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江南農(nóng)家的院子,許多事物竟都是京中的風(fēng)格。
從屏風(fēng)到擺件,從家具到字畫,都隱隱有了陳松意剛回到這一世時見到的廳堂的感覺。
陳松意看過這些物件,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為她與自己的第一世已經(jīng)隔了兩重生死。
熟悉,是因為這都是她院中的喜愛之物,怎么說也是歷經(jīng)了十幾年才一種一種添置下的。
墻上掛著那幅竹枝圖更是喚醒了她的記憶。
這是她去年為了養(yǎng)父程卓之的生辰,為他找了許久的前朝鄭公真跡。
這幅畫算得上是流落民間的滄海遺珠,因為保存不當(dāng)而有破損。
她又請了古董行里的大師出山來修復(fù),最終才成就了這樣一件賀禮。
彼時,她的身世還沒有暴露,對長女準(zhǔn)備的這份禮物,程卓之自然是喜歡到了心坎上。
這幅畫他一直掛在書房中,只要有客人來都會邀他們品鑒賞玩。
而現(xiàn)在,這幅畫出現(xiàn)在了這里。
陳松意的目光在看不出修補痕跡的畫面上掠過,看到了上面多出來的題字。
那是養(yǎng)父的筆跡,還蓋著他的印鑒,寫了此畫是何年何月,自己的愛女所贈。
再用了寥寥數(shù)語稱贊這件禮物合心意,每每看到就會想起女兒的孺慕之情,令他心中歡喜。
這樣的手筆,這樣的攻心上計,如果她還是第一世那個什么也不知道、仍舊期盼著父母親情的程松意,只怕立刻就要動瑤,想要再回去跟程家人再續(xù)天倫了。
真不愧是劉氏。
原本想去端早飯的陳母看到女兒的目光落在這幅畫上,小心翼翼地道:“這是程夫人送來的,這半月來她帶著明珠上門幾次,想要見你。”
初初見到程家人再次登門,陳父跟陳母都有些緊張,不免想起當(dāng)初他們派人來把明珠接走的時候,姿態(tài)是何等的高傲,說話是何等的不客氣。
可是劉氏親自登門,卻跟當(dāng)時來的人完全不一樣。
她帶著明珠回來,一見了他們,還沒進門就讓明珠磕頭跪謝,又要送上厚禮,感謝他們這些年對她女兒的養(yǎng)育之恩。
這么大的動靜,把陳家村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了過來。
他們圍成一圈,看著這位京官夫人在陳家夫婦面前把姿態(tài)放得極低,禮物如流水一般從車上搬下來,還不住地對他們千恩萬謝。
還有她身邊的程明珠,只去了京城小半年,就已經(jīng)脫胎換骨,完全是個大家閨秀的模樣。
她們這一來,在陳家村掀起的動靜,比陳松意認祖歸宗的時候還要大。
劉氏母女一人從京城來,正好趕上官府戒嚴,很是折騰了一番。
夫婦一人看劉氏把態(tài)度放得這么低,又帶著病容,沒好這樣把人拒之門外。
再加上陳松意也沒把程明珠做的那些糟心事告訴他們,免得污了他們的耳朵,看到自己養(yǎng)了十幾年的姑娘回來,兩人還是有些欣喜的。
劉氏一登門就先道歉,都是因為她的人錯抱了兩家的孩子,才害他們跟親生女兒骨肉分離。
從知道這件事以后,她就寢食難安,還害了病。
“本應(yīng)該早帶著明珠回來同你們請罪的,可都怪我這身體不爭氣。”
劉氏坐在椅子上,一邊說,一邊蒼白著臉咳嗽起來,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忙上去給她撫背。
等到這一陣咳嗽過去了,她才拍了拍程明珠的手,“娘沒事,別擔(dān)心。”之后對著面露擔(dān)憂的陳母苦笑道,“叫陳姐姐見笑了,明珠回到我身邊,旁的沒做什么,就光給我這個母親侍疾了。”
她平復(fù)了呼吸,接著道,“尤其松意離開之后,她就一直念著要回江南來找姐姐,還識人不明,差點犯下了錯事……珠兒早就想回來看你們,都是被我拖累得不能成行。”
陳母忙道:“快別這么說。”說著再看向侍立在劉氏身邊,同樣帶著病容,顯然一路上折騰不輕的程明珠,只道,“其實松意能回到我們身邊,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并沒有什么好埋怨的。倒是程夫人你跟明珠這一次來,遇上這么大的風(fēng)波,才是辛苦了。”
說著,她看程明珠的目光中已經(jīng)帶上了心疼。
她們女眷在這里敘話,陳父已經(jīng)避出去了。
劉氏握著手絹,搖了搖頭:“我們有什么辛苦的?說到松意,這孩子才是最讓人心疼的。此番她離開京城,獨自一人回來找你們,全是因為怕明珠委屈,也怕我們難做。
“在旁人看來,我嫁入程家是何等風(fēng)光,可是這高門大院里的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出身商賈,本就及不上我那妯娌,出了這樣的錯漏,更是不得我婆母的心。”
陳母自己雖然沒有婆母在上,嫁過來的時候就是跟丈夫一起白手起家,也沒有婆家支持。
但天下女子的痛苦總是相通的,因此劉氏一訴苦,她便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
“松意這一走,我跟老爺是一宿一宿的睡不著,到處派人去找了,沒有想到這孩子竟直接回了江南來。”劉氏說著說著,又開始垂淚,“她就是太懂事了,這一路順利,沒出什么事還好,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我拿什么臉來見你們?”
陳母聽了,忙又是一陣勸,再有程明珠在旁寬慰,劉氏才停了下來,越過了榻上的矮幾,握住陳母的手,戚戚地道:“我知道陳姐姐不怪我,當(dāng)年在破廟你我一起發(fā)動,便是緣分,再加上這十幾年各自撫養(yǎng)了松意跟明珠,這緣分更解不開。”
兩人之間的身份雖然相差很大,就連握在一起的手都是一個軟弱無骨,一個粗糙無比,可是陳母卻被她打動了,又不由得點了點頭。
劉氏梨花帶雨地笑了笑,又道:“你我都是為人娘親,最清楚了,懷著孩子的時候只盼他聰明,生下來養(yǎng)著就盼他康健,若養(yǎng)的是女兒,那就更多了一份盼望,盼著她能嫁個好人家。我也不瞞陳姐姐,我這次來就是想帶松意回去。”
陳母一聽,手下意識地一動,將矮幾上的茶杯掃了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女兒好不容易回到身邊,她的養(yǎng)母上門來,卻說要把她帶回去,這無異于在她的心頭剜下一塊肉。
“陳姐姐。”劉氏更緊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心,也不是為了跟你搶女兒。松意在京城,我們程家早就給她安排好了一門親事。
“對方是翰林學(xué)士家的幼子,清貴無比,而且品貌皆佳,便是要尚公主都沒什么能挑剔的,全是因為他家老太君特別喜歡松意,才沒嫌棄我們程家的門檻低,給他們定下了婚約,只等明年那謝公子下場高中就完婚。
“松意一走,我那婆母跟妯娌還打著如意算盤,想將他們四房的女兒頂替上來,跟謝家成親。可謝家那樣的人家哪里愿意?謝大人都同我們老爺明說了,如果不是松意,他們就不結(jié)這門親,搞得我那婆母跟妯娌好沒臉。
“江南的日子雖說比起京城要安貧一些,但以松意這孩子的性情純孝,只要是能在父母跟前侍奉,再清貧的日子她也能過得下去。
“可是父母愛子,總要為之計深遠,總要為她考慮將來,她留在這里,怕是再沒有謝家那樣的良配。哪怕看在這一點上,陳姐姐也該讓松意跟我回去。
“現(xiàn)在兩家聯(lián)系上了,以后就可以多走動,你家長子很會讀書,我聽說了,現(xiàn)在正在滄麓書院吧?明年春闈,他定然能夠金榜題名,等他上京趕考,你們不妨一起來。
“我們程家在京城還有宅子,到時你們就能一家團聚,而且長子跟準(zhǔn)女婿一起金榜題名,再送女出嫁,說不定能喝上三喜臨門的喜酒。”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
這就是了。
劉氏一上來就拿捏住了陳母的命門,她也沒放過在陳母口中去了書院探望兄長的陳松意,將她在閨中的喜愛之物跟程卓之書房里的那幅竹枝圖都送了過來。
陳父跟陳母不敢接,她便說這都是松意慣用的物件。
雖然她離了家、離了京城,住在這江南農(nóng)家的小院里,但總不能讓她受了委屈。
想到女兒回來之后,衣食住行樣樣不如在京中,可不就是陪著他們受了苦?
陳家夫婦拒絕的話就再也說不出來了。
幾次上門,陳松意都不在,劉氏還對陳母發(fā)動了攻心之計。
她把程明珠留在了陳家村,讓她結(jié)結(jié)實實地在這里待了一陣,替出門的陳松意盡孝。
而程明珠從那日見到了掉落出來的娃娃,失魂落魄了一陣,清醒過后就從母親口中得知了陳松意身上的氣運跟自己的命格交換關(guān)鍵。
她不蠢,一下就明白了母親先前做的那些事、叮囑的那些話的用意。
想到自己生活在陳家村的時候,家里每每要有起色就會遭到災(zāi)劫,自己的生活也一直不好,她不得不信了那道人的批命。
知道這些事以后,她就半點不想要回到這樣的日子去,于是打定了主意,無論母親要怎么做她都配合,一定要把陳松意哄回京城去,將她身上的氣運奪過來,好徹底交換兩人的命格。
當(dāng)程明珠愿意收斂本性、刻意討好的時候,很少有人能夠不被她蒙騙。
所以她回到陳家的這段日子,無論是陳父陳母,還是村里的其他人,都被她的改變給驚到了。
夫婦一人越發(fā)覺得比起他們自己,程家這樣的大家才會教養(yǎng)女兒。
唯有放手讓女兒回去,才能更好地給她謀劃前程。
早在女兒沒有回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為這件事整夜整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現(xiàn)在等到女兒回來,陳母就更是直接在她面前走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