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來客棧。
大堂里,羅管事發著號,不時朝著一樓通鋪的方向看一眼。
剛剛那個道士一來,就要給他們少爺看病。
羅管事試探著問:“閣下可是游神醫?”
“你聽說過我?”
邋遢道士一邊給馮家少爺把脈,一邊回了一句。
羅管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而客棧里還沒出門的其他人也被這邊的動靜所吸引,紛紛朝著這里聚集過來。
“神醫……可是游神醫?”
“神醫來了!神醫來了!求神醫救救我兒子!”
看著他們擠過來,讓這里變得鬧哄哄的,羅管事急了。
他忙站起來,生怕他們打擾了神醫看診,耽誤了自家少爺。
“都靜一靜,神醫正在給我家少爺看病,你們都等一等,別打擾神醫……”
可他一個人哪里抵得過這些求醫心切的人?
不光沒攔住,還差點被推得撞在桌角上。
游天也被推聳到了。
他將手從馮家少爺的脈上移開,用上了真氣沉聲道:“安靜!”
帶著真氣的聲音在客棧大堂蕩開,響在每一個人的耳中,令他們如聞獅吼。
霎時間,他們全都安靜了下來,停住了動作。
游天起了身,吩咐道:“準備個獨立的房間,我在里面看診,外面沒輪到的人都安靜地等著,等我叫到你們再進來。”
羅管事的反應很快,見游神醫一鎮住全場,就立刻對被大堂的動靜吸引出來的掌柜說:“一樓騰間房,有嗎?房錢我出了!”
“有有有!”
掌柜忙不迭地擠過來,所有人都不由得給他讓路。
來到游天面前,掌柜激動得滿面紅光。
他怎么也沒想到,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游神醫竟然會駕臨自己的客棧,而且還要在這里看診!
“神醫這邊請!”
掌柜的忙指著通鋪方向道。
一樓的房間剩下的就只有通鋪,白天那些住在這里的隨從都出去尋找神醫的蹤跡了,整個寬敞的地方都空著。
“少爺來。”
羅管事滿面喜色地扶起自家少爺,扶著他跟在兩人背后往通鋪的方向走。
他之所以先聲奪人,要了一樓的房間,就是為了自家少爺能直接走過去。
馮家少爺聽他低聲道,“有游神醫出手,一定能治好少爺,不管治起來多痛,少爺你都要忍一忍……”
“我知道。”
馮家少爺在他的攙扶下行走,臉上同樣有著壓抑不住的激動。
原本來漕幫總舵只是碰運氣,尤其這位神醫的行蹤飄忽不定,他已經做好了準備要等上許久,可沒有想到人就這樣出現在了面前,還主動選擇為自己看診。
他當然能忍。
只要能夠像其他人一樣,健康地憑借自己的雙腿行走、跑跳,再痛他也能忍。
“那就好。”
羅管事把他扶到了房間里,看到掌柜的親自去開窗通風,又用袖子擦干凈了房中的桌椅,請神醫坐下,于是連忙把少爺扶到了桌子前。
等少爺一坐好,游神醫就開口道:“他留下,你們出去。”
“好好好!”羅管事跟掌柜的異口同聲地答道,然后又齊聲問,“游神醫還要我們準備什么?”
問完之后,兩人對一眼,都覺得對方搶了自己的詞。
游天已經取出了布卷,在桌上一下攤開,露出了里面的金針。
同行了一路,雖然對馮家少爺的問題早有了解,而且也多少出手治療過,但是因為要隱藏身份,所以金針不能用、真氣不能用、好藥也不能用,這對游天來說十分憋屈。
現在回歸本來的身份,他終于可以盡情地用出真正的手段了!
莫名的,羅管事跟客棧掌柜都感到游神醫身上輻射出了強烈的斗志。
只聽他吩咐道:“你去準備熱水,讓人跑腿買藥、生好藥爐——馮家的人去給外面的人排號,讓他們保持安靜。現在,都出去。”
于是,羅管事就跟客棧掌柜各領其職,分工合作。
羅管事讓人把二樓的翠兒他們都叫了下來,給外面等待看診的病人排了號,維持秩序。
只不過神醫到來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很快聚集來的人就越來越多。
馮家的小廝跟丫鬟加上客棧的人手都開始不夠了。
聽到面前越來越嘈雜的聲音,羅管事抬頭看了一眼,心中著急。
他生怕他們這樣吵影響了游神醫。
這少爺跟游神醫在里面待了也有一陣了,也不見游神醫讓他們送什么東西進去。
不知道游神醫看得怎么樣了,少爺的腿能不能好?要多久才能恢復到像正常人一樣……
正在這些念頭糾纏翻滾的時候,羅管事看到有人站了起來,指著自己身后道:“出來了!出來了!”
他連忙起了身,朝著后面看去。
下一秒就忍不住抬手詫異地擦了擦眼睛。
只見從自己到馮家那天起就不能獨立行走、只能被人攙扶或者支撐著東西勉強走一段的大少爺,竟獨自走了出來!
雖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在適應自己剛剛恢復正常、還沒有什么力氣的雙腿,但他臉上帶著隱忍的激動,確實是像正常人一樣靠著自己的腿獨立行走,完全看不出原本那種走得不對的樣子。
“少爺……”
大堂里,馮家的丫鬟跟小廝們都呆呆地看著這一幕,一個兩個忍不住紅了眼睛,失了鎮定。
“少爺好了!少爺的腿好了!”
“神醫啊!真的是神醫啊!”
客棧里其他在等待的病人見到這活生生的治愈案例,簡直都瘋了!
他們一個個激動地起了身:
“這個少爺的腿好了!我看著的!他剛剛進去的時候還要被攙扶著,不能自己走的!”
“他就進去一下,神醫就給他治好了!”
“是神仙!活神仙!”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眼看現場又要亂起來,羅管事忙張開雙手擋在原地,怕他們激動起來,沖撞了剛剛被治好的少爺:“不要激動!不要沖過來!”
失策了。他后悔地想道,剛剛就應該讓翠兒去二樓,把裴大人的護衛請下來。
裴大人的護衛往旁邊一站,那才有震懾力,才沒有人敢喧嘩。
這時,游天從房中探出了頭,看到這些激動的人,不等他們求就開口道:“下一個是誰?進來。”
“是我是我!”
一個帶著孫子的老婦人舉起手中的號碼。
剛剛馮家的人給他們所有等待看病的都排了號,她手中拿的就是一號。
她顫顫巍巍地起了身,牽著身旁的孩子朝里面走去。
其他沒有輪到的人忙看手中那張紙,看自己排在第幾個。
羅管事順勢將兩手向下壓了壓,高聲道:“安靜,一個個來,沒拿號的舉個手,都不要激動!不要打擾神醫看病!”
可惜他的話起的作用不大。
那些后面來的,或者不聽話沒要號的,現在全都一窩蜂朝著馮家的丫鬟跟小廝涌去。
兩個小廝被沖得站立不穩,兩個丫鬟嚇得臉色發白。
羅管事心道不行,得趕緊去把陪大人的護衛請下來!
還有裴大人也不能忘!
還有他那倆便宜侄子跟侄女,也要趕緊叫回來!
現在驗證了游神醫的本事,這里肯定會越來越多人,越來越亂。
后面再來,說不定游神醫就不看了!
這么多事撞在一起,羅管事恨不得將自己一個掰成兩個用。
就在這時,他聽見身后大少爺喚自己:“羅叔。”
“少爺。”羅管事連忙回頭,看到自家少爺能正常行走,又忍不住要老淚縱橫。
“這里由我來管,你去請裴大人吧。”
腿一治好,馮家少爺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從原本的略帶暮氣變得開始意氣風發,完全就像他父親馮老爺一樣果斷。
“游神醫他……”他回想著方才游天為自己施針診治的手段,臉上的神色仍帶著幾分恍惚,“確實是神仙手段,只怕不會在這里停留太久。”
說完,他定了定神,提醒道:“還有游家大郎跟小妹,快去找他們。”
“我這就去!”
看羅管事擠出人群,往二樓去,青年也接替了他原本的工作,來到那張空著的桌子前坐下,繼續為新來求診的人排號。
裴植原本回房休息,但樓下的聲音越來越大,早就把他吵醒了。
只不過裴大人精神不濟,又缺酒,所以懶得動彈。
外面響起拍門的聲音,他抬起眼皮,見自家護衛去開了門。
羅管事報喜的聲音傳來,原來是他們此行要等的神醫出現了——而且就這么短短的一陣功夫,他家少爺的腿就已經被治好了、能自己走了!
裴植這才來了精神。
羅管事說完,本想再催促一句,讓他們趕緊下去,就聽見里頭傳來咳嗽的聲音。
接著是拖沓的腳步,不多時,披著外衣的裴植就出現在了他面前。
“裴大人。”羅管事忙行了一禮,從袖中取出一張寫著“七”的紙,遞給了他,“這個號大人拿著,待會兒下去,一排到七號就可以去讓神醫看診。”
神醫看診的速度很快,他原本還覺得留個七號給裴植會不會太遠了。
但是現在看,完全不會。
等裴植接過了紙,羅管事又道:“底下人越來越多,只憑我們家兩個小廝跟丫鬟怕是鎮不住,還要大人的護衛去鎮鎮場子。”
聽到這話,裴植越過欄桿空隙,朝下面看了一眼,確實黑壓壓的都是人。
羅管事給自己預留的這個號真是十分機智,又十分有心了。
“多謝。”
裴植承了他這情,然后對自家護衛使了個眼神。
他像小山一樣的護衛就離開了房間,到樓下去維持秩序。
羅管事松了一口氣,又道:“那大人也快點下去,這位游神醫是真的有神仙手段,我還要去找我那兩個侄子侄女,就先告辭了。”
他匆匆上來,又匆匆離開,就怕便宜侄子跟侄女錯過機會。
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樓梯上,裴植才收起了這張寫有號碼的紙,來到房間外,一邊整理衣袍,一邊低頭看樓下。
底下果然鬧了起來。
為了爭看病先后,有人要去奪旁人的號。
也有從別處趕過來的富商眼睛一轉,干脆自己偽造號碼。
反正筆墨紙硯他們隨身攜帶,要偽造出一個靠前的號碼再簡單不過。
裴植整理好了衣襟,系好了腰帶,將頭發捋到身后。
那位神醫看病的速度確實很快,從第一個馮家少爺到后面帶著孫子進去的老婦人,再到下一個一對中年夫妻,從看診的房間傳出來的命令像流水一樣。
客棧的掌柜跟小二也忙碌起來,一時要送熱水,一時要買藥,一時要煎藥,一時又有別的需求,忙得他們腳打后腦勺。
但這位游神醫的醫術高超,確實是手到病除、藥到病消。
狀況再壞的病人進去再出來,等一副藥煎好喝下,都是立刻面露喜色。
沒輪到的人看著前面這些被治愈的病例,更加著急了。
于是,在里面叫到五號的時候,大堂中同時有兩撥人舉起了手里的紙,大喊:“我是五號!”“五號在這里!”
喊完之后,他們同時愣住,然后開始爭吵,甚至要大打出手。
馮家的鏢師們都不在,馮家少爺在這里坐鎮維持秩序。
可是在這些人要打起來的時候,剛剛恢復了行走能力的馮家少爺卻沒有辦法阻止。
幸好一個高大得像小山似的身影走了過來,蒲扇一般的手掌把周圍的人都推開。
他一把拎起了爭執得最厲害的兩人,從他們手中奪過兩張紙,斗得像烏眼雞一樣的雙方才停了下來。
“什么人?”其中一方還很是囂張,“把號碼還給——”
叫囂的聲音在看到面前小山似的壯漢那張沒有表情的面孔時,戛然而止。
馮家少爺起了身,見到裴大人的護衛拿著兩張寫有號碼的紙問自己:“哪張?”
站在不遠處的翠兒忙道:“大人你看,紙上有我們馮家米行印記的,就是先前羅管事寫的。”
聞言,手中拿著號的或是有類似偽造打算的人,都低頭朝自己手里的紙看去。
果然見到馮家發出的紙在不顯眼處,有一個淡淡的標記。
羅管事早想到了,后面人一多,肯定會有人想魚目混珠。
所以他發號用的是印有他們馮家暗記的紙張。
一時間,好幾個人都偷偷把手中的紙塞進了袖子里,裝作什么也沒發生過。
裴植的護衛辨認了一下,把那張真正的號碼給回了其中一人:“進去吧。”
那人大喜,而剩下的另一人則被警告,“再有下一次,滾。”
被他警告的人白了臉,又聽那個丫鬟叫他為“大人”,不敢跟他起沖突,只灰溜溜地避到了一旁取號。
裴植的護衛走到了一旁,抱起手臂,面無表情地看著大堂里的人。
被他一看,場中一時間安靜了下來。
所有人都被他神秘的來歷跟氣勢所攝。
秩序再次變得井然有序。
裴植站在二樓,將這一切收入眼底。
他笑了笑,這才下樓。
這個帶著病容的俊美文士到來,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見到他走到那高大的護衛身邊,對他說了一句“做得好”以后,眾人更是忍不住猜想起他的身份。
裴植咳嗽著,來到馮家少爺所在的那張桌子坐下,習慣性地想要叫一壺酒,又停下。
掌柜跟跑堂的小二都忙得不可開交,才剛停下來,里面又傳來了新的要求。
這一次跟前面要水、要抓藥不一樣,游神醫報出的是一串菜名。
這讓本能地想安排下去的掌柜傻了眼:這……怎么治病還要用燒鵝烤鴨蒸雞什么的嗎?
里面傳出的聲音,裴植跟馮家少爺也聽到了。
跟摸不著頭腦的掌柜不同,馮家少爺和很能吃的游家大郎同行了這些時日,很有相關經驗。
他起了身,對動作遲緩下來的掌柜解釋道:“快中午了,游神醫又看了這么多病人,總要吃些東西才有力氣。”
——大概學醫或者采藥都是這樣耗費體力,需要吃更多的食物吧。
他對著掌柜說道:“神醫要什么就給他上什么,錢記在我的賬上。”
原來這是神醫自己要吃的東西啊。
掌柜也回過味來,連忙擺手:“不不不,那哪能要馮公子的錢?”
經過這一次游神醫在這里坐堂開診,他們客棧肯定會名聲大噪。
——以后就算改名叫“神醫客棧”也行。
神醫吃的這些東西,就叫“神醫食譜”!
這個名號帶來的收益,難道還抵不上幾個菜錢嗎?
一想通,掌柜就喜笑顏開。
他立刻要去讓后廚把他們的招牌菜都上一遍,給神醫品嘗。
事情的運轉再次變得流暢起來。
這些在等待被叫號的人也安下了心。
神醫要在這里吃午飯,說明他不會這么快走,自己還有機會被叫到。
于是,所有人都很期待,但又很安靜,沒有人敢再大聲說話。
裴植覺得很是稀奇。
他從沒有見過這樣診治的手段,這位游神醫的醫術超過了他從前見過的所有名醫。
而且他的行事風格很有特色,帶著幾分微妙的熟悉感。
他本來對這次看診沒有什么期待,可是現在……裴植咳嗽了一聲:他有了。
終于,排在他前面的五號跟六號都進去又出來,下一個輪到他了。
“七號,哪個是七號?”
站在門邊幫忙叫號的小二問道。
裴植面帶笑容地起了身,說道:“是我。”
然后在其他人羨慕嫉妒的目光下,他向著看診的房間走去,在小二的指引下進了門。
一進去,裴植就將這個本來是通鋪大房的房間擺設收入眼底。
正對著門的地方是一張方桌,后面坐著個邋遢道士,見自己進來,那道士頭也不抬,只一指旁邊的凳子:“坐。”
裴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才走過來坐下,然后將手放在了桌上:“神醫請。”
對方將手搭了上來,指尖按在他脈搏上,停了片刻就收了回去,說道:“沒救了。”
這三個字一出,那種熟悉感就又重了幾分。
裴植挑了挑眉,也沒生氣。
“——今天你要遇上的是別人,現在就會叫你回去準備后事了,但我不一樣,我喜歡跟閻王搶人。”對方一邊說,一邊抬起了眼,讓他把另一只手放上來,“手。”
從那頭亂發間,裴植看到了他的眼睛。
由這個熟悉的形狀,他判斷出了面前坐著的是誰。
他微微一笑,從善如流地把另一只手放了上來:“沒錯,我看過的其他大夫確實都這么說,不過游神醫跟我同行了一路,應該想好怎么治我了吧?”
游天抬起頭:“……”
他都偽裝成這樣了,這死狐貍怎么認出他來的?
在裴植的注視下,他收回了手,冷道:“本來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們相處,換來的卻是一路猜疑跟試探。現在你知道了?我不裝了,我就是神醫游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