能帶著三千兵馬。
其他人的聲音或許還不能傳達到景帝那里,他卻絕對可以。
在見到他的那一刻,陸云就感到自己終于見到了曙光。
當把這些全都說出來,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脫。
他的心不再像是決意尋死時那樣,覺得萬事皆空。
而是重新生出了希望。
但他覺得最苦澀的就是,明明厲王殿下已經來到了自己面前,可自己卻連背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能給他提供更多的線索。
畢竟那些人除了對他進行像昨日那樣的威脅,就是通過被收買的人來利誘他。
這些隱藏在陰溝里的蛇鼠,一個個都藏得很深。
等他全部說完,不再說話,蕭應離才擰著眉,開口說道:“本王知道了。”
在沒有回京之前,他就知道皇兄的朝堂被滲透得千瘡百孔,卻沒想到這些人已經滲透得那么深。
陸云又嘶啞地道:“昨日他們給了下官最后的通牒,我想明日他們就會再來找我。”
一個少女的聲音響起:“答應他們。”
她的聲音很平靜,仿佛有著安撫人心的魔力。
陸云看向她,這個房間門里就只剩下他跟厲王,還有剛剛救下自己的她。
厲王殿下身邊的天罡衛很出名,就像現在正守在門外的那個青年。
陸云本以為,剛剛沖進來救下自己的也是殿下身邊的天罡衛,沒想到卻是個少女。
她太年輕了,衣著也很樸素,完全不像厲王殿下身邊的人。
可當她開口的時候,厲王殿下卻沒有絲毫被冒犯的意思,而是順著她的話微微頷首。
“幕后之人謹慎,不肯輕易現身。不過在陸大人答應他們之后,所有負責皇陵修繕的官員就都已倒向他們,他們必然會放松。這樣一來,便能引蛇出洞了。”
陳松意不必說,蕭應離也知道,今夜她把自己引到這里來,就是想讓他抓住機會,借這件事肅清那些隱藏在朝堂之上、君王之側的毒牙。
這些人可以隨意操控三品大員的生死,比起馬元清當初在云山縣外養匪截殺付大人更加惡劣。
他們的勢力也更根深蒂固,更不容易滲透。
現在讓陸云假裝答應下來,就可以探查對方的真面目。
畢竟陳松意推演過兩次,見過那些人對他出手的畫面,卻沒能看清是什么人在京城里對他動手。
他們都知道,沂州王氏想要竊奪國運,將蕭家取而代之,但這背后還有多少世家同他們結成了聯盟、形成了共同進退的關系,卻不清楚。
兩人同時想道:“或許通過東郊皇陵這一次,就能一口氣把所有魚都釣上來。”
“剛剛就是這位姑娘救了下官。”陸云將目光從陳松意身上移開,轉到蕭應離身上,“殿下,不知這位是……”
這些時日他都在東郊,也因為受到威脅而神經緊繃,不知道京城這兩日發生的事,也就不知道有個身穿輕裘、頭戴貂帽的少女在京城里聲名鵲起。
“這是本王的朋友,她姓陳。”陳松意聽見厲王這樣向陸大人介紹了自己,“本王今日原本是去江南會館找她的,可她察覺到陸大人有危險,所以才叫上了本王一起過來。”
陸云聞言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陳松意。
他知道厲王殿下今天不可能無故登門,但沒想到是因為她。
他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禮:“謝陳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陸某今日必定命喪黃泉。”
如果她帶來的不是厲王殿下,而是旁人,就算把他救下來,在他們走之后,他也會重新找辦法結束自己的生命。
陳松意受了他的禮,等他直起身,才道:“天無絕人之路,陸大人應當留著有用之身,以待轉機。”她幾乎都可以想到他今日若是死了,那些人會怎樣拿他的死來做文章。
“負責修繕皇陵的官員,從從官到主官接連暴斃,幕后之人必定會散播流言,說這是皇陵修繕不當,上天投下的懲罰。
“陸大人走后,他們定會再推選出一個受己方操控的人,坐上大人的位置,再配合之后發生的一些意外,要陛下重新開啟皇陵,好完成他們的圖謀。”
陸云面露苦澀,不得不承認她所說的是極有可能發生的事。
他坐回了原位,對兩人說起了自己的推測:“那些幕后之人收買官員暗中動的手腳,我都看過,對整體格局來說,影響并不很大。”
這些小動作,頂多讓景帝受些頭風之類的影響。
可說句大逆不道的,就算陛下駕崩了,還有皇子。
皇子不行,那還有厲王殿下。
若是厲王殿下接替陛下,登上中極,以他在朝中、在整個大齊的聲望,他將會是比陛下更強勢、更有魄力的帝王。
他一上位,整個朝堂的風氣都會肅整一清。
那些掌握重權的宦官都會退出歷史舞臺,世家大族要挑戰皇權,也要掂量掂量。
世家已經失策了一次,讓先帝當初送了幼子去了封地,然后長大以后又讓他去了邊關,讓大齊出了一個這樣的王者,他們不該再失策第二次才是。
陸云完全想不明白,也就無從推斷幕后之人的身份。
直到厲王殿下的話將他的思緒扯了回來:“因為皇陵只是其中一部分。”
“其中一部分?”陸云立刻抬起頭,看向對面的厲王,忍不住道,“還請殿下解惑。”
他沒想到精通風水堪輿,又主持卜選修繕了皇陵的自己都沒有頭緒的事,殿下卻清楚內情。
蕭應離沒有隱瞞,說起了濟州城外的發現:“本王在回京路上偶然撞破了沂州王氏的一樁謀劃,他們計劃中的布局不止是皇陵,還在龍興之地建筑高塔,打算內外配合,形成完整的陣法。”
因著接下來需要陸云去對方陣營中臥底,刺探情報,這樣的內情他應當知悉。
而陳松意他們這一派的推演術之神奇,蕭應離知道就算自己不提,她也能完整地推演出來。
果然,這樣一說,精通風水的陸云也意識到了他們的目的。
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這些世家好大的膽子……”
他們這在圖謀的是什么?是想要謀奪真龍氣數!
是想要改朝換代,以己代之!
這樣大的圖謀,背后牽涉到的絕對不是一家兩家。
難怪在朝堂之上,他們能有這么大的力量,可以蒙蔽天聽!
陸云的肩膀顫抖起來,卻不是因為害怕,而是憤怒。
他憤怒于他們的謀逆之心,憤怒于他們想要為了一己私欲、將天下萬民重新拖入水深火熱之中。
改朝換代永遠伴隨著鮮血和死亡,大齊安穩下來才多少年?
而且現在又還有草原蠻夷在虎視眈眈!
他們身為士族,卻不想著安內攘外,而想著在這種時候謀奪權力。
陸云只要一想到他們若是成功,重新陷入戰火的百姓會有多慘,自己的親族、家人在戰亂中又會變成怎么樣,額角的青筋就一下一下地抽動起來。
此刻,他再想起方才厲王的話,聲音嘶啞地道:“好,等他們再來,下官便答應他們。”
有自己在那邊,就能知道這些人想做什么,破壞他們的計劃,還能配合厲王殿下,將他們一網打盡。
陸云在這一刻做好了不計后果的準備。
本來他今日就已經打算去死了,如果能用這條命去破壞他們的計劃,他覺得值。
可厲王卻在他說完之后,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個錦囊。
這熟悉的錦囊一出現,陳松意便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果然,只聽他說道:“陸大人此去有風險,本王有一物贈予你。”
她站在他身旁,看他將錦囊打開,從其中取出一道折好的護身符,遞給了陸大人。
陸云目光落在那道折好的符上:“這是……”
蕭應離認真地道:“本王曾得高人贈靈符,在戰場上親身驗證,得保性命。如今轉贈一道給陸大人,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這……”陸大人的眼眶迅速紅了,“下官不能——”
陛下看重他,將修繕皇陵的重任交付于他。
厲王殿下看重他,不光救他一命,還將護身的靈符送給了他。
這樣能保住性命的靈符,就算是厲王殿下,手上也肯定不多。
贈出一道,就是少了一條性命。
陸云熱淚盈眶。
他只恨自己此身力薄,不能為帝王與王爺肝腦涂地。
“收下。”厲王將符放到了他手中,合上了他的手,“還請陸大人一定要保重此身,他們要你做什么,你就照做。”
……
書房的門打開。
守在外面的秦驍一回頭,就見到自家殿下跟陳姑娘一起從里面走出來。
而在他們身后的陸大人已經不像先前那樣神情灰敗。
他送殿下跟陳姑娘出來,然后在門口止步,于一室燈火中,一撩下擺跪了下來,向著殿下鄭重地叩首。
秦驍見慣了。
不管是怎樣的人都好,只要與殿下相處,不需片刻,就會愿為他肝腦涂地。
他們離開陸宅,重新登上了停在門口的馬車。
秦驍坐在車轅上,握住韁繩:“殿下,我們現在去哪里?”——是回府還是回會館?
原本殿下決定去會館見陳姑娘,而不是讓她來王府,就是希望不會給她帶來太多的流言蜚語。
可是他們這樣匆匆地出來一趟,再回會館,必定會被圍觀。
馬車里,蕭應離看向陳松意,陳松意道:“去王府。”
秦驍于是聽殿下吩咐道:“回府。”
“是!”
青年應下,驅使著馬車就從巷子里離開,一路朝著厲王府的方向去。
陳松意在出門的時候就已經跟侍女說過,自己要出去一趟。
而厲王殿下的馬車來到會館門口,她登上來的時候,追出來的人應當也見到了。
兄長跟會館里的大家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不會過度擔憂。
秦霄驅起車來又快又穩,比起在巷子里尋找陸大人家,回厲王府的路他更熟。
很快,馬車就到了王府門口。
大齊分封的王爺不多,大都在各自的封地。
等春闈開始前,京城也解凍了,身在封地的其他宗室應該也會在那時啟程,給太后的壽辰道賀。
景帝膝下的皇子都還沒有封王。
因此,厲王府現在就是京城里唯一一座王府。
秦驍叫了門,厲王府的下人立刻把門打開,讓馬車進來。
直到進了王府,正門重新關上,陳松意跟蕭應離二人才下了車。
一下來,她就見到了厲王府的景致。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幾年,這次回來之后,又去過衛國公府。
她也算是見過頂級勛貴、清貴世家的府邸,卻都不及這座王府氣派。
周太后是真的疼自己這個小兒子,景帝對這個弟弟也是同樣看重。
哪怕他不是身在邊關,就是在封地,一年也不能回來住一次,他們依然用了最好的材料,花費了無數的人力,構建出了這樣一座王府。
見她下來以后,目光就被這里所吸引,蕭應離于是站在少女身邊,跟她一起看了看自己沒怎么關注過的景致,然后問道:“我的王府如何?”
陳松意收回目光,點了點頭,道:“風水很好。”
這個答案……倒是很符合她高人弟子的風格。
蕭應離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繞過她往前走。
“走吧。”他說道,“我們進去談。”
王府的下人從厲王府建成以后,就一直待在這里。
哪怕厲王殿下沒有回來,他們在王府里也要做日常維護工作。
今日,他們才跟這座府邸一起,第一次迎來了主人。
而沒想到白天剛剛過去,他們就見到王爺帶了一個姑娘回來。
走在蕭應離身后的陳松意吸引了府中下人的目光。
他們都忍不住猜測著這個姑娘是什么人。
看她的年齡不大,看她的衣著,不像京中閨秀,反而像個平民百姓。
可走在殿下身邊,她卻沒有平民百姓的那種畏縮。
——這難道是殿下認識的朋友?
在他們猜想時,陳松意已經跟著蕭應離走過了游廊。
他們來到了一座園子里。
園子里栽滿了花草,如果是在春夏,一定十分好看。
但是在嚴冬,園丁再用心也不能讓它們盛開。
一條石板路從園門通向園中的亭子,四周的燈照亮了這座石亭。
“過來這里。”厲王走在前面,朝著亭子走去。
陳松意腳步頓了頓,隨后跟上。
想要密談,最合適的地方是在書房暗閣,其次就是在這樣空曠的、不容易隔墻有耳的地方。
來到亭中,蕭應離先選擇一個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她坐。
等到兩人都坐下之后,才是他們今天真正開誠布公一談。
不等他提問,陳松意便道:“我知道殿下應當有不少問題想問我,不如由我先說,說完殿下還有什么想問的,再問。”
蕭應離頷首:“好。”
說完,他便帶上了幾分期待地看著她。
于是,陳松意便從自己的身世開始,簡要地講述了一遍。
“我在京城長大,直到今年才知道我是被抱錯的,親生父母在江南。”
“我六歲那年就遇見了師父,從師父那里學了許多東西,當我動身回江南尋親的時候,師父第一次給了我任務。”
……
重生以來她都做了什么,這些在水潭邊跟師兄容鏡說過的話,她換了一種說法,又再跟厲王說了一遍。說完之后,她總結道:“包括介入漕幫爭斗,遇見軍師那一次,都是我遵從師命的結果。”
同當初在云山縣,付大人他們“推測出”她身后有這樣一位高人的反應一樣,陳松意的主動說明,也令面前的厲王殿下對她的師父崇敬不已。
“這樣的高人身在大齊卻名聲不顯,直到不忍見生靈涂炭、戰火再起才出手——他老人家在哪里?能否讓我與他一見?”
草原人背后都有那樣一個國師,他們大齊也有這樣的高人守護,實屬正常。
可惜,當他問起她師父的下落時,少女卻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師父入世到底是為了什么,他并沒有說過。
當厲王問起他是否跟草原人的國師立場相對,她也只能模棱兩可地說:“或許是。”
畢竟在邊關多時,他也沒有提過自己有個國師仇敵。
陳松意所能確定的是,師父專門培養了她的兄長,讓他在邊關補上了厲王留下的一部分空缺。
在這一點上,他們承接的似乎就是眼前的人保衛大齊的任務。
迎著他的目光,陳松意道:“我師父入世,或許是憐憫蒼生,而我只是他閑來教養的徒弟。”
——所以她不及兄長,更不及師父。
她認真道,“我遠不及師父,不能如他懂許多,但我平生所愿,就是山河永續,國泰民安。所以,我愿以此身供殿下驅馳,驅逐蠻夷,守衛河山,萬死不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