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這場雨最終停下,已經是半個多月之后的事了。
樓外樓一夜過后,江南局勢天翻地覆,每天都有官員鋃鐺入獄。
自兩江總督桓瑾以下,江南共有兩百七十多名官員牽涉其中,州府更是幾乎全軍覆沒。
光是初步收監,調查取證,就花了月余時間。
欽差大臣付鼎臣所整理的證據,已經同錢忠送回京中的折子一起擺在了景帝面前。
御書房里燈火長明,桓貴妃帶著年幼的八皇子在御書房外長跪不起。
八皇子小小的一個人,臉上寫滿茫然跟恐懼。
桓貴妃淚流滿面,只求見帝王一面,可是向來寵愛她跟八皇子的景帝卻是見也不愿見他們。
衛午站在屏風外,聽著外面傳來的哭聲,聽見景帝的聲音從書房傳出,緊繃的聲音里滿是山雨欲來:“貴妃還在哭?她還有臉在外面哭?”
江南的消息每傳回來一次,景帝就要大發雷霆一次。
短短一月,御書房里的物件已經全都換過了一回。
景帝心中有著憤怒。
他對桓瑾是何等的優待,何等的信任,將江南這樣的富庶之地都交給了他,可桓瑾回報的是什么?
倒行逆施,一手遮天,結黨營私,動搖國本。
甚至到最后他還不思悔改,明目張膽,公然圍殺天使欽差!
——此等悖逆狂妄之人,種種罪狀實在是罄竹難書,貴妃竟然還敢來求情?
天子看了一眼這些時日雪花一般飛來彈劾桓瑾的折子,冷嘲道,“先前付鼎臣呈上來那份出自謝長卿之手的狀書,上面羅列了他三十二條罪狀,朕原以為是夸大了……可今日看來,這還遠遠概括不了他的罪行!”
他之所以還沒有對桓瑾動殺心,就是還要等著看付鼎臣還能查出什么。
這個在他父皇時期就深得重用的能臣,天不怕地不怕,還敢上書讓他啟用那些先后因為直諫為他所不喜,被他趕去舊都的大臣坐鎮江南,穩住局勢。
大齊有新舊兩座都城。
立國之初,大齊定都城在前朝舊都,只是先帝不喜,時局穩定下來以后,便想著遷都。
先帝尋訪了高人,定下如今的皇都,此后又籌備了十數年,才在生命的最后幾年轉移了過來。
景帝當太子的時候,他所鎮守的就已經是如今的皇都了。
一開始,先帝將舊都的六部保留,是為了安撫民心。
朝代更迭,戰亂頻生,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的大齊,不能因遷都之事再生動亂。
遷都之后,三省六部主要的職責就轉由京城這邊行使。
舊都雖依舊設置了六部,負責的只是舊都區域內官員的考核。
之后,日月更替,朝中新人輩出,追隨先帝的老臣也逐漸老去。
到了他們該退下,好給新人騰位的時候,先帝就用一紙調令把他們送去舊都榮養。
在那里,他們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官職,只是沒了那么多權力跟重壓。
先帝時期的許多大臣,就是這樣榮耀而體面的在舊都結束了自己的執宰人生。
而到了景帝時期,舊都成了他的一個文臣收容所。
朝中官員但凡性情過于耿直,動不動就要做錚臣直諫,斥責帝王該如何不該如何的,景帝都一律把他們扔到舊都去,眼不見為凈。
如果不是云山縣外那一場截殺,付鼎臣現在也是舊都六部的一員了。
他們全都還十分的年富力強,哪怕被外放到舊都,也依然抱著有朝一日可以回來,繼續為朝廷效力,為百姓謀事的心。
所以付鼎臣清洗江南一系的官員,下手的時候可以說是毫不手軟,不必顧慮任何問題。
畢竟空出再多的缺,舊都也一樣有人可以補上。
雖說殺雞焉用牛刀,不過能夠結束“榮養”,這點小事,付鼎臣相信他的這些昔日同僚也不會在意。
舉薦他們,付鼎臣也不用擔心景帝會認為他們結黨營私,因為其中還有許多他的政敵。
有他們入主配合,這牽連甚廣、錯綜復雜的案子,調查起來就更容易。
因此他的折子一上來,景帝看過就朱筆一揮,很快準了。
畢竟,他只是不喜歡這些喜歡直諫的文臣在面前晃來晃去,給他找不自在,讓他們在江南發揮余熱倒是沒問題。
從太子時期就開始服侍景帝,衛午最是明白帝王厭惡他不想見的人偏不識趣,要在他面前找存在感,于是欠身道:“臣這就去勸貴妃娘娘。”
書房外,桓貴妃哭得兩眼通紅,視線迷蒙,還暈過去一次。
此刻見御書房中有人出來,朝他們這邊走,八皇子連忙抓著母親的手搖晃她:“母妃母妃……衛公公來了……”
——衛公公出來,是不是父皇準備見他們了?
聽到兒子的聲音,桓貴妃連忙振作起精神。
她看著來到自己面前的衛午,猶如見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伸手要去抓他的袍角:“衛公……”
衛午看著兩眼紅腫,發絲凌亂,狼狽不堪,不見昔日雍容華貴的貴妃,再看向陪著母親在這里跪了大半日,小臉煞白的八皇子,勸了一句:“娘娘還是先回去吧,陛下正在氣頭上,誰也不愿意見?!?
桓貴妃眼淚又流了下來,急道:“衛公,我——”
桓家除了兄長就是她,旁支全都不頂用,那些人平日仗著兄長的身份地位作威作福,四處收受錢財,到了這時卻是一個還站得住的都沒有。
兄長圍殺欽差被捕的消息一傳回來,她就坐立不安,立刻派了人去宮外求助,希望馬元清能進宮來為自己的兄長求情,救兄長于水火。
兄長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她并不完全清楚,只是知道這些年他們聯系緊密。
甚至上一次馬元清為陛下冷落,兄長還讓她借生辰的名義,引陛下去大將軍府見他。
可是,馬元清卻拒絕了她。
桓瑾事敗被抓住,以兩人的捆綁之深,馬元清也難逃干系。
他還沒被波及,應該只是付鼎臣還沒能查到證據,沒能撬開桓瑾的口。
依照大齊律法,江南這一次所牽涉的官員,以他們犯的事來量罪,最低的都要杖責一百,罷免官職,其中過半都要充軍流放。
而罪魁禍首如桓瑾,等到押解回京,審判定罪,等待他的將會是處死、抄家,還會株連子孫。
不過律法再嚴酷,最終做決定的也是景帝,以馬元清對景帝的了解,他還不至于處死桓瑾,畢竟有往日情分在。
可如果這時讓景帝發現桓瑾跟自己結盟,在江南積累的財富基業有自己一份,那就難說了。
先前,他就已經失去過一次景帝的信任,如今再暴露出跟桓瑾的關系,也會自身難保。
所以馬元清是最不能到景帝面前為桓瑾求情的人,那樣只會害了他。
馬元清讓桓貴妃派來的人給她帶了口信:“我跟你兄長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我是最想保住他的人,不要慌,我會想辦法。”
見連京中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都不能立刻進宮,桓貴妃只能帶著八皇子來書房外長跪,希望景帝看在他們母子的份上見她一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饒了兄長這一回。
貴妃只是慌亂,但沒有完全失去理智,聽衛午說“娘娘就是不顧惜自己,也要顧惜八皇子”,她低頭,看向自己年幼的兒子。
原本能為他們遮風擋雨的兄長如今已經落難,若是皇兒再引了他父皇厭棄,那他們家就是真的沒有什么指望了。
思及此,桓貴妃撐起了身。
跪得麻木的膝蓋傳來陣陣刺痛,令她差點往前方倒去。
衛午都下意識地伸手,見桓貴妃站住,他伸到一半的手才放下。
由年幼的兒子攙扶著,桓貴妃依舊紅腫著眼睛,卻恢復了一些往日的氣度。
她對衛午說道:“今日多謝衛公提醒。”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如今在宮中,只怕人人都想踩他們母子一腳,而不是來好意提醒了。
桓貴妃說著,又朝御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帶著幾分哀傷,然后對兒子說了一聲“我們回去”,母子二人就相互支持著從御書房外離開。
江南,州府公館。
欽差行轅仍舊設立在這里,沒有改變,而對錢忠來說,一個多月前的暴雨夜,至今回想起來都像是一場夢。
那是他們來到州府的第一天,他沒有去樓外樓的接風宴,而是在寫完回報京中的折子,將它密封起來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結果剛睡了沒多久,就被一聲炮響震醒,然后就變天了。
兩江總督桓瑾公然圍殺欽差,被小侯爺帶人與趕來的京城水師里應外合拿下了,押入監牢。
而他這一系的江南官員也都被徹底清洗,抓捕入獄。
付大人大刀闊斧展開了徹查,還上書向皇上要求,讓被派到舊都的那些文臣過來補缺坐鎮。
當錢忠知道他在折子里寫了什么的時候,只覺得他怎么敢的,可是沒想到陛下是動了真怒,很快就答應了!
他原本以為付大人這樣抓人,完全不留余地,會讓整個江南都崩潰。
可是他用了這一手,不光穩定了江南的局勢,還加快了查案的效率。
像這樣的大案,本朝沒有出過,但是錢忠記得在前朝記載中,也曾有橫跨兩省、涉及多個官府機構的重案,從抓人到初步取證都用了整整三個月的時間。
只用一個月就能把這一切初步梳理清楚,錢太監只能說一聲——
付大人不愧是頂尖能臣。
雖然那些受他舉薦、從舊都被派放到各重要部門的大人們,個個跟他相見時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似受舉薦之恩,更像見了仇敵,但他們打起配合、把控起局勢來,十分穩健。
今日的錢忠也如實地寫著匯報向京中的折子。
他停下筆,看向窗外瓦藍的天空,想到江南一案驚天動地,鬧得沸沸揚揚,到今年秋天應當就會結束了吧。
……
從疑犯入獄,進入取證、審查流程開始,就是付大人的戰場了,跟陳松意無關。
塵埃落定,剩下的只是時間問題,也不再需要“麒麟先生”的錦囊妙計。
于是,陳松意便跟游天一起做起了他們這次離家要做的事——挑個地方,給小師叔開回春堂。
當初從家里離開的時候,她找的借口就是陪游天出來,找個地方給他經營醫館,發揚醫術。
如今江南水患,很多人受災,不光是流離失所的問題,正好適合踐行一番,也為付大人分憂。
連續半個多月的極端天氣,人的體質下降,就容易生病。
再加上災后許多尸體來不及處理,就容易發展成瘟疫。
游天跟她出來繞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原點。
他們在查案的方向上幫不上忙,但是在這方面的善后處理沒有問題。
游天本來的樣子臉嫩,不容易服眾,所以臨場客串了一次小廝之后,很快又扮上了邋遢道士。
加入賑災隊伍之后,他很快就給出了治療瘟疫的方子跟一系列防治瘟疫的辦法。
官府派出了專門賑災的官員,漕幫提供了船只。
還有像小胖子家那樣的豪商跟燕七這樣的鹽商,都紛紛調集了馬車、藥材供于賑災。
而且桓瑾一倒,江南的鹽商急于表現站隊,都慷慨解囊,開設了賑災的粥鋪,讓流離失所的災民每頓能吃上東西,不至于餓死。
游天的回春堂隨官方隊伍流動而設,馬車船隊裝載著藥材,前往受災嚴重的地方,他們就臨街搭設藥鋪,給災民看診,分發熬好的藥汁。
原本在水患之后,隨之而來的就是饑荒跟瘟疫,可是這一次有江南富商聯合出手施粥賑災,又有游天的藥方跟流動的回春堂,饑荒跟瘟疫的威脅竟然都降到了最低。
在水災中死去的人跟牲畜尸體也得到了妥善處理,被及時焚燒、掩埋,沒有造成隱患。
最大的問題,還是在災難中失去父母的孤兒。
隨游天四處去給災民看診、施藥的時候,陳松意見到了這些孩子。
災難過后,往往有許多孩子會成為孤兒,這些孩子如果找不到旁的親人,就會被送去濟慈堂。
在那里,他們會由這個官府開設的撫養機構統一養大,學習一技之長,成年后再出去找工作。
而在他們當中,她憑借著那種特殊的感應,找到了十幾個可以修行《八門真氣》的好苗子。
在借故把他們留在身邊觀察了一段時日,各自考量過他們的品性之后,她最后留下了十二個。
十二人正好湊成一支小隊,在戰場上不管是奇襲也好、當斥候也好,都有著意想不到的效果。
萬丈高樓平地起。
構建一支由將《八門真氣》修煉到第三重的士兵組成的千人隊伍,也總要從訓練一支小隊開始。
她已經開始想,來日的話,有機會帶著他們上戰場,將自己訓練出來的這支奇兵送給第二世的父親,想想他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陳松意都十分期待。
有人愿意收留這些孤兒,給他們安身立命之所,減輕朝廷的負擔,朝廷自然很樂意。
可要怎么安排他們,卻成了陳松意面臨的問題。
陳家的生活不過剛剛有起色,房屋剛剛不再漏雨,就連小師叔去了都要跟老胡同住一間,這十幾個孩子帶回去要怎么辦?她又該以什么名目收留他們?
民間允許自己有府兵、家兵,但這前提是你要有府邸,才能夠蓄養家兵護衛。
這些東西,恰恰是陳松意沒有的。
她琢磨了兩日,還沒想出最合適的辦法,風珉就找上門來了。
樓外樓之夜以后,江南就基本解除了威脅。
不用他在,景帝派給付公的那些近衛還有齊統領,都每日寸步不離地守著他。
所以,風珉的傷一好得利索,就跟著陳松意、游天他們來四處看診賑災了。
隊伍里有他的身份在,正好可以防止別人為難他們,給他們找不痛快。
見陳松意這些時日網羅了十來個幼童,又為如何安置他們而發愁,風珉原想告訴她,劉氏命人送了一匣子珍珠跟鑲有寶石的匕首給他,他讓人送去書院給陳寄羽,應該已經早到了。
把那些珍珠跟寶石賣一賣,賣來的錢怎么也能夠在鎮上買個院子。
到時候想收容十個八個小孩,還是什么難事嗎?
可是,這樣不能立刻解決她的問題,跟風珉向來的行事風格不同。
他于是說道:“這有什么好為難的?我收留了他們便是?!?
忠勇侯府有自己的護衛培養點,像他身邊這幾個,都是從里面出來的佼佼者,身手跟敏銳程度放在禁軍之中也算得上中上游。
對尋常孤兒來說,能成為忠勇侯府的護衛,已經是一條很好的上升通道了。
尤其還是小侯爺親自選進去的,那就更加不同。
這十二個孩子經歷了大半個月的顛沛流離,早從什么也不懂變得早熟了。
在被陳松意選中,由她幫著他們處理了父母親人的后事、立了墓碑之后,他們這段時間就跟在她和游天身邊。
他們跑上跑下,努力地發光發熱,證明自己的價值,希望不要被這位姐姐拋棄。
隨著陸續有幾人被送走,他們也察覺到了陳松意這段時間的煩惱,都焦慮起自己的未來。
聽到風珉要收留他們,讓他們成為忠勇侯府的護衛,幾個聚在門口的孩子眼睛都猛地亮了起來。
——不是因為可以出人頭地,而是因為不用再讓恩人為他們而煩惱,自己日后有出息了,還能夠好好報答她!
“我去告訴大家!”一個孩子壓低了聲音,對同伴說了一句轉身就跑。
“快去!”
他們自以為躲得隱蔽、說得小聲,可屋里的人早都發現了。
“你看,我那里是個好去處?!憋L珉說道,“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
經過游天治療,他的新傷舊傷都痊愈,人又變回了原來那個玩世不恭的樣子。
姚四他們幾個聽了,也跟著在旁佐證:“意姑娘放心,我們侯府護衛的待遇很好的!”
老六:“是啊,不光能習武,還能識字!以后能怎樣,就看那幾個小崽子的造化了?!?
他們說完,感到陳松意看了過來,不由得住了口。
不知為什么,總有種自己說錯了話的感覺。
陳松意調轉目光,深深地看了風珉一眼。
等看到風珉莫名其妙的時候,她才說道:“好吧?!?
雖然知道他是好心,但她耗費了十幾天的運氣才找到的好苗子就這樣歸他了,還是有種被狠狠占了便宜的感覺。
這支她爹跟厲王殿下夢寐以求的隊伍,她終于有了機會組建,他們卻沒有成為第一個收到的,反而便宜了風珉。
陳松意起了身,準備去親自告知這些孩子他們的去處:“來日要去邊關,答應我,帶著他們。”
至于她原本要送他的禮物,用武之地更大了,還是要催催小師叔,快點完善出來。
“阿嚏!”
游天打了個噴嚏,面無表情地揉了揉鼻子,臉上透著一股疲憊。
從下山以來,他一直在救人。
尤其是這一個月,他救的人遠比他殺的人要多,即便身邊多了不少人幫忙,他還是很忙。
他忙著遏制瘟疫,忙著清除潘幫主的余毒,治療裴植的病,就連風珉身上的傷也沒有漏過。
經過他的治療,所有人的病情傷情變化可以說是一日千里,可游天還是有一種緊迫感。
晚上,在忙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睡下以后,他還在自己的房間里點著燈,提筆寫著什么,不時停下來思索一番,偶爾又警惕地看一眼窗外。
他有預感,從山上來抓自己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而這一次他得在這里,不能跑。
這不光是為了水患之后防止疫情擴散,還有是因為在江南掀起了這么多的風波。
如果他一個人跑了,那剩下要面對天閣來人的就是陳松意了。
他有預感,這一次來的不是普通天閣弟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覺得能從對方手里跑出去。
所以他要盡快把配合《八門真氣》修煉的“金針藥浴刺激法”完善出來,留給師侄。
她對他有情有義,答應過他這個小師叔,要是有人來抓他們,就同他一起被抓,在山上每天給他送飯,再想辦法一起逃出來。
所以游天也決定回饋同等的情義。
他不跑了,要抓就抓他回去吧。
終于,在他們結束四處贈藥看診,回到州府的時候,他的“金針藥浴刺激法”終于完善好了。
游天松了一口氣,看著外面大亮的天光,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行囊,然后就去跟陳松意告別。
“我要走了?!?
他在公館的園子里截住了她,把自己寫好的兩本手札塞到了她懷里。
陳松意低頭,看著被塞到自己手里的東西,再看向游天。
只見小師叔眼睛底下還有著連日來睡眠不足而浮現出的青黑,一副精力消耗過甚的那樣子。
今日是離別之時。
身體調理好了,配合調查也結束的潘老幫主準備離去,陳松意正要去碼頭送行。
結果才出門,小師叔就突然冒出來,要跟她辭行。
在滿園的綠柳中,又恢復了少年道士打扮的他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顯得一點也不起眼。
“怎么突然要走?”陳松意愣了半天才問,尤其她打開小師叔遞來的手札一看,發現里面正是自己夢寐以求的完整版刺激法,還有他的修煉心得,更是意外。
她還沒去催呢。
左右風珉是打算跟她回陳家村一趟,看看老胡,她便想著讓小師叔好好休息幾天,等回去之后再磨他,連今日去送行都沒有打算叫他起床。
——可他這就要走了。
“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游天掉了個書袋,才肅容道,“到該走的時候就要走了,不然還等著被抓回去嗎?”
聽到這話,陳松意這才想起他還有個天閣在逃弟子的身份。
在這里停留了那么久,追他的人要是還追不上來,那才奇怪了。
見她要開口挽留,游天搶先一步道:“我知道,你要說讓我跟你回陳家村,大不了陪我一起被抓回去。但你武功這么差,帶上了你,想再逃下山就難了。你放心,我答應過你不會自己一個人去做那件事,就會等你?!?
他說著,用手指戳了戳陳松意手上拿著的這本手札。
“好好用它,快點變強,師叔走了。”
說完,也不等陳松意再說話,少年一個轉身就干脆地沖天而起。
幾個飛落間,他便離開了公館,消失在遠處。
陳松意站在原地,仍舊感到哪里不對。
盡管小師叔身上確實沒有那種要去赴死的意思,可還是不大對。
她正想算一算他究竟為什么跑這么快,就聽見小胖子洪亮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師姐!”
一轉頭,就看到打扮富貴的錢明宗站在幾步之外朝著自己招手。
“師姐快來!三爺爺的船要起航了!我們快去給他送行!”
“來了?!?
陳松意應了一聲,然后一邊走一邊飛快地掐算了一番,確定游天是感應到了山上追來的人才匆匆離開,不是因為其他,這才稍稍安了心。
她收好他給自己的手札,拉起小胖子:“走吧?!?
碼頭,漕幫的大船停在這里。
江水粼粼,倒映著碎金般的陽光,運河已經不見吞噬一切的洶涌,又恢復了夏日的平和。
潘老爺子正在碼頭上,跟前來送行的眾人一一拜別。
“今日就到這里罷,諸位不必再送了。”
小敘之后,潘老爺子對他們拱了拱手,得到了眾人回應,他才看向翁明川。
如今,他已經完全卸下漕幫之主的位置,眼下漕幫的掌權人是這個沉穩如淵的青年了。
“明川?!?
“三爺爺。”
“漕幫的以后就交給你了?!?
潘老爺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將身上扛了許多年的重擔都交到了他身上。
一瞬間,老人只感到一身輕松,仿佛又回到了當年跟隨兩位兄長揭了皇榜,來到這里想要大展拳腳時一樣,充滿了活力與期望。
“三爺爺——三爺爺!”
聽見錢明宗的聲音,老爺子這才從思緒中抽離,見一身小財主打扮的小胖子拉著陳松意跑來——
“趕上了,趕上了!我跟師姐來送你了!”
年幼的孫子總是格外得老人的喜愛,看著他這活蹦亂跳沒半點沉穩的樣子,老人臉上露出了笑容,復才看向來到自己面前的陳松意。
少女松開了牽著小胖子的手,上前來向他告罪:“晚輩來遲了?!?
“無妨無妨?!崩先诵σ饕鞯氐?,他抬手摸了摸小胖子的頭,對陳松意說,“明宗這孩子,以后就要姑娘多多關照了?!?
陳松意點頭:“他既入我師門,我定替師父師叔好好教他?!?
她說著,看了停在江上的船一眼,忽然心下一動,問道,“老幫主此行是要去往何處?”
老人溫和地道:“趁身體好,到處走走,不過此行我最終的目標是要入蜀?!?
“入蜀?”
聽到這兩個字,陳松意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聽小胖子在旁說:“師姐你不知道,三爺爺的掌上明珠,我那小師姑,正是嫁去了蜀地的一個寨子,叫——”
陳松意不由自主地接道:“風雷寨。”
風雷激蕩,氣勢愈強,相助互長,交相助益。
這是六十四卦里第四十二卦“風雷益”的卦象,也是寨名的來由。
“咦,師姐知道???”錢明宗沒有絲毫懷疑,搓著手興奮地道,“小師姑年初剛生了個弟弟,三爺爺這是要去看小外孫呢!”
聞言,陳松意用一種全新的目光深深看著面前的老人,看著第二世的自己曾無緣得見的外公,最終,所有如風雷激蕩的情感化為了一句祝愿:“那就祝老幫主父女早日團聚,一路順風?!?
……
城外山林,游天飛馳的身影落下。
林中一片安靜,不見鳥雀。
身穿道袍的少年警惕地仰頭,在原地轉了一圈,然后在包圍住自己的高大林木之間嘴角抽動了一下,接著猛地提氣,喊道:“喂?。》盼页鋈グ?!”
——他不是都已經主動來自投羅網了嗎?為什么還要用陣法困住他!
林中浮現出淡淡迷霧,空氣似漩渦扭曲了一下,從其中走出了三道身影。
后面兩個女子同游天一樣,梳著高髻,穿著道袍,卻是兩個坤道。
為首的則是個未見眉目的男子,單看身影便已經能讓人補全出一番肌若冰雪,餐風飲露,乘云氣、御飛龍的風采。
游天一見他就想起被困在天之極,三日才吃一餐的日子,胃不由自主地難受起來,聽他開口,聲若鳳鳴:“畢竟在天閣,小師叔已經沒有信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