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座院子都是靜的,包括外面的巷子,也是一點兒聲響沒有。
無雙記起陸興賢,眼見龔拓出現在這兒,那么這場婚事必然是辦不成了。
“陸先生,你把他怎么樣了?”她開口質問。
陸先生?龔拓嘴角一絲自嘲,雙拳攥起,你這樣關心他?是不是覺得我會殺了他
他看進她眼中,帶著不易覺察的委屈。他才是傷到的那個,一路從清南回到這里,傷寒,箭傷,他沒吭過一聲,一個從不信神佛的人,居然心里祈禱了。為了什么還不是她。
無雙渾身氣得顫抖,眼中柔情再也不見。不欲在同他說什么,她轉身便往院中跑去,艷麗大紅一閃。
龔拓下意識去追,大跨兩步,伸手攥上無雙的小臂。連著那一身繁瑣的嫁衣,一同拉了回來。
“世子要做什么”無雙瞪著雙眼,喊了一聲。
這樣近,兩人的面龐咫尺相對,各自眸中映著對方的身影。龔拓看清了,他喜歡的那雙眼睛中有冷淡、失望,唯獨沒有柔情。
“別去找他,別去……”他緊攥著不松手,見她不說話,語氣又松了些,“去清南,跟我去清南
他每一句話都很輕,有那么點兒哄的意思。
跟你世子難道忘了自己為何南下無雙心口發涼,他這是要來帶走她
龔拓看進她的眼睛,想要找出哪怕是一點點的在意“我南下乃是為修江堤之事,包括清理那幫蛀蟲,我沒忘。
無雙看他,重復著他剛才的兩個字∶“蛀蟲”
嗯,就是貪官,龔拓有些欣喜,欣喜無雙的回應,你當時逃難,不也是因為那個貪官凌昊蒼搞得生靈涂炭,尸橫遍野。”
猛然聽見這個名字,無雙略有恍惚,剩下龔拓還在說什么,她完全聽不進去。
眼前出現了十年前那場大水,整個觀州城毀于一旦,確實是生靈涂炭。
龔拓見無雙愣神,想攥上她的手“無雙”
“我不會跟你走。”無雙手腕一轉,從對方的手里滑脫。
眼前的男人讓無雙生出些許陌生,他這是妥協嗎
“世子,”無雙強壓情緒,但是顯然是無濟于事,“回去,你當真愿意帶著我這個罪臣之女?”
話音落,龔拓不可置信的垂眸∶“你說什么?”
無雙往后一步退到墻根,直視進龔拓眼中∶“世子口中的蛀蟲貪官凌昊蒼,就是我的父親,我本名凌無雙。”
她站在那兒,無論何時都散發著一種柔靜,哪怕現在這種劍拔弩張的氛圍。
世子沒有查嗎她看著他,淺眸中淡淡憂傷。
埋在心底十多年的秘密,如今揭開,心口著實疼得厲害。尤其,是貪官二字從自己嘴里說出。柳樹林的祭拜,她知道龔拓私下里會查,他一向如此,碰到疑問總會挖到根底。
“凌昊蒼,”龔拓念著這個名字,便想起了那些陳年的卷宗,“你是他的女兒?”
他之前是查過無雙,但只有些微的無用線索,但是若細查,絕不是查不出。后面急著回清南,也就放下了。
凌家的事他多少知道一些,并不深刻。
世子帶上無雙,不怕我的身份是一個變數?官場之事我不懂,但是有心人一查,其實事情并藏不住。以此為把柄,世子辦的又正好是江堤一案。”
她像是娓娓訴說,可分明字字帶血,一字一句的擺出來。
龔拓薄唇抿成一條線,眸色越來越深。相處五年,他自詡了解他這個寵婢,然而今日她的坦言,讓他明白并不是這樣。他了解的大概只是他想要的那個無雙,乖順聽話,美艷多姿,一個完美的絕世美人兒罷了。
無雙見人不語,眉間更緊∶“而今無雙已過二十,幾年下去,美好的皮相會漸漸頹敗。人都是這樣,在歲月中老去。”
你想說什么龔拓問,眼睛一瞬不瞬,明明人在眼前,偏得生出一種相隔萬里的遙遠。
“無雙會老的,”無雙一字一句,眼角暈著妖媚的淺紅,“與其到那走投無路的困境,祈求主子一點兒施舍,我只想要幾年平靜日子。
若她現在沒了這張臉,一身香骨軟筋毀掉,他還會如此執著嗎
事已至此,無雙忽然就安靜下來,身上的嫁衣直拖到地上,罩住了一身玲瓏。
我真的沒能有上您的孩子,無雙喉嚨哽咽一聲,唇間一抿,可能是身子已經不爭氣了。
她不是一個狠心的人,當日龔拓出使前想讓她帶上孩子,她想過避免有上,可是從來沒想過殺死那孩子。可現實就是如此,幾年的避子湯,再怎么調理怕也難辦,更遑論她身子畏寒,還有種在身上的百馥香露。
龔拓一動不動,好似化作一尊雕像。無雙的一字一句,都被他聽進耳中,聽不出抱怨與指責,只是清清淡淡的講著事實。
可就是如此,才讓他心中悶痛無比。說實話,他一直覺得無雙在他身邊過得很好,她想要什么,他都能給她。記憶中,她總是柔柔順從懂事,等他回安亭院,卻很少問他要求什么。
只有一次,她要過。是那次龔敦想弄死盼蘭,她曾經祈求過他。
那一幕好像還在眼前,她看著他,眼中帶著期望。可他看的是大局,不屑于內院的小爭斗,無視了她的那份期待。
“這些……”龔拓皺眉,薄唇張合了幾次,才送出幾個字,“你會好的。”
無雙抬臉看他,過往的苦難并沒有污染那雙純澈的眼睛,清亮而柔和∶“從今往后,我不再是世子的奴婢。”
她直視他雙眸“可有想過,你想給的,并不是我想要的。”
只有幾個字,擲地有聲,柔柔的聲音中是她的堅定。
是,不會回頭,她有自己的新生活,眼看會找到家人。她從不是貪心的人,也不喜歡整日費盡心思揣摩別人,讓自己活下來,她想要的從來都不多。
說完,她不去管臉色難看的龔拓,兀自走到院中,提著裙擺往大門過去。
“無雙,咳咳咳……”龔拓伸手,想要抓住那遠去的身影,可是體內的燥氣再也壓不住,咳聲不斷。
他沖到院中,一貫挺直的腰背彎了下去,完全控制不住洶涌而來的病痛。
“噢”,一口鮮血自口中噴出,落在地上,染著那片黃土成了暗紅。
他撐著最后的氣力,視線已經模糊,那抹紅色就這樣消失了個干凈∶別走,回來……
“嘭”的一聲悶響,龔拓整個人栽倒在地上,一向高傲的他,此時那樣狼狽。塵土玷污了他俊美的臉,傷痛更是毫不留情,一寸寸的腐蝕著他的筋骨,可比這些還可怕的是,心里空了,最后的一點兒火苗無情熄掉。
他細長的手指摳進泥沙里,眼中的冷漠被空洞取代。
這廂,無雙走到巷子,才幾步就看見等候的郁清,對方見她出來,往她身后看,萬年不變的木頭臉上皺了眉。
“雙姑娘……”
“我嫂子她們人呢?”無雙不想聽郁清說話,只想知道云娘和鄰里去了哪兒
郁清指指巷口,簡單兩個字“茶肆。”
無雙越過郁清,朝巷子口跑去。后者回頭看了眼,并不阻攔,只是大跨步進了院中。
天已經黑下,茶肆里點著一盞燈。
幾個女人圍坐在一起,面前的茶水早就涼透,好像也沒什么話說。聽見開門聲,俱是看過去。
“嫂子”無雙沖過去,拉上云娘的手臂,焦急問,“你沒事吧”
云娘臉上帶著歉意,聲音很輕“無雙,事情突然誰也沒料到,你別往心里去。”
無雙不解人話中意思,但是見人沒事兒,也就松了心弦∶“我沒事,他……”
他,云娘嘆了聲,估計也沒想到會碰上這遭。
另幾位婦人站起來,說是家中有事,便一起結伴離開了。春嫂領著曹涇去了水房,留給姑嫂倆單獨說話。
無雙往云娘臉上打量“是他威脅你們”
“陸興賢威脅?”云娘搖頭,想著該如何說出話來,”不是,是陸家那邊準備過來迎親,結果被余家的人堵了門。”
“堵門”無雙一怔,發生的事情太多,情緒正是亂的時候,一時反應不上來。
不是龔拓嗎?把人全趕來這邊,他堂而皇之的進了喜堂,利用他的官員身份,總有合適借口。
云娘點頭,這才細細說起∶“余冬菱不想罷休,挑著今日過去阻撓。你說這女子心腸怎的如此惡毒?竟還親自站去陸家大門外,毀陸興賢名譽,說兩人在回觀州途中就曾同房而寢。陸家來的人與你說了什么
無雙不知道陸家那邊具體如何,但看這邊,云娘等人以為進院中的是陸家來人,根本不知龔拓來過。
這樣也好,省得再起波瀾,她也沒說什么。
至于陸興賢那邊,看來也不好辦。要說余家做事可真絕,選著人家成親的日子堵大門,明擺著是自己得不到,也不會讓給別人。
也就難怪,余冬菱的名聲不好聽,人張揚跋扈的,是個男人也嚇跑了。
云娘讓無雙帶著曹涇回家,自己去陸家要說法兒,無雙也沒攔住,只能帶了曹涇回院子。
回家時,龔拓已經不在,空余著院中還是一片喜慶。
曹涇懂事,跑進廚房端出一碗過晌做的面“姑姑,吃點東西。”
“姑姑不餓,”無雙摸摸孩子的小腦瓜,盡管心里混亂,但是還要往下走,“涇兒餓了吧?姑姑給你燒飯,這面涼了不能吃。”
她端過碗送回廚房,一身拖沓嫁衣很不方便,想著回屋里換下。
回到房中,無雙將嫁衣脫下,仔細疊好擺回櫥內。準備多日的婚禮,如今還是留在這個院子。
前邊桌上摞著的賀禮,此時也顯得很不合適。她走過去,想著要不要明后日,給鄰里還回去
吧嗒,夾在其中的一件不小心掉到了地上,是那個小木盒,良先生送的。
無雙蹲下,將木盒撿起,指尖輕輕一摁,盒蓋便彈開來。
里頭鋪著一片絲絨綢,并不是多貴重的禮物,只是一個竹哨,一指多長,系著一根繩。
大概是年歲有些長,哨身和系繩都已經很舊。
無雙取出竹哨,在中間的位置看到了兩個刻字,“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