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來的面龐,并沒有和腦海深處的那張重疊。根本是陌生的,沒有一點相像。
可是龔拓仍舊沒有松手,眼睛留在女子的臉上巡視,視乎是想找出一點偽裝的破綻。
被抓住的女子一臉愕然,隨后張嘴驚呼出聲,喊了聲登徒子。
旁邊路人聞聲,迅速圍上來,指責著,推搡著。
龔拓耳邊嗡嗡作響,手指松開,不禁后退一步。有人上來想揪住他,大喊著拉去見官。
他手臂一揮,對方便踉蹌倒地。
見官他不就是官嗎
胥舒容趕緊跑進人圈,面對一幫平民,千金小姐的架勢十足“大膽,竟敢隨口污蔑。見官,你們敢嗎”
“失禮了。”龔拓對那目瞪口呆的女子歉意一聲,恢復清明,隨后轉身離去。
不是,不是她。差得那么多,他怎么就能認錯
腦海中搜索著女子的面容,卻發現越來越模糊。
胥舒容提裙追上,仰視男人那張好看的臉,薄薄的唇角此時掛著一抹譏嘲,讓他看起來越發冷淡。這才幾日,人就可見的瘦削很多。
“表哥,你怎么…”
“說吧,”龔拓掃人一眼,面無表情走進去,“你知道什么?”
他不想廢話,也懶得問胥舒容為何約他來這里,他只想從對方口里知道無雙的事。
胥舒容腹中那些關切的話到底沒了用處,反倒讓冷風灌進肚子里“無雙,她大年初一和韓承業見面,是不是雙方有意?我尋思牛頭崗那晚不是意外,而是她本來就想跑……”
話還未說完,在觸及到龔拓冰冷的眼神時,剩下的生生卡在嗓子里,上不去下不來。
龔拓心中自嘲,明明知道是空跑一趟,可還是巴巴的過來。有什么意義?胥舒容和無雙并不親近,人的心思他看得清楚,從她嘴里還指望聽到什么
表哥胥舒容在強大的壓迫感下,生出退卻,卻又不甘心,自己一個名門千金小姐,竟連一個奴婢也比不上
你,龔拓視線淡別開,一字一句,她的事不準再提,管好你自己的嘴。
說完,從阿慶手里接過馬韁,利落的翻身上馬,很快消失在夜里,連句送胥舒容回府的話都沒留下。
胥舒容氣得跺了兩下腳,一個賤婢罷了,怎么就跟塌了天似的再怎么找,人也已經死了。
一旁,阿慶心里冷哼一聲,別人不知道,他底下明白著呢。府里關于無雙不好的傳言,大都出自這位表小姐的口。有一段日子,甚至還想學無雙的樣子,簡直東施效顰。
想著也沒停留,兀自騎上馬去追自己的主子去了。
眼看年節到了,茶肆經營的順風順水,一天比一天好。
云娘會交際,鄰里相處很好;無雙雖然不太露面又話少,但是平日里會給嬸姨們繡個花什么的,人溫溫柔柔的,尤其得那些年長婦人的喜歡,總明里暗里的提示,想給她找婆家。
都知道她們家從安西逃難過來,同是經歷過天災的人,鄰里也相當照顧她們。人心換人心,就是這個道理。
雖然生活平淡,偶爾有點兒雞毛蒜皮的小摩擦,但比起時刻都要打起精神的恩遠伯府,實在輕快太多。
夜間風大,窗扇關的嚴實。
無雙坐在燈下繡花,是一方粉色帕子,蔥白的手指捏著針熟練穿引。
別熬壞眼睛。云娘道了聲,隨后坐在桌對面,我定了半頭豬,明日就送過來,也該準備年貨了。”
這樣自然地說著話,大事小事,兩人都會商量著來。云娘做事粗拉潑辣,無雙就心細一些。
嗯,到時給春嫂分些回去。無雙抬頭。
春嫂是在茶肆里幫忙的婦人,人很勤快。
云娘點頭,隨后看著燭光下的美人,笑了笑∶“今日巷口的牛嬸兒可拉住我問了,問你可有定下人家”
她等著無雙的回應,呈然從不問人的過往,但是大抵也會猜到一些。人這樣美,既然不是貴家小姐,也便只能是妾侍、通房。
無雙搖頭,嘴角淺笑嫣嫣∶“嫂子操心了,我沒想過那些。”
她這樣了,好人家大概難以接受她。這一輩子,也不必非靠嫁個男人,還有別的活法兒,順其自然罷。
云娘卻不贊同,私心還是想有個人保護無雙才行。兩個女人,有時候碰上事情,會很難。
想了想又道“陸先生一直說去他家茶園看看,咱們年前沒空,正月里得閑可以去一趟。”
無雙點頭,繼續低頭繡花。
云娘往前湊了湊“陸先生曾經娶過妻,可惜人過門才半年就去了,說起來女人是個沒福分的。后來,人就這么單著,整日的忙活生意。”
她一直說著,邊看著無雙臉色。見人始終平靜,無波無瀾,心中不禁猜測當初擁有無雙的那個男人,到底是誰
說起陸興賢,云娘這雙眼睛自認不會看錯。人是中意無雙的,不然平白的總往這邊跑,送些個東西過來。
“無雙,你身上的香是天生的”云娘怕說多了惹人察覺,轉開話題。
聞言,無雙差點被針扎到,遂放下活計∶“不是,吃過一種藥,不知為何就帶著這氣味兒。”
百馥香露,當初她每隔十日一泡,內服一帖藥,足足八個月,養成了一副香骨軟筋。龔拓很喜歡,也曾對她說過,會尋一種暖顏丹,讓她以后不再畏寒,也能駐顏。
無雙忍不住打了個冷戰,他喜歡的百馥香,與她就是麻煩。她不能像平常人那樣,隨意走在人群中,香氣總會引來別人目光。
那些聞所未聞的丹藥,云娘根本不知道,于是說去了另一件事∶“聽說明年,京里會派人來巡查江堤。希望是個清官,莫要再來一個魚肉百姓的。”
“不是每年都修嗎”無雙問。
說起江堤,也就想起了父親,已經去了十年,尸身就深埋在江底。人人都罵他是大貪官,以至于到現在,還背負著那些罪名。
云娘冷笑一聲,嘖嘖著∶“年年修,年年看天意。真一場大水,還和十年前一樣,全部沖毀。”
這些,她們女人只是閑聊說說,內里并不知道。無雙心里算了算,已經是臘月二十八,明日該去給父親掃墓。
當年,母親為父親做了個衣冠冢,在城外的南山下。因為世人都說父親是罪人,所以只堆了個墳頭,并沒有立碑。她去那邊兩趟,才在荒草堆里找到埋葬父親的土墳。
辭舊迎新,去添把土,讓他看看自己。他最疼愛的小女兒,現在過得很好。
云娘得知,沉默一瞬,說她和曹涇也一起過去。
紅福盈門,伯府年前辦了一場喜事。
大公子龔敦娶妻,女方是京中六品官員家的大姑娘。難得,宋夫人為這場婚事大辦,宴席不必說,下人們更是個個有賞。
大概是過去一年,府中愁云慘淡,想借這場喜事沖一沖。為此,陳姨娘深感意外,倒也放下了心底多年的積怨,次日一大早,帶著兒子兒媳去向陽院奉茶。
連著下來又是年節,表面上看著府里那叫一個熱鬧。只是世子龔拓的事務繁忙,回府次數越來越少,聽說今上又有要事交他去辦,怕是還得遠行。
差事辦的穩妥,眼看又是升官晉級。
龔妙菡長了個子,模樣已經有開始長開的勢頭,圓潤的臉蛋兒上露出了尖下頜。
知道龔拓回來,她穿著嶄新的桃紅色襖裙,來到了安亭院。
“功課做完了”龔拓坐在書案后,翻著一卷書冊。
龔妙菡坐在墻邊椅子上,聞言撇撇嘴∶“哥,你現在不會笑了嗎?整日板著個臉,過年呢,你都不給我壓祟包
白的害她一路跑過來,什么都沒有,以前無雙在的時候,還會幫她繡好看的帕子和香包。
想到無雙,龔妙菡偷偷看了眼耳房。人沒了之后,聽說母親往這邊安排過女子,全部被龔拓送了回去。別說龔拓看不上那些女子,她都不喜歡。
“壓崇包”龔拓看著墻邊的小姑娘,人手里正玩著一方帕子。
帕子方正,粉色的絹布,上頭繡著一只活靈活現的小兔子。
他的瞳仁一縮,胸口忽的發悶,手里書卷掉落桌案上∶“過來站好,東西放下。你把書讀完,過了就有壓崇包。
龔妙菡狐疑的瞅了眼龔拓,從椅子上跳下來走到桌邊,帕子一擱,去接龔拓手里的書。
“哥,你是不是老了?”小姑娘說話直,指頭指著龔拓的臉,示意胡茬冒了出來。結果對方一個眼神過來,她就縮了脖子,老老實實抱著書去墻邊念。
少女的聲音響起,調皮中帶著懶散,低頭盯著書頁。
龔拓收回視線,手一伸,將桌角那枚羅帕納入掌心。無雙留下的痕跡太少,這帕子怕是最完整的罷。
隨后他起身離開,還不待龔妙菡瞪眼,他把自己的荷包往桌上一扔,當是給她的壓崇包。
龔妙菡追到院外,龔拓已經在小徑上走出一段,她對著人的背景喊了聲∶“哥,別從那邊走。”
龔拓腳步稍頓,才發現這是往偏門走的路。今日初一,府里的下人也會私下祭奠一下逝去的家人,燒些紙錢之類,主家在這日也是默許的。別處的話,會擾到主子們,偏門的外面的窄巷,他們便選擇了那里。
他沒有調轉腳步,繼續前行。經過偏門的時候,余光中是紙錢燃燒的火苗,祭奠過后,人往地上奠一盞酒。
天色漸暗,耳邊的是連綿不絕的鞭炮聲,年節總是充斥著團圓喜慶,連廊下懸掛的燈籠都紅的刺目。
不知不覺,龔拓走到了課鎮院。
空置了一年,這里到底沒有派上用場。想安排誰進來住,人就想辦法推辭掉,也不知是在怕什么。
世子。阿慶提著一個竹籃過來,雙手送上。
龔拓瞥了眼,無聲接過。
阿慶覺得應該說點什么,畢竟大過節的∶“這是要祭奠老伯爺?”
話音還未落下,對面掃來一個眼神,他趕緊低下頭,閉緊了嘴巴。前些日子那些家仆還羨慕他,能跟在將來家主身邊,現在換做他羨慕他們了。
龔拓不語,走過去推開了緊閉的大門,進到院中。
院中蕭條,光禿禿的樹無精打采,沒人打理這邊,連副紅對聯都沒有。
他想起去年的這時,無雙曾經試探對他說過,想離開,他并不當回事,總覺得人抓在自己手里,永遠也跑不了。
甚至以為她是生出小心思,在意他,怕他不要她。可現在她沒了,他才知道,原來心里是在意的,她原不只是一個簡單的奴婢。
找了一處干凈地方,龔拓放下籃子,隨后從袖中掏出那方羅帕,看著上面圓乎乎的小兔子,他嘴角浮出一抹淡笑。
”無雙,今年的節禮你想要什么?去年,我親自給你送過來的,你收下了。”他對著帕子發問,眸色逐漸染上痛苦,迅速蔓延開來。
去歲的大年初一,他親自過來,后來她就回了安亭院。今年的初一,這里已經沒有一點兒生氣。
淺淺的嘆息一聲,龔拓蹲下。籃子里裝著一沓沓的紙錢,線香,還有一小壇酒。
他把紙錢點燃,火舌跳躍著,光芒并暖不了他的臉,眸中凜冽越結越厚,再也化不開。
你知道,我不信神靈鬼魅,也不信你真的死了,龔拓嗓音微啞,抓了最后一把紙錢扔進去,“可是我怕你性子太軟……在那邊孤苦伶仃,萬一被惡鬼欺負。”
并不是來給老伯爺祭奠,他真正祭奠的人是無雙。
火苗旺盛,龔拓從袖中掏出一個紅漆木盒,手指一摁打開,里面鋪著紅絨布,上面躺著一個金色小瓶,相當精致。
今年的年節禮,我給你找到了,他手一松,小瓶墜進火中,無雙,是暖顏丹。
身形一晃,他握起那壇酒往地上奠了些,隨后舉起酒壇,仰著脖子,將剩下的酒盡數灌進嘴中。酒液灑在臉上,不知是不是濺到眼中,那雙細長的眼睛緊緊闔上。
啪,酒壇自手中脫落,摔在地上,龔拓手臂撐膝站起∶你真的連個夢都不愿回來
生生的斷了,一切無影無蹤。
他枯站在課鎮院中,直到夜色深沉。
再回到安亭院時,院中空無一人。
龔拓不在意,自從這里沒了無雙,什么都無所謂。大多時候,他甚至不知道站在身邊伺候自己的是誰。
酒的原因,讓他體內猶如火燒,腳步不似往常平穩。到了院中,忽然,耳房的亮光撞進他的眼眸,窗紙上甚至印出一個淡淡人影,轉瞬略過。
龔拓快步過去,手指落上門把,輕推一下。
“吱呀”,門開了,一股暖意撲面而來。
他走進去,隔著一道珠簾看進里間。床邊,靠墻的那張梳妝臺前,坐著一個女子,長發及腰,正對鏡而照。
聞聽聲響,女子站起。
兩人視線相交,龔拓驚訝看著那張臉,嬌美艷麗,嘴角淺笑。
他盯著,生怕是自己又生出錯像。眼見女子挑簾而出,腳步裊裊,一直占據在心里的名字,如今沖到了他的嘴邊。
世子。女子走到跟前,彎身柔柔作禮,微翹的眼角盡是嫵媚,鉤子一樣瞅他一眼。
龔拓微動的薄唇重新抿緊,那個名字到底失望的咽了回去。心中生出巨大的空洞,冒著冷風,怎么也填不上。
“你是誰”三個字,染著酒氣。
女子紅唇微張,吐氣如蘭,嬌聲細語∶“奴叫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