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晴冷,猶如一張薄紗籠罩,將整個青云山蒙住。
山門前的空地上,站著準備出去上工的人,個個衣衫襤襤褸。逃難出來的,沒有人是過好日子的,整日里想的就是有口飯活下去。
龔拓騎馬立于高處,清冷的目光俯視著這些人,面無表情。雙腿一夾馬腹,身下名駒往前走了兩丈。
在他的注視下,那些難民俱是低下頭去,一點兒聲音都沒有。
郁清騎馬到了龔拓身后,放低聲音∶“大人,昨日別院出來的馬車,晚上順利回到伯府。”
“回去了”龔拓動動嘴唇,眸底幽深。
“雖然經過牛頭崗,但后來順利離開。”郁清回道,轉而又道,“如今咱們已經落后使團整半日,既然沒有大事,大人何不趕緊啟程?這出使也是大事。”
昨日過晌,使團正式會合出發,已經走出很遠,突然遠處的夜空炸開一枚紫紅色信彈,那是牛頭崗的方向,顏色也對得上。
龔拓與使團的吳大人說要回來看一看,處理好事情再追上隊伍。牛頭崗是他負責的事務,這前腳剛離開,后腳就發生病患集體出逃,難免不讓他想到有人在作怪。是以,他必須回來,將事情平定,牛頭崗不能在他手里出事。
至于跑出來的病患,不管是死是活,一個都不能漏掉。
這必然就是朝里有人針對,牛頭崗出事,他回來就會耽擱出使事務;不回來,這邊的差錯還是他來背。
龔拓雙眸無波,輕輕抬手,隨行而來的醫官趕緊上前,指揮著所有的難民排成隊伍,一個個的接受檢查。
人群緩慢動著,一個接一個排列開。
無雙手心攥緊,耳邊只有龔拓那匹馬的蹄聲,每一下都讓她心驚肉跳。她罩在那套肥大的破衣下,身子栗栗危懼,若是發現,那她就是逃奴,會被鞭撻而死。龔拓是一個不容許別人忤逆的人,她不敢想自己被他抓到的后果。
想到這兒,只覺得全身已經不聽使喚,心里一遍遍的祈禱,不要認出她,身上的香氣不要散發出來。她和他一樣,熟悉彼此的每一處。
好像感受到她的不安,曹涇走過來牽上無雙的手。
無雙機械的隨著隊伍往前,已經有人通過檢查,站去僧人的那邊等候。她頭不敢抬,牙齒咯咯的響,怕龔拓注意到她。
龔拓坐在馬背上,手里握著馬鞭,薄唇抿平,視線落在人群中瘦小的身影上。不合體的衣裳破破爛爛,大概是病弱,腳步虛浮。
他一掉馬頭,往隊伍走近,眉間輕蹙。
日頭沖破薄霧,撒了光線下來。
無雙腦中嗡嗡作響,死死咬住嘴唇。她聽見漸近的馬蹄聲,也看見了投在地上的影子,很快與她的重疊……
“哎喲!”一聲婦人的哀嚎傳來,所有人看了過去,包括龔拓。
只見是一個婦人不小心踩空,滑進一旁的土溝里,然后灰頭土臉的爬出來,人群中傳出笑聲。
笑什么笑,保不準哪日你們自己摔死!是云娘,對著笑的人粗俗呵兵一聲。
龔拓收回視線,面前站的是個中年男人,一臉胡子。再看前面,僧人身后已經站了不少人,俱是被醫官檢查過的,并非尋找的病患。
“大人,”郁清策馬過來,“逃出來的人全部找到,現已經帶回牛頭崗,一個不少。”
龔拓馬鞭敲著手心,心中思忖一番∶“還有什么?”
“京中往牛頭崗加派了人手,皇上的意思,這件事會交給別人。”郁清回道,“這樣對您是好事,牛頭崗事情棘手,現在可以專心出使北越。要不要現在出發,快馬加鞭的話,夜里會趕上使團。”
這邊的亂子平息,自然還是使團的事情重要,龔拓身為武官,負責整個使團安危,的確該趕緊回去。
與此同時,無雙站在兩個高大男人身后,將自己的身形徹底掩住。偷著從人縫中往路上看,也就瞧見了龔拓那張臉。
她心虛的低下頭,明明對方看不見她,可她不由自主的想躲起來,似乎是一種自己也無法控制的行為。
直到聽到馬蹄聲遠去,那兩名醫官匆匆離開,無雙還是木木的站在那里,魂兒像是被散掉了般。
云娘一把拉上無雙,帶著就走,混進人群中∶“走吧。”
無雙走出一段,終于回頭去看。那幾騎駿馬已經跑遠,徒留下一片煙塵。
伯府,向陽院。
“夫人,我真的不知道。”胥舒容哭哭啼啼,手里的帕子幾乎絞斷,“我當時頭疼得厲害,無雙說牛頭崗那邊有醫官,去要兩顆藥服下,也好緩一緩。”
宋夫人臉色難看,再沒心思去轉什么佛珠∶“放著好好地官道不走,你們……”
她胸口悶得厲害,已經不知道說什么好。
“是我的錯,”胥舒容的眼淚撲簌簌掉著,哭得眼圈發腫,“無雙是好意,大概下去找醫官,這個時機就錯過了。都以為她在車上睡著,心道這遭爛事還是別讓她看見的好,誰知回到府里,車上根本沒人。”
說完,人已是泣不成聲,生生成了個淚人兒。
宋夫人闔上眼睛,腦中亂得厲害。要說丟下個奴婢也沒甚關系,可為什么就偏偏是無雙?不說她是龔拓的人,萬一她的肚子里……
胥舒容擦眼淚“夫人,快派人去找無雙,一夜過去了。人丟了,世子回來怎么交代?”
行了,你下去吧,我會處理。宋夫人不勝其擾,擺擺手。
秋嬤嬤會意,讓人把胥舒容送了出去。
屋里總算是靜下來,明明外面一片春光,這房內總覺陰冷。
“夫人,這事也是湊了巧,誰也算不到。”秋嬤嬤勸了聲,端盞熱茶給人送到手邊。
宋夫人現在哪有喝茶的閑情,太陽穴突突的疼“真這么巧”
一個大活人,一路上就沒發現丟了說實話,她是不信的。可能怎么辦怪責胥舒容她畢竟是龔家的表小姐,龔文柏的侄女兒,不好撕破臉,也沒有證據證明人是故意丟下無雙。
秋嬤嬤嘆氣,握著手往旁邊一站“無雙這丫頭,確實命苦。要派人去找嗎”
宋夫人看去窗口,三月的花枝燦爛,顫顫搖曳。
“找,”她開口,面上已然平靜,“但是要私底下去找,無雙這件事決不能透漏出去,就說她生病,在安亭院修養。”
“私底下”秋嬤嬤搖頭一嘆,“是呀,都過去一宿了,人怕是……”
宋夫人抓上佛珠,眼神發空∶“女人丟了一夜,在那種地方,想能有什么好結果?”
伯府這種門第,身為世子的龔拓,身邊女人必須干干凈凈。別說人現在怎么樣,就是活著,誰知道期間有沒有發生什么無雙的模樣,落在別人手里,誰能放過
所以私下里去找,先看看情況再做打算。這件事只能壓下,龔拓出使是大事,斷然不能讓無雙的事去擾他的神。
這幾日,京城里傳開牛頭崗的事。說是龔家那位世子連夜騎馬回來,將事情處理好,才阻止了疫病的蔓延。又說,這件事處理了不少人,牛頭崗現在就是一座墳崗。
天暖起來,伯府的春天也比別處來得晚
龔妙菡被送去了書院,臨行前想看看無雙,被守門的婆子阻止。而嬋兒和巧兒,也被派去了別處當值。府里頭開始傳開,說無雙染了疫病,被鎖在安亭院不準出來。
傳言甚囂,有些人甚至繞著安亭院走,心中不免唏噓,紅顏薄命。
內院之事,龔文柏從不插手,只顧著寵愛他那些妾侍。
雖然龔拓已經出發北上,但是仍舊有不少世家大族過來試探,想要結親之類。左右人半年后回來,永遠有長成的新鮮姑娘。
可經過無雙這件事后,宋夫人不想再急著議親,也一直在等著事情的結果。
距離牛頭崗的事已經過去五日,還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不用想也知道,人怕是兇多吉少。事情總是這樣,一件連著一件,韓家那邊來過人,要見無雙,宋夫人讓人堵了回去。
這日陰著個天,沒一會兒就淅淅瀝瀝下起雨,院子里的花瓣落了一地。
宋夫人手里握著一本佛經,上頭的字跡清晰娟秀,正是以前無雙所抄。
那時候,她總覺得龔拓會被無雙美色所惑,想著把人送走,現在這人真的找不到了,反倒覺得心里不安。其實想想,是她把無雙給龔拓的,自始至終,無雙都是身不由己的那個,大概就是秋嬤嬤所說,命苦的丫頭。
說起來,又有哪個女人不命苦?她身為伯府夫人,又好的了多少
“夫人,”秋嬤嬤腳步匆匆進來,肩上暈開濕潤,神情不是很好,“無雙找到了。”
“吧嗒”,宋夫人的佛珠從手中掉落,兩眼一瞬的失神∶“找到了”
秋嬤嬤點頭,嘆了口氣∶“在大佛寺后山的石崖下,大概是想逃去寺里躲避,可又不認得路,摔了下去。”
屋里一靜,外頭檐下的鳥籠里,畫眉鳥兒唱了兩聲。
宋夫人不由身上一冷,良久后開口問∶“那她……”
“死了,尸首被野狗啃噬的……”秋嬤嬤喉嚨一堵,繼續道,“人是辨不出模樣了,但是衣裳的確是她的,還有邊上草叢里,找到了世子賞她的石榴簪子。”
宋夫人皺眉,喃喃∶“死了?”
千真萬確,那里偏僻沒人去,也難怪一直沒尋到。秋嬤嬤回了句,又是一番搖頭。
那夜牛頭崗大亂,一個從未出過門的女子定然慌亂,即便碰不上歹人,那野獸呢
宋夫人扶額怎么處理的
“就地掩埋了,沒人知道。”秋嬤嬤回道,隨后壓低聲音,“夫人,無雙這般算是枉死,奴婢請了大師幫著超度,也給她燒了紙錢,希望她安生生的走罷。”
“就這么辦吧。”宋夫人收拾好情緒,彎腰撿起佛珠,重新轉了兩下。
這件事太過意外,無論如何不能傳出去。龔拓前腳離開,后腳他的寵婢橫死,怎么看是她這個母親沒做好。
“世子那里,半年后歸來,總歸是要交人出來的。”秋嬤嬤道。
宋夫人轉著佛珠,一下一下的節奏∶“無雙當日不是要回了賣身契嗎?”
“是。”秋嬤嬤應著。
就在十幾日前,龔拓帶著無雙去別院前,人來過向陽院一趟,也正是在這間屋子。
當日說的話,現在也是清清楚楚的。無雙站在那兒,問宋夫人求了一個恩典。她說自己愿意為龔拓生下孩子,只是希望孩子出生后,可以放她離開。
彼此宋夫人和秋嬤嬤都是不解,有了孩子,在世子那里定然就會給她名分,她卻想走?可無雙說不想留下,還說了陳姨娘的例子。到這兒,宋夫人就明白了,怕是人擔心去母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