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繼剛和劉昌義、高樹勛帶領殘余部隊馬不停蹄趕到豫西盧氏城外，他們剛剛進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到處是燒得烏黑的殘垣斷壁，地上橫七豎八倒臥著國軍官兵和老百姓的尸體，倉庫里的軍用物資已經(jīng)被燒毀，變成了灰燼，縣城的街道上到處是撕爛的被服、損壞的槍械、翻倒的車輛和騾馬的尸體。
蔡繼剛大驚：“糟了！日軍到底還是比我們先到了。”
高樹勛鎮(zhèn)靜地從警衛(wèi)人員手里拿過輕機槍，拉開槍栓道：“看來又得干一仗，鬧不好這是最后一仗了，全體注意，準備戰(zhàn)斗！”
這時沈光亞擋住了蔡繼剛，他端起***喊道：“尖兵排跟我來，搜索前進！”
尖兵排立刻散開，跟在沈光亞身后小心翼翼地搜索前進。他們轉(zhuǎn)過一個街口，突然發(fā)現(xiàn)前邊的沙包工事后有人頭晃動，緊接著就聽見有人鳴槍并操著陜西口音大喊：“站住！哪部分的？”
猛地聽見有人說中國話，大家心里別提多興奮了，莫非是援兵到了？但沈光亞心存疑慮，對方會說中國話并不能證明是自己人，因為偽軍也說中國話。他端槍隱身在街道的拐角處大聲喊道：“我們是一戰(zhàn)區(qū)的部隊，剛剛從崤山里突圍出來，你們是哪一部分？”
這時工事后面閃出幾個穿土黃色軍服的國軍士兵，一個佩上士領章的軍人招手回答：“自己人，我們是34集團軍第16軍。”
“我們熬出頭了，陜西的援兵終于到了！”蔡繼剛一屁股坐在一個破彈藥箱上。
他身后的劉昌義、高樹勛等人一聽說援兵到了，都紛紛扔掉武器，癱倒在地上。自進入崤山到現(xiàn)在，這一路不知打了多少仗，多少弟兄倒在突圍的路上，新8軍和暫15軍的全部人馬加起來，眼下只剩下這幾十號人，這些突圍的幸存者現(xiàn)在是一步也走不動了。
16軍的一個上校走上前來向蔡繼剛等人敬禮：“長官，我是16軍118團團長雷鶴鳴，請長官們訓示！”
蔡繼剛強打著精神問：“雷團長，我們剛剛突圍出來，對戰(zhàn)局變化一無所知，請你先給我們介紹一下情況。”
上校回答：“三天以前，敵69師團一部突然南下攻擊盧氏縣城，我守軍僅一個營，日軍當日便攻破縣城，盧氏守軍傷亡殆盡，日軍進城后大肆燒殺，大火燒了兩天，兵站基地損失慘重，輜重、被服、槍械均付之一炬，日軍搶奪了部分彈藥、糧食后匆匆退去，我16軍隨后進占盧氏縣城，緊急滅火后準備重建兵站。”
高樹勛問：“日軍有沒有進攻陜西的意圖？我們能不能守住防線？”
“應該沒問題，目前八戰(zhàn)區(qū)各軍已前出到靈寶、盧氏、西平一線構筑工事，建立了穩(wěn)固的防線，日軍兵力有限，不可能有什么大動作。”
蔡繼剛、劉昌義、高樹勛等人一聽都松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在這個戰(zhàn)略方向上，日軍的攻擊勢頭被扼制住了。
當蔡繼剛等人在崤山苦戰(zhàn)突圍時，戰(zhàn)局已經(jīng)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在蔣介石的嚴令下，胡宗南第34集團軍受命殺出潼關，在靈寶、盧氏一帶山岳地區(qū)憑險布陣，迎擊日軍。第34集團軍初出潼關，士氣旺盛，以逸待勞，與日軍的進攻部隊在靈寶血戰(zhàn)一場，日軍各師團的進攻鋒芒頓挫，其主力第3坦克師團一進入山區(qū)便失去進攻優(yōu)勢，終于被阻于崤山腳下。
第34集團軍中的第1軍，是胡宗南精銳中的精銳，被岡村寧次看作是與湯恩伯的第13軍同等厲害的王牌部隊，此役，第1軍將士功不可沒。
在豫中遭到慘敗的湯恩伯坐在位于伏牛山的總部里羞愧難當。他從軍二十多年，從未像豫中會戰(zhàn)這樣遭到如此重大的失敗，若不想辦法扳回一局，今后怕是無顏面見蔣校長了。
湯恩伯畢竟不是庸常之輩，他一旦下定決心，總會弄出些名堂來。他在伏牛山下調(diào)整第31集團軍各部的同時，整日把眼睛盯在地圖上，他要在犬牙交錯的戰(zhàn)線上找到一個關鍵點，日軍主力不是想西進嗎？好，我在你背后搞一下，切斷你的供應線，讓你的主力調(diào)頭回援豫中，這么一來，陜西方向的危機自然解除了。湯恩伯的目光落在洛陽西南重鎮(zhèn)宜陽，這是個絕佳的攻擊點，相當于日軍攻擊集團的尾巴，砍斷這條尾巴，日軍主力就會像受傷的野獸一樣負痛調(diào)頭回撲，那么這次出擊的目的就達到了。
在地圖上，湯恩伯用紅鉛筆把宜陽重重打了個叉，他站起來發(fā)布命令：“31集團軍各部立即出擊，以第13軍為前鋒，向宜陽發(fā)起反攻。”
湯恩伯心里很清楚，這次反攻虛實都有，是否拿下宜陽并不重要，關鍵是要造出聲勢，給日軍的進攻兵團一個信號：湯恩伯的第31集團軍要玩命了！岡村寧次不是夢寐以求要干掉13軍嗎？好，現(xiàn)在13軍要砍斷你的尾巴了，你調(diào)頭還是不調(diào)頭？
這一招果然奏效，第31集團軍傾巢出動，擺出一副玩命的架勢，追著日軍的進攻部隊一路打去，西進日軍集團的戰(zhàn)略后方受到威脅，供給線面臨著被切斷的危險，又被胡宗南的第34集團軍阻擊在崤山前進不得，只好放棄進攻西安的企圖，主力回援豫中，反擊湯恩伯兵團。
陜西危急解除，蔣委員長大大松了口氣。
這些日子，蔡繼剛住在豫西靈寶的第1軍軍部，他受命代表軍委會完成豫中會戰(zhàn)潰敗部隊的收容、整編、布防工作。在這里蔡繼剛見到了許多他熟悉或不熟悉的面孔，那些九死一生突圍出來的將領們，人人面色灰暗，神情沮喪，目光里都透出一種凄涼。而他熟悉的面孔已經(jīng)大部分消失了，他們?yōu)檫@次愚蠢的會戰(zhàn)，為守住那些重要的或并無多少戰(zhàn)略價值的城鎮(zhèn)，為了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矛盾百出的荒謬指揮，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們已經(jīng)長眠在豫中平原的城郊、街巷、田野、山川、河流里。他們付出的代價如此沉重，連魂歸故里的小小回報都沒有，成了匆匆游蕩于冥界的孤魂野鬼。
蔡繼剛常常獨自一人凝視著崤山東南起伏的群峰，難以抑制心中的悲傷和憤懣之情，他懷念那些曾和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們，陳連長、滿堂、鐵柱……他們是否還活著？
“報告長官，您的電報！”軍部報務員將一封電報遞上。
蔡繼剛打開電報，電文是一戰(zhàn)區(qū)司令部發(fā)來的：
“軍委會督戰(zhàn)官蔡繼剛少將：擬近日在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部召開由該戰(zhàn)區(qū)各集團軍司令官、各軍軍長參加的軍事會議，商議改組該戰(zhàn)區(qū)總部，重新布置各軍防務問題。各部隊長官應攜帶各部作戰(zhàn)匯報、傷亡統(tǒng)計等材料盡快啟程。此報送第4集團軍孫蔚如、第14集團軍劉茂恩、第39集團軍高樹勛、第31集團軍王仲廉……開會地點：西安。此令，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
蔡繼剛又喜又憂，喜的是妻子趙湘竹此時正好在西安，在經(jīng)歷了一場殘酷的血戰(zhàn)后，能見到妻子總是一份奢侈的享受；憂的是自己這個督戰(zhàn)官把戰(zhàn)事“督”成這樣，訓斥和檢討怕是少不了的，而且軍事會議上的內(nèi)斗和相互推諉也是避不開的。
經(jīng)過幾天的長途押送，佟滿堂他們五個戰(zhàn)俘被押到黃河澠池渡口。上渡船時，這支戰(zhàn)俘隊伍增加到50人。滿堂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戰(zhàn)俘們都是一副倒霉相，個個蓬頭垢面，臉上帶著驚慌失措的神態(tài)。一個小個子戰(zhàn)俘上船時動作慢了些，后背上立刻狠狠地挨了一**，負責押解的日軍士兵用日語大聲呵斥著，又橫過刺刀對準那戰(zhàn)俘胸口，小個子戰(zhàn)俘當時就被嚇哭了，他跪在甲板上咚咚地向日本兵們連連磕頭，嘴里連哭帶喊地求皇軍饒命。日本兵們哈哈大笑，像是在看馬戲團表演。滿堂很想踹那小個子一腳，這小子也太慫了，好歹是個爺們兒，至于嗎？難怪咱老打敗仗，就是他娘的這號丟人現(xiàn)眼的東西太多。
日軍用渡船把戰(zhàn)俘們載過黃河，進入山西平陸縣地界。戰(zhàn)俘們在日軍士兵驅(qū)趕下又跌跌撞撞走了三十多公里，終于到了一座戰(zhàn)俘營。戰(zhàn)俘營大門前掛著塊牌子，上面用漢字寫著“更生訓練所”幾個字。
這座戰(zhàn)俘營是日軍在1941年5月的中條山戰(zhàn)役后，為關押國軍戰(zhàn)俘匆忙修建起來的。營地背靠著一座約300米高的山丘，山丘后面是連綿起伏的中條山，營墻前面是個小山澗，一條碎石路通向南面的一片丘陵，這是進出戰(zhàn)俘營唯一的通道，滿堂等人就是從這條通道進入戰(zhàn)俘營的。
新到的50個戰(zhàn)俘被押到院子里點名造冊。一個年輕的日軍少尉戴著口罩，拿著表格站在院子中央，他腳下蹲著一條吐著血紅舌頭的狼狗，眼睛里閃著兇光在低聲咆哮著，好像隨時會撲向戰(zhàn)俘們。
日軍少尉用日語向戰(zhàn)俘們挨個問話，一個身材矮小的翻譯官負責翻譯，內(nèi)容無非是每個人的姓名、年齡、籍貫和軍銜。那個翻譯官雖然個子矮小，嗓門卻大得出奇，對待戰(zhàn)俘的態(tài)度好像比日軍少尉脾氣還大，戰(zhàn)俘們回答的聲音小了一點就招來他不耐煩的斥罵，竟然是一口一個“日你娘”。滿堂聽出來了，這個翻譯官日語說得怎樣他不知道，要說起中國話可是一口純正的河南腔，一聽就是個土生土長的孬貨。
點名結束后，戰(zhàn)俘們被分別趕進北區(qū)的四個大屋子里，每個屋子大約住60人，有用木板搭的四層大通鋪，滿堂抬頭看看屋頂，發(fā)現(xiàn)頂棚上還透射著稀稀落落的陽光。
他觀察了一下周圍的環(huán)境，見院子里建有一座三層高的木結構瞭望樓，上面架著輕機槍，樓頂平臺上裝有兩架探照燈，周圍全是丈余高的青磚墻，大門口設有架機槍的崗亭，墻頭上布有密密麻麻的鐵絲網(wǎng)。一個由七個鬼子組成的巡邏隊，牽著兩只狼犬走進戰(zhàn)俘營后面的小院子，那里顯然是日軍守備隊的兵營。
滿堂眼睛盯著門口的崗亭問一個瘦高個的戰(zhàn)俘：“老哥，那咋咋呼呼的翻譯官是中國人吧？”
那戰(zhàn)俘瘦削臉，深眼窩，一張薄嘴唇棱角分明，他不屑地撇了撇嘴：“哦，這貨叫高升，鄭州人，在日本留過學，是鬼子的一條狗。”
另一個方臉盤的戰(zhàn)俘噓了一聲：“噓……兄弟，小聲點兒。”他躡手躡腳走到窗前，迅速往兩邊看了看，回來小聲說：“高升這鱉孫沒事就扒窗偷聽，上次有兩個弟兄打算逃跑，連時間路線都定好了，沒想到讓這鱉孫偷聽了去，他立馬報給鬼子渡邊，渡邊這老鬼子更狠，表面上不動聲色，暗地里布置了埋伏，那兩位弟兄剛翻過墻就中了招兒，被抓回來當著全體戰(zhàn)俘的面給斃了。”
一個圓臉的戰(zhàn)俘也罵了起來：“娘的，俺早晚宰了這小子，上次鬼子戰(zhàn)地醫(yī)院來戰(zhàn)俘營抽弟兄們的血，就是這狗娘養(yǎng)的使的壞，俺讓鬼子抽了好幾管子血，頭昏眼花的剛出門，就看見鬼子渡邊一邊拍著高升肩膀，一邊朝他豎大拇指，要不是他使的壞才怪嘞。”
瘦高個對滿堂嘆了口氣說：“鬼子把戰(zhàn)俘營當成醫(yī)院的血庫，我們班一個弟兄一下子被抽了十管子血，當時臉都白了，一出門就倒下了，再也沒醒過來。兄弟，這里不是人待的地方，鬼子早晚要整死咱們，早知道這樣，我說什么也不會交槍，死在戰(zhàn)場上也比窩窩囊囊死在戰(zhàn)俘營里強啊！”
此時正是晚飯前的放風時間，戰(zhàn)俘們?nèi)齼蓛煞稚⒃谠鹤永镩e聊。滿堂謹慎地四處看看，發(fā)現(xiàn)沒人注意這里。他雙手一抱拳說：“各位弟兄，俺是新來的，叫滿堂，這位是俺兄弟，叫鐵柱，大伙叫他柱子就行。俺初來乍到，不懂這兒的規(guī)矩，還請各位弟兄多多照應！”
“好說，好說！”大家七嘴八舌地客氣著。
滿堂小聲說：“咱現(xiàn)在是共患難的弟兄了，俺還不認識各位，弟兄們都咋稱呼？啥時候進來的？”
瘦高個朝滿堂抱了抱拳說：“我叫張寶旺，25歲，山西垣曲人。27師的，民國三十年在中條山張店鎮(zhèn)被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年了，算是這里關押最長的老戰(zhàn)俘了。”
那個方臉盤的戰(zhàn)俘也自我介紹：“我叫李長順，20歲，河南孟津李家溝人，15軍65師的，今年5月初在洛陽城北郊突圍時被俘。我是迫擊炮手，這種炮對付步兵還管用，對付坦克就沒用了。乖乖，我從來沒見過那么多坦克，蝗蟲似的，根本頂不住，我們師差不多打光了。94師也沒好到哪兒去，打巷戰(zhàn)才兩天就打得不到百十號人了，都說四川兵能打，這回我算是親眼到了。”
那個圓臉戰(zhàn)俘有些靦腆，他嘴唇鼓了幾下囁嚅道：“俺叫孫新倉，家在河南洛寧熊耳山柴禾溝，俺家是獵戶……從小就跟俺爹打獵，今年年初……讓***抓了丁，4月守鄭州……仗打得實在窩火，鄭州才守了一天就撤了，俺連長說俺槍打得準，讓俺留在后面打掩護，就這么著，俺掉了隊，在城里被俘……俺今年18歲，各位都是俺大哥。”他說完看了一眼鐵柱便連忙改口說：“除了這位兄弟。”
鐵柱連忙接口：“你18，俺今年17，你算是俺大哥嘞。”
孫新倉靦腆地笑了，仿佛恢復了些自信。
太陽落山了，這時外面有人喊了一聲：“開飯啦！”戰(zhàn)俘們來到外面院子里。滿堂看到兩個日本兵抬著一筐窩頭，另一個士兵提著個桶，隔著七八米遠站著一個日軍曹長，默默地看著戰(zhàn)俘們吃飯。
戰(zhàn)俘們每人只領到一個拳頭大的、摻了一半糠的粗玉米面窩頭，再有就是桶里的涼水。滿堂感到奇怪，忙問張寶旺：“就一個窩頭？沒有菜嗎？”
張寶旺冷笑了一聲：“你以為鬼子是請你來吃席的呀，還想吃菜？”
“那長期不吃鹽，頂?shù)孟聛韱幔俊?
“一星期發(fā)一小塊腌蘿卜，那叫改善生活。滿堂，我這里有上星期剩的一點咸菜，舍不得吃，你先湊合著來點？”寶旺說著從懷里掏出個小紙包，剝開三層紙，露出小手指大的一點咸菜。
滿堂不忍心動他的寶貝，把手一擋：“謝啦！俺剛來，還沒到缺鹽的時候，唉！老哥，真不知道你這三年是咋熬過來的？”
張寶旺沒有說話，他把身子轉(zhuǎn)過去，默默地吃著那份僅夠活命的口糧。滿堂望著他瘦削的背影，心想這人別看瘦，骨架子可大，以前肯定是個壯漢，現(xiàn)在這模樣八成是這幾年餓的。
鐵柱悄悄走到滿堂跟前，用下巴朝遠處的日軍曹長一點：“哥，你看那鬼子，咋有點面熟？”
滿堂這才注意到那個日軍曹長，他仔細看看說：“是他娘的面熟，咱肯定見過……”
滿堂假意走到水桶旁彎腰舀水喝，就在他抬頭一剎那，發(fā)現(xiàn)那日軍曹長也一直在看他，兩人四目相對，滿堂心里猛然一震：是山田圭一！幾乎是同時，山田圭一也認出了他。滿堂眼睛一亮，興奮地剛想打招呼，山田圭一迅速用右手的食指做了個住口的手勢，他不動聲色地用眼睛往兩旁掃了掃，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晚飯結束后，滿堂回到屋里，在張寶旺對面坐下，開門見山地說：“寶旺大哥，俺看你是個靠得住的人，俺就明說了，這鬼地方……俺是不想待了，大哥能給指條明道兒么？”
張寶旺沒抬頭，把眼皮往上一翻小聲說：“我早就看出你小子是個機靈鬼，怎么著？才來了不到一天，就打算跑了？倒是挺有種啊。”
“俺早看出來了，在這兒待下去早晚得死，俺可不想死得這么窩囊，要死就死在戰(zhàn)場上。”滿堂說。
張寶旺叫過孫新倉：“新倉，你到外面瞄著點，特別留神高升那狗日的。”
孫新倉聽話地走到門外。
張寶旺仔細打量著滿堂：“兄弟，和你這么說吧，戰(zhàn)俘營里的弟兄沒有不想跑的，可你小子得有跑的本事，玩愣的誰不會？你看見那圍墻了嗎？墻頭上是電網(wǎng)，前些日子有位弟兄想跑，他不知道那鐵絲網(wǎng)是帶電的，半夜里用繩子搭在鐵絲網(wǎng)上翻墻時觸了電，人都燒成焦炭了，第二天鬼子帶我們?nèi)タ词w，弟兄們都掉眼淚了，唉，那慘樣兒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滿堂的眼睛里射出冷光：“大哥，這可嚇不住俺，死人俺見得多了，俺非跑不可，逮著了算他的，逮不著算俺的。”
張寶旺沉默了片刻，好像下了決心：“好吧，我給你說說。這戰(zhàn)俘營現(xiàn)在關著八百多個弟兄，其實這里只是個收容所，每隔十天半個月就有成批的戰(zhàn)俘從這里送走，聽高升說是送到天津、北平、濟南，最遠的送東北。三年啦，戰(zhàn)俘換了不知多少茬兒，這800人分四個大隊，大隊長都是老戰(zhàn)俘，這是戰(zhàn)俘營長官渡邊想的主意，讓戰(zhàn)俘管理戰(zhàn)俘，我也是大隊長之一，所以一直沒被送走。鬼子那邊是官多兵少，最大的官是渡邊少佐，他下面還有一個大尉、兩個中尉、三個少尉和一個六十多個士兵的守備隊，嗯，還有那狗日的翻譯官高升……”
滿堂有些疑惑：“咋才六十多個兵，軍官倒不少？”
“大部分都是些技術軍官，估計營外邊有不少工程，我經(jīng)常看見軍官們在研究工程圖紙，你以為咱們會在屋里待著？沒這么美的事！每天都要干重活兒，修碉堡、蓋營房、修渡口碼頭、架電線、挖壕溝、運軍火……什么都干。監(jiān)工的鬼子兵動不動就把人打個半死，要是病了，對不起，你就等死吧，鬼子可從來沒給咱看過病。我記著賬呢，這三年里不算打死的、槍斃的、出事故死的，光是病死的就有五百六十多個，有的人還有口氣就說是傳染病給拉岀去活埋了。”
滿堂壓低了聲音問：“剛才開飯時，遠遠站著的日本軍曹是干什么的？”
“你說的是山田圭一？這人還不錯，是個好脾氣，在鬼子里很少見，從沒見他打過人，也很少見他說話。他好像是個班長，還兼管伙房，專職的炊事兵只有兩個，每天都是調(diào)一個班的日本兵幫廚，畢竟是八百多號人吃飯。”
“這個山田圭一來這里多長時間了？”
“沒多久，才來一個多月。”
滿堂不再問了，他朝張寶旺點點頭：“多謝大哥！”
夜深了，鐵柱躺在滿堂身邊，趴在他耳邊耳語：“哥，山田在這兒，這就好辦啦……你有啥打算？俺聽哥的。”
滿堂在鐵柱后腦上輕輕擼了一把：“柱子，這事輪不上你操心，睡你的覺！”
鐵柱睡著了，一支胳膊還搭在滿堂的胸口上。
這天夜里，滿堂失眠了。他腦子里出現(xiàn)很多令人心驚肉跳的畫面：熊熊燃燒的許昌城、血流成河的巷戰(zhàn)……鋪天蓋地的****像雨點般落下，把他藏身的地方變成一片火海……麻子排長一瘸一拐地走在日軍部隊的最前面，他臉上的麻子變成了醬紫色，**的上身布滿了正在流血的刀口……俺的排長啊……滿堂忍不住嗚咽起來……
真是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天早晨他和鐵柱走出家門的時候，會接踵而來發(fā)生這么多事。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和鐵柱已經(jīng)在血里火里滾了幾個來回了……滿堂很懷念以前的莊稼漢生活，那時候可沒這么多煩心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子雖說苦點，可一家人相依為命在一起，對一個農(nóng)民來說，這種太平日子真是金不換啊。要是能回到以前該有多好，那他一定要好好孝順爹娘，絕不惹是生非。再娶個媳婦，生幾個娃，好好過日子。
滿堂想是這么想，可他也知道，過去的日子已經(jīng)永遠過去，無論你怎么留戀，它也再不會回來了，現(xiàn)在該想的是往后怎么辦？他和鐵柱要是不想死在這里，就得想辦法逃出去。
滿堂仰面躺著，雙眼呆呆地望著屋頂，山田圭一的臉龐漸漸清晰起來，他到底是個鬼子兵，會幫自己忙嗎？眼下要是沒有更好的辦法，也只能在他身上打主意了……日他娘的！就是逃跑時被打死，也比待在戰(zhàn)俘營里活受罪強！
一陣山風吹來，窗紙瑟瑟作響。屋里戰(zhàn)俘們的鼾聲此起彼伏，滿堂翻了個身，忽然看見一個黑影悄悄接近窗戶，那人的剪影清晰地映在窗紙上。滿堂一眼就認出是高升，他不動聲色地騰出右手，輕輕在木板上敲了一下，那黑影一下子縮了回去，伴隨著一串細碎的腳步聲漸漸消失……
蔡繼剛坐在招待所的房間里等候著妻子趙湘竹。這個招待所坐落在西安市中心，是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專供中高級軍官下榻的內(nèi)部招待所。按蔡繼剛的軍銜，他被長官部安排到二樓的一個不錯的套間住宿。
蔡繼剛焦急地在屋里踱著步，他很想念妻子，迫切地盼著和她見面。但與此同時，他又不太希望妻子到西安來。原因很簡單，這個趙湘竹是個喜歡惹是生非的女人，這位《中央日報》的女記者一來，肯定會招惹麻煩。
趙湘竹的家世不錯，父親是上海灘有名的棉紗大王，母親也出身江南望族。從金陵女大畢業(yè)后，趙湘竹不顧父母反對，執(zhí)意報考《中央日報》，當上了記者，抗戰(zhàn)爆發(fā)后被報社總編輯指定為軍事記者，專門報道與戰(zhàn)事有關的新聞。
這下可麻煩了，趙湘竹天生有些反骨，她仗著文筆不錯專和軍政界高官作對。這女人是個多面手，新聞報道、人物專訪甚至社論、文學評論、電影評論都能來上幾下。她平時與人交談溫文爾雅，很有親和力，可一旦抄起筆來就變得頗為猙獰，大有變文字為刀子的勁頭，為此她得罪了不少權貴人物，有幾次還差點被報社開除，但趙湘竹依然我行我素。
用蔡繼剛的話說，她老子有錢，向來不怕丟飯碗。幸虧《中央日報》是國民黨機關報，隸屬國民黨中央宣傳部，這要是份民辦報紙，鬧不好趙湘竹一怒之下就把報社買過來，她自己當總編了。
當了軍事記者以后，趙湘竹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在報上連連發(fā)表聲情并茂的戰(zhàn)地報道、詳盡而客觀的名人采訪、辛辣而切中時弊的述評，她以一般女記者所欠缺的國際視野和軍事知識，來采寫有關戰(zhàn)略問題和對戰(zhàn)局發(fā)展的評估，經(jīng)常受到一些國軍將領的贊賞，以至于有些將軍不愿相信該記者竟是一位女性。
蔡繼剛是在淞滬會戰(zhàn)負傷后和趙湘竹認識的，當時他住在武漢的陸軍醫(yī)院養(yǎng)傷。淞滬會戰(zhàn)后，國軍兵敗如山倒，首都南京守了不到三天就城破兵敗，軍民傷亡近30萬人。蔡繼剛在醫(yī)院里氣得是七竅生煙，一股邪火在胸中游走卻無處發(fā)泄，他能做的只是把護士給他送藥的藥盤子砸碎。他媽的，仗打成這樣，所有高級將領都該自戕殉國，還好意思穿這身軍裝？！
正是有氣沒地方撒的時候，女記者趙湘竹來采訪了。蔡繼剛一貫討厭記者，他認為記者都是些靠揭名人隱私、炒作花邊新聞吃飯的庸人，國家都成這樣了，這些記者就該拿起槍去打仗，跑到醫(yī)院里來扯什么淡？蔡繼剛沒好氣地對勤務兵吼道：“不見！不見！記者來搗什么亂？”
勤務兵小聲囁嚅說：“長官，這記者是……是個女的。”
“女的就更不見了，她懂打仗么？不懂打仗她采訪什么軍人？真他媽的……”
已經(jīng)到了病房門口的趙湘竹聽見蔡繼剛的吼叫，便也來了氣，這人怎么如此無理，不過就是個小小的中校嘛，他以為自己是誰？趙湘竹也動了大小姐脾氣，她運足力氣，一腳踢開房門，怒火萬丈地闖了進來。
“蔡先生，你這個人好無理，你懂不懂得尊重女性？我看你這個美國軍校算是白讀了，充其量就是個粗野的丘八，你根本不配接受我的采訪！”趙湘竹氣急之下不管不顧地向蔡繼剛喊道。
蔡繼剛正好背對著房門，這時他動也沒動，只是皺著眉問勤務兵：“是誰把她放進來了？”
“長官，是她自己闖進來的。”
趙湘竹挑釁地說：“是我自己進來的，怎么樣？你不用攆我走，我自己會走，要是早知道我的采訪對象是個沒有教養(yǎng)的人，就是丟了工作我也不會來……”
這時蔡繼剛轉(zhuǎn)過身來，看了趙湘竹一眼，兩人四目相視的一瞬間，趙湘竹像是突遭雷擊，還沒來得及說出的刻薄話被卡在了嗓子眼里，她一下子沉默了。
趙湘竹內(nèi)心驚駭不已，眼前的這個男人僅從外貌上看就已非同凡響。他有著一張白種人式的窄臉，面部輪廓棱角分明，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透著冷峻的眼睛，他的皮膚是健康的古銅色，一看就是在漫長的軍旅生涯中風吹日曬的結果。趙湘竹當了幾年記者，久闖江湖，尤其是在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里，可謂閱人無數(shù)，她還真沒見過像蔡繼剛這種類型的男人。此人的神態(tài)似乎是懶洋洋的，與人對視的時候總是微微揚起頭，給人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他沉靜如水的氣質(zhì)里隱隱透出一股令人生畏的殺伐之氣，趙湘竹知道，但凡這類男人，是絕對不可以被人輕視的。
趙湘竹的心里感到一陣前所未有的慌亂……
蔡繼剛本打算好好訓斥一下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記者，但當他轉(zhuǎn)過身第一眼看到趙湘竹的時候，便改了主意。原因很簡單，一個男人猛地見到漂亮女人都會先愣一下，然后迅速調(diào)整自己的心情，就是有再大的不快也要克制一下，蔡繼剛當然也不例外。他對女人一向挑剔，相貌平凡些的女人入不了他的眼，所以到三十多歲還沒有遇到一個心儀的女友。可當他看到趙湘竹時，心里竟然微微一動。這姑娘的相貌真是漂亮，五官搭配得非常精致，即使在生氣時也表現(xiàn)出一種可愛的韻味。那天趙湘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暗花軟緞旗袍，把修長的身材勾勒得曲線誘人。蔡繼剛暗想，中國的旗袍就是為身材姣好的女人設計的，身材不好的女人對旗袍想都不要想。蔡繼剛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剛才是有些無理，都怨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戰(zhàn)爭的失利把自己弄得實在有些氣急敗壞。
蔡繼剛望著趙湘竹點頭微笑了一下，盡管這笑容轉(zhuǎn)瞬即逝，但也足以讓趙湘竹一下子就消了氣。
蔡繼剛像是對老熟人說話：“生氣啦？”
趙湘竹竟然神使鬼差地點點頭：“嗯，剛才是有點生氣……不過現(xiàn)在好了……”
“為什么？”
“從前線回來的軍人火氣都大，我理解。”
“對不起，不是對你，仗打得不好，無顏見江東父老！”蔡繼剛神色黯然。
“別這么說，你們已經(jīng)盡力了，日本人不是吹牛三個月滅亡中國嗎？一個淞滬會戰(zhàn)就打了三個月，有你們這些軍人在，中國就亡不了。”趙湘竹柔聲安慰道。
蔡繼剛扭過頭去看著窗外，他不愿意讓趙湘竹看到自己的眼淚。
趙湘竹輕聲說：“蔡團長，我希望您能接受我的采訪，如果現(xiàn)在不方便，我明天來也行。”
“記者女士，你想知道什么？”
“我看了戰(zhàn)報，蕰藻浜阻擊戰(zhàn)中，你們稅警第四團作戰(zhàn)非常英勇，戰(zhàn)績很突出。我想知道，在孫立人團長負傷被抬下火線后，您是如何接替指揮的？又是如何負傷的？”
“國家有難，軍人理當效命疆場，不過是盡本分而已，這好像沒什么可說的。”蔡繼剛一點也不通融。
“那好，我們不談戰(zhàn)爭，談點別的，只當是聊天吧。蔡團長，我冒昧地問個私人問題，您……有家眷嗎？”
蔡繼剛驚奇地看了趙湘竹一眼，反問道：“怎么，這種私人問題也是你的采訪計劃？”
“當然，前方將士在流血犧牲，我們后方老百姓能做的，就是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支持前線，這里面包括武器彈藥、被服食品、親人的關懷、妻子的思念，還有……姑娘們的愛情……”趙湘竹的臉一下子變成了粉紅色。
蔡繼剛終于大笑起來：“這倒是個新鮮的說法，連愛情也能當作慰問品送上前線？”
“這是應該的，抗戰(zhàn)軍興，民眾則有錢出錢，有力出力，姑娘們既沒錢又無力，就把愛情獻給前方將士，這理所當然！”趙湘竹合上采訪本不打算采訪了，她忽然想研究研究這個中校軍官。
“我沒有家眷，暫時還不想找這個麻煩。”蔡繼剛老老實實地承認。
“怎么，愛情是麻煩？請蔡團長解釋一下。”
“難道你不知道？打仗是要死人的，我已經(jīng)死過一次了。聽醫(yī)生說，搶救我時很多人都為我輸了血，否則我不可能還活著。等傷好了，我還要返回前線，下一次可不見得有這么幸運。對于一個正在作戰(zhàn)的軍人來說，愛情是一把雙刃劍，既傷自己又傷別人。”
趙湘竹微笑著嘲諷道：“哎呀，中校先生，您可真高尚，為了自己當英雄就把愛情鎖進保險箱嗎？可那是您的想法，女人們并不這么想。”
“那么女人們是怎么想呢？”蔡繼剛問。
趙湘竹狡猾地眨眨眼：“我現(xiàn)在不告訴你，以后再說！”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還要來？”
“當然，除非你不歡迎我。”
蔡繼剛聳了聳肩，這是典型的弗吉尼亞軍校校風，他略顯玩世不恭地說：“美人上門，總是令人愉快的。”
兩個月以后，蔡繼剛和趙湘竹在武漢的一座教堂里舉辦了簡單的婚禮。
電話鈴響了，蔡繼剛拿起話筒，里面?zhèn)鱽響?zhàn)區(qū)長官部張副官的聲音：“是蔡長官嗎？”
“我是蔡繼剛。”
“蔡長官，我奉命傳達戰(zhàn)區(qū)長官部的通知，今天上午9點，在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會議廳召開由陳誠長官主持的軍事檢討會，請您準時參加！”
蔡繼剛看了看手表，不滿地問：“還差半個小時就開會了，怎么現(xiàn)在才通知？”
“對不起，陳誠長官剛下飛機，是他臨時決定的，現(xiàn)在大批的記者已經(jīng)趕往會場，接您的汽車馬上就到！”
“好，知道了，我馬上就到。”蔡繼剛掛上電話想，看來趙湘竹來不及過來了，她應該是和陳誠坐同一架飛機來的，這會兒恐怕已經(jīng)去了會場。
蔡繼剛趕到會場時，新任命的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陳誠和幾位高級將領已經(jīng)在主座就位。陳誠認識蔡繼剛，他點了點頭，示意蔡繼剛坐下，然后宣布開會。
蔡繼剛四下看看，發(fā)現(xiàn)與會的有第一戰(zhàn)區(qū)各集團軍司令官、各軍軍長、軍委會政治部、軍令部官員和司令部參謀人員，他的副官沈光亞已經(jīng)坐在最后排的旁聽席里。
已就座的高樹勛、劉昌義等人向蔡繼剛點頭示意，蔡繼剛朝他們笑了笑，然后正襟危坐，聽陳誠講話。
陳誠今天的心情也不太好。僅僅在幾天以前，他還在云南的中國遠征軍司令長官任內(nèi)，4月中旬，蔣介石在美國總統(tǒng)羅斯福的壓力下，向遠征軍下令渡過怒江，反攻緬甸。僅一個多月，緬北戰(zhàn)事正酣，又突然接到蔣介石急令，要他接任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收拾豫中會戰(zhàn)的爛攤子，陳誠心中的不快可想而知。但不愿意歸不愿意，命令還是要服從的，這個保定軍校炮科8期的畢業(yè)生對蔣介石一向是言聽計從，執(zhí)行命令從無怨言，其忠誠程度深得蔣介石贊賞。在國民黨軍政系統(tǒng)中，陳誠炙手可熱，官運亨通，是國民**中僅次于蔣介石的第二號人物，有“小委員長”之稱。
對陳誠而言，命令要服從，話卻不能不說。接到命令后，他當即向蔣介石上書進言內(nèi)心的不滿：“今日第一戰(zhàn)區(qū)之事，戰(zhàn)區(qū)長官固應負責，但軍政之不能配合，軍隊素質(zhì)之不健全，指揮權責之不分明，以及中樞主管部門之欠缺整個主動計劃，欠缺真知灼見與誠意等，使任何人易地而處，亦均無辦法……今倉促受命，無補時艱，而大局病根之深、個人健康之壞，更遠不如當年，故此行除服從鈞座命令外，實別無意義，亦別無效益……”
陳誠把信發(fā)出后，便郁郁寡歡地來到西安走馬上任。
在各軍長匯報完各自部隊的損失后，陳誠氣哼哼地在會議桌旁踱了一圈，板著臉對每個將領都盯了三五秒鐘，只看得眾將官臊眉耷眼，不敢正視。
蔡繼剛早知這一天躲不過去，有相當?shù)男睦頊蕚洌藭r仍如芒刺在背，腦門上微微沁出汗來。
陳誠踱到案首巨幅軍用地圖前，慢慢轉(zhuǎn)回身，一字一句地說道：“接委員長手諭：‘因洛陽、鄭州、豫中方面作戰(zhàn)失利，蔣鼎文大敵當前，擅離職守倉皇出逃，實為不齒，革去司令長官之職。湯恩伯臨陣慌亂，指揮失當，致使戰(zhàn)局如此不堪，著令：二人馬上前往重慶接受統(tǒng)帥面訓，聽候處理。茲任命：陳誠為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將第八戰(zhàn)區(qū)的陜南地區(qū)劃為第一戰(zhàn)區(qū)統(tǒng)轄，設長官部于西安。戰(zhàn)區(qū)副司令長官：胡宗南、湯恩伯、曾萬鐘、郭寄嶠、孫蔚如五人。’”
會場上鴉雀無聲。
陳誠口氣稍有緩和：“戰(zhàn)區(qū)當前之敵，正在積極完成交通與加強工事中，隨時有進犯西北之可能。為應付上述局勢，本戰(zhàn)區(qū)任務簡而言之就是：以一部廣領前方要地行持久戰(zhàn)，主力固守白河安康間、西坪商南間、盧氏雒南間各要隘，及豫陜河防、虢函要點、陜北隴東封鎖線；另挺進必要兵力于淪陷區(qū)，樹立反攻基礎。并控制有力部隊于各地加緊整訓，完成攻守兩勢的作戰(zhàn)準備。”
陳誠接著又問：“關于此次豫中會戰(zhàn)失敗之檢討，各位有何高見，不妨暢所欲言。”
全場沉默，足足五分鐘，將領們不時抬起頭相互察言觀色，就是沒人先開口。
陳誠略帶嘲諷地問：“怎么，都啞巴了？”
蔡繼剛?cè)滩蛔×耍挥X得血往頭上涌，多日的抑郁不吐不快，不然他真要瘋了，他第一個舉起手要求發(fā)言。
陳誠點點頭：“蔡繼剛少將，你說！”
蔡繼剛站起身慷慨陳詞：“我認為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最大的失誤在于事前疏于防范。日軍進犯之前，我方已獲得情報，而且親眼看到敵人修復黃河鐵橋，第36集團軍司令官李家鈺提出了很有戰(zhàn)略眼光的建議——派出小部隊奇襲北岸，再次炸毀黃河鐵橋，無奈不被采納，而且認定是日軍故意發(fā)出的謠言攻勢。一度封鎖之河口，竟又復行開放，致使4月17日前兩天就有日軍小部隊偷渡過河，將我南岸河防陣地偵察得一清二楚，待我軍發(fā)現(xiàn)時為時已晚，足見防范之松懈。特別是日軍工兵在我軍眾目睽睽之下修橋達數(shù)月之久！我軍竟長期坐視，毫無動作，致使日軍第3坦克師團沖過大橋，在豫中平原上橫沖直撞，如入無人之境。現(xiàn)在李長官已壯烈殉國，而他的擔心不幸言中，我們在座的各位，何以撫慰李長官的在天之靈？”
在座的將領們都低著頭，無言以對。
“還有個致命的問題，就是戰(zhàn)前我軍的兵力部署，一戰(zhàn)區(qū)兵力雖多達40萬之眾，但一個師守一個縣，十個指頭按十個跳蚤，每一點上都是劣勢，而日軍往來機動，在每個點上都能集中絕對優(yōu)勢兵力各個擊破。我軍將士再英勇頑強，也無力抵擋日軍優(yōu)勢兵力的進攻，耗盡拼光只是時間問題，毫無勝算把握。”
陳誠點點頭問：“還有嗎？”
蔡繼剛回答：“暫時沒有了，想起來再說。”
蔡繼剛發(fā)言后，會場氣氛活躍起來，長官部后勤處長李峻如站了起來，很謹慎地說：“此次戰(zhàn)事失利，后勤也是個大問題，長官部在戰(zhàn)前用兵站總監(jiān)部的汽車到河對岸搶購敵占區(qū)的物資，致使戰(zhàn)事發(fā)生時，兵站沒有汽車對部隊適時補給糧彈。”
會場上一片嘩然，將領們紛紛交頭接耳，皆面露憤憤之色。
李峻如見狀似乎受到鼓舞，鼓起勇氣繼續(xù)說：“還有兵站總監(jiān)部所屬各倉庫，平時都把軍糧貸放給農(nóng)民，坐收利息，更有盜賣軍糧者，所以部隊軍糧欠發(fā)甚多。另外，所發(fā)軍糧都是原糧小麥，各部隊只好動用作戰(zhàn)士兵自行磨面，戰(zhàn)事一起，難以全員上陣。更有很多部隊直接就食于民間，造成軍民關系惡化。嗯，還有兵站征用民間交通工具太多，但大部用于為商人包運貨物，或者為部隊走私貨物。”
陳誠的臉色漸漸變得鐵青，他的右手下意識地敲打著桌面。
長官部辦公室一個上校發(fā)言：“長官部移動時管理松懈，混亂不堪，電務人員建制混亂，責任不明，每到一新地點，總有人不能追隨行動而失散。電話機丟失更多，又因密碼本遺失及無線電臺與各部隊波長呼號錯誤，以致失去聯(lián)絡，無法指揮。而兵站總監(jiān)部于轉(zhuǎn)移時，科長以上職員多擅自后退，導致前方兵站業(yè)務無人負責。可以說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的指揮管理形同癱瘓。”
一個中將站起來說：“部隊普遍吃空額，實際缺額極大。以戰(zhàn)前而論，洛陽市場上的糧食半數(shù)以上都是部隊賣出去的。”
另一個中將立刻辯解道：“作戰(zhàn)部隊有作戰(zhàn)部隊的難處，今年年初以來物價飛漲，市場上糧食及商品早晚都不同價，可軍餉卻無增加，士兵的月餉只等于戰(zhàn)前的幾毛錢，甚至幾分錢。一切副食費、辦公費，都同樣無形減少，減少到官長若不吃空額，不僅他本人會餓死，全軍全師都會餓死，這樣下去，還打什么仗？”
又有個少將搶著發(fā)言：“最氣人的是管彈藥的后勤人員，我甚至懷疑他們是漢奸，他們拒絕與作戰(zhàn)部隊合作。兵站的彈藥倉庫每個縣都有，可沒有一個兵站倉庫愿意把彈藥送往前線。這些渾蛋不管戰(zhàn)事多緊張，一律等候各部隊派兵持提貨單來領，要是沒有兵站上級軍官頒發(fā)的提貨單，就算是副司令長官湯恩伯也休想領到一顆子彈！湯長官于4月26日在登封碰了兵站小官的釘子，5月10日又在嵩縣碰了兵站的釘子。”
又有人接著發(fā)言，但聲音小了許多：“將帥不和，彼此間不信任。部隊仍有地方部隊、中央軍之別。許多北方部隊裝備差，兵員缺額又大，但使用起來專往風口浪尖上頂，這次會戰(zhàn)我軍打得最激烈最頑強的許昌、洛陽等守城戰(zhàn)，都是雜牌軍打的，而有些嫡系部隊卻一直養(yǎng)精蓄銳，偏安一隅，如此不公，令各友軍之間無法同舟共濟，相互配合作戰(zhàn)。”
蔡繼剛沒有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暫編15軍軍長劉昌義。
陳誠一言不發(fā)，氣惱地在地圖前來回踱步。
軍事檢討會因為蔣鼎文、湯恩伯二人不在場，所以開得很熱烈，直到下午1點鐘。
下午3點，第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記者招待會在司令部招待所入口大廳召開。
西安市黨政系統(tǒng)、社會賢達、各界名流、社會各團體、群眾組織、商會代表、新聞媒體會聚一堂，人聲嘈雜，氣氛熱烈。大廳北面置一講臺，上面鋪著綠呢桌布，放著一支麥克風。第一戰(zhàn)區(qū)所有高級軍官按軍銜高低分前后兩排坐在講臺后面，蔡繼剛故意在后排最靠邊的位置坐好。他抬頭看了一眼，見妻子趙湘竹站在媒體記者最前一排，夫妻倆對視了一眼，沒有任何表示。
記者招待會剛剛開始，立刻有一位男記者搶先提問：“我是《掃蕩報》記者，請問陳誠將軍，關于此次豫中會戰(zhàn)的大潰敗……請原諒我用這三個字來形容，您不這樣認為嗎？請陳將軍談談這次潰敗的最主要原因是什么？”
陳誠回答：“首先，這位先生的用詞我認為基本屬實，此次日軍的一號作戰(zhàn)，總兵力有八個師團14.8萬人之眾，而我駐豫部隊有七個集團軍，雖然嚴重缺員，但加上地方部隊也有40萬人之眾。從4月17日日軍突破中牟河防，到5月25日洛陽失陷計38天，我軍失守城鎮(zhèn)38座，可謂日失一城，我軍損兵折將達20萬人，部隊一潰千里，日軍一直沖到豫西盧氏縣城。另一支日軍幾乎闖進潼關，幸好被第八戰(zhàn)區(qū)的五個軍擋住，在靈寶、盧氏、西坪一帶建立起防線。陜西方面的防務已經(jīng)固若金湯，請大家安心勿憂。”
陳誠擦了擦汗繼續(xù)說：“關于此次會戰(zhàn)失敗原因，我認為首先是指揮不統(tǒng)一，命令難以貫徹。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與副長官部之指揮不能統(tǒng)一，司令長官蔣銘三與副司令湯恩伯二人各行其是，互不參商，影響作戰(zhàn)甚大。許昌失守后日軍主力迂回洛陽，逼近龍門，我統(tǒng)帥部命湯副長官及各軍會師洛陽，均未遵行，以致日軍終于得以合圍洛陽，并分兵直搗我長官部所在地。一戰(zhàn)區(qū)長官部沒有判斷指示的時間，以致部隊各自行動，造成不可收拾的局面。第二點是部隊戰(zhàn)斗意志低落，日軍進攻之初僅用數(shù)百人，后漸增至千人，我軍均不戰(zhàn)自潰。日軍見我毫無斗志，開始集中抽調(diào)大部隊，連犯我密縣、泛水、新鄭、許昌。此時黃河以北敵陷區(qū)及日軍新占領地區(qū)防務空虛，我自孟津河防至泛水密縣一帶有六七個軍之多，竟然都袖手旁觀，不予出擊，坐待敵人來各個擊破，這也是我軍失利的主要原因。”
趙湘竹終于搶到話筒提問：“我是《中央日報》記者，風聞此次會戰(zhàn)我軍損兵折將，有相當一部分是被當?shù)匚溲b農(nóng)民所繳械，請陳將軍將此事予以澄清，另外也請陳將軍談談造成如此局面的原因，因為這不是個別的孤立事件，而是普遍行為。”
蔡繼剛在后排一聽，心想：“糟了，連上午的軍事檢討會都無人敢提及此事，這里面牽涉了太多的政治原因，一時哪里說得清楚？湘竹啊，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陳誠沒有馬上回答，眼中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尷尬，他顯然是在斟酌詞句：“我承認駐豫部隊軍紀廢弛已極，河南民間早就有‘水旱蝗湯’和‘寧愿敵軍燒殺，不愿國軍駐扎’的口號，此話雖然過分，但軍隊紀律敗壞，實在也是無容為諱的事實。湯副長官不能以身作則，又個性太強，上行下效，往往相互蒙蔽，不敢舉發(fā)。伊川、嵩縣、登封遭85軍洗劫極慘，13軍在密縣、禹城，預8師在盧氏，40軍在木洞溝也是如此行事。”
說到這里，陳誠停了一下，回頭看了一眼身后坐著的兩排高級軍官，有幾個將官尷尬地把頭低下。
陳誠繼續(xù)說道：“長官部特務團隨長官部行動，也是到處雞犬不留。軍民之間儼如仇敵，戰(zhàn)事進行中，軍隊不能獲得民眾的支持，自屬當然。而各地身任鄉(xiāng)鎮(zhèn)保甲長或自衛(wèi)隊長等之土劣惡霸，也有趁機劫殺零星部隊及予以繳械之事，加之敵人在行政下級干部階層及各鄉(xiāng)鎮(zhèn)、各警所多已隱伏漢奸分子，淆惑民眾，阻擾國軍，無所不用其極。敵自龍門突破后，即竄大屯，開偽保甲長會議，當時民眾竟然持旗歡迎。我宜陽縣地方團隊奉令破壞洛宜段、新洛段公路，洛陽民眾竟以不敢觸怒日軍為辭，持械抵抗，入夜又暗暗將破壞處修復。豫中現(xiàn)實如此，怎能寄希望于軍民配合的原則呢？”
趙湘竹仍然不依不饒，她又一次拿過話筒：“陳將軍在王顧左右而言他，據(jù)我所知，劫殺國軍零星部隊及繳械之事，并不僅僅是各鄉(xiāng)鎮(zhèn)保甲長或自衛(wèi)隊長等之土劣惡霸，而是大批民眾的自發(fā)行為。我的問題是，在抵抗侵略的戰(zhàn)爭中，我國部分民眾竟然幫助敵人繳自己軍隊之械，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其原因涉及國家與民眾之間的關系，涉及抗戰(zhàn)之生死大計，還請陳誠將軍談一談對此事件的看法。”
陳誠有些不悅，但不失風度地使用起外交辭令：“這位女士，你說的這些情況我并不掌握，如果情況真如這位女士所言，我會把此事調(diào)查清楚，給各界朋友一個交代。下面還有哪位朋友提問？”
“陳將軍，我是《大公報》記者，河南民間傳聞駐軍腐敗并非只是軍紀和軍糧問題，還有長官部主要精力不辦河防軍事，倒是一門心思經(jīng)商撈錢。請陳長官切勿護短，將詳情告之民眾，以正視聽。”另一男記者又開始發(fā)難了。
陳誠坦然答道：“長官部在洛陽開設面粉廠，并利用隴海路營運煤炭圖利；湯副長官為自籌經(jīng)費自謀供應計，在界首成立物資調(diào)節(jié)處，后改民生公司，變相征收稅款；又在漯河開設中華煙廠，界首開設三一酒精廠，嵩縣開設造紙廠，鎮(zhèn)平開設三一紡織廠，魯山開設煤廠，其經(jīng)營范圍之大可以想見，原為改善軍隊補給，本意不能說不善，可是結果完全成了假公濟私的經(jīng)商行為。長官部既然如此，下級各部隊即紛紛效仿，遂一發(fā)不可收拾。各級軍官差不多都成了官商不分的人物，個個腰纏萬貫，窮奢極欲。而普通士兵絕大部分形同饑民，嚴重營養(yǎng)不良，瘦弱不堪。官兵生活不能同甘共苦，要這樣的官兵組成的部隊發(fā)揚斗志，那無疑是癡人說夢。”
趙湘竹再一次搶過話筒，提出一個不但令陳誠難以回答，也令全場始料不及的問題：“剛才陳將軍在回答《掃蕩報》記者時，談到原正副司令長官蔣鼎文和湯恩伯之間的合作欠佳，各行其是，導致指揮不能統(tǒng)一，嚴重影響作戰(zhàn)。這確實是個大問題。那么，我的問題是：陳誠將軍新任第一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將如何與副司令長官胡宗南、湯恩伯二位將軍配合指揮作戰(zhàn)？因為當下黨政軍系統(tǒng)中盛傳陳誠將軍由于性格及派別原因很難與胡、湯二位將軍相處，我想這也許是民間傳聞，不足為信。但這個問題關乎我第一戰(zhàn)區(qū)軍事形勢的安危，關乎千百萬百姓的安居和生計，關乎國家的抗戰(zhàn)進程，所以我們更愿意聽聽陳誠將軍本人的看法。恕我直言，希望陳將軍見諒。”
全場靜默了兩秒鐘，隨即嘈雜聲起，人們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陳誠身后的將官們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將眼光集中在胡宗南身上。全場聽眾的眼光卻都集中在這個容貌姣好、衣著典雅的女記者身上。
趙湘竹面帶微笑，不卑不亢，靜靜地等待著陳誠回答。
蔡繼剛這時腦門已經(jīng)滲出汗來，心里暗暗叫苦。趙湘竹果然名不虛傳，還真是個惹是生非的記者，她對高級軍官們一點面子不給。按記者采訪慣例，這樣的問題只能私下提問較為合適，怎么能在公眾場合貿(mào)然發(fā)問？
陳誠不動聲色，等場內(nèi)嘈雜聲稍弱，舉起右手向下一按，全場立刻安靜下來。這時他臉上才出現(xiàn)一絲微笑，緩緩地說道：“這位女記者敢于提出這樣的問題，可謂有膽有識，看來也非等閑之輩。”
全場發(fā)出一陣善意的笑聲。
“我奉命之初，確實有些信心不足，有朋友勸我婉拒，軍政界有些人也是存心想看笑話，覺得陳某人無法與胡宗南、湯恩伯相處，鄙人也是能感覺到的。在此，鄙人要坦誠地告知各界朋友，人之相交，貴相知心。人非圣賢，孰能無過？只要其心無他，其余的都好商量。湯恩伯在河南的過失或者叫作罪狀，雖不勝枚舉，但一一根究，才知道有許多是別有用心之人冒充湯部干出來的。此事待我調(diào)查清楚后，會向河南父老和各界朋友為他洗刷罪名，想必會得到民眾的諒解。”
趙湘竹又一次拿起話筒：“陳將軍只提到了湯恩伯，那么胡宗南呢？陳將軍好像并沒提起。”
陳誠皺了皺眉頭，耐心地說：“關于胡宗南，此人之忠貞負責及其不與政客官僚同流合污，可稱上選。其缺點在于諱莫如深，不擅與人接近，因此成了西北有名的神秘人物，不僅為地方父老所不了解，連中央也覺得他不易駕馭。有人專攻其短，說他的部隊戰(zhàn)斗力較弱。我想，這恐怕是個誤會，第34集團軍中除了第一軍外，都是他奉中央之命收編的，原來都是打我們的部隊，現(xiàn)在不打我們了，這已經(jīng)很不錯了。因此，對他過于苛求是不公道的。我想本著這樣的心態(tài)，和胡、湯二人和諧相處，力爭合作無間。當下有人認為國家危急，世道艱難，是因為沒人講有用之話，其所以如此者，一是有官做的人不必講話；二是想官做的人不敢講話；三是知道不能講，講了也沒用的人不肯講話。鄙人想告訴各位，我陳誠是‘有官做’的人，而且好說切直的話，我想通過我的努力，革除弊端，整頓吏制，本人在任內(nèi)必將鞠躬盡瘁、勵精圖治，還仰仗在座的各界父老、我身后的各位同仁盡心協(xié)力，精誠合作，讓那些看笑話的人無地自容去吧！”
全場又是一陣靜默。趙湘竹滿面笑容地放下采訪本，第一個鼓起掌來，緊接著全場響起熱烈的掌聲，經(jīng)久不息。
陳誠舉起雙手，輕輕往下一按：“請各位諒解，今天的記者招待會就開到這里，因為下面還有別的安排，我戰(zhàn)區(qū)壯烈殉國的第36集團軍司令長官李家鈺將軍的靈柩送經(jīng)我市，現(xiàn)在就停在外面廣場上，我將主持西安市各界的公祭大會，希望大家踴躍參加，為捐軀赴國難的李家鈺將軍最后送一程！”
全場反響強烈，大家井然有序地退場，來到外面的廣場上。
廣場上已是人山人海，各界人士、**機關職員、市民代表分列廣場兩側(cè)，中間是一個全建制步兵營排成整齊的士兵方陣。全場肅穆，氣氛哀傷，在緩緩的哀樂聲中，12個身材高大的士兵將李家鈺的靈柩從車上抬下，一邊六人抬著靈柩正步走到臺階前輕輕放下。陳誠和將官們?nèi)巳伺宕骱诩啠萝娒保米笫峙醭郑C立在臺階之上。
陳誠慢慢舉起右手，示意哀樂暫停。他雙手打開一個文件，目光掃視一遍全場，一字一句地念道：
“褒揚令：陸軍上將、第36集團軍總司令李家鈺，器識英毅，優(yōu)嫻韜略。早隸戎行，治軍嚴整。由師旅長游領軍符，綏靖地方，具著勛績。抗戰(zhàn)軍興，奉命出川，轉(zhuǎn)戰(zhàn)晉、豫，戍守要區(qū)，挫敵籌策，忠勤彌勵。此次中原會戰(zhàn)，督師急赴前鋒，喋血兼旬，竟以身殉。為國成仁，深堪軫悼。應予明令褒揚，交軍事委員會從優(yōu)議恤，并入祀忠烈祠。生平事跡，存?zhèn)湫秶佛^，用旌壯烈，而示來茲。此令！中華民國**，1944年6月10日。”
哀樂聲起，陳誠率將官們到李家鈺靈柩前三鞠躬，然后來到李家鈺夫人安淑范面前握手志哀，撫慰家眷。
蔡繼剛有意排在將官隊列的最后一個，等輪到自己時，他快步上前，雙手緊握住安淑范早已伸出來的手，他腦子一片空白，先前準備好的安慰話竟一句也想不起來，只是呆呆地看著安淑范那已顯蒼老的臉龐。
在旁邊陪同的一位親屬說：“夫人接到訃告，滿頭黑發(fā)一夜間變得花白。”
安淑范哽咽道：“聽軍中友人告知，蔡將軍率部冒死將亡夫遺體奪回，忠勇無量。其感恩之情，縱有千言萬語，終顯蒼白！”說罷深深鞠躬。
蔡繼剛一把扶住：“夫人何出此言？其相兄在危急時刻，親自斷后，掩護全軍，將生還的希望留給我們，是真正的俠肝義膽！只是蔡某聞身后有變，回援太遲，未能救其相兄生還，至今愧疚難當，無顏面對其相兄在天英魂！”
蔡繼剛拿出李家鈺的家信，哽咽著說：“其相兄殉國前兩天，曾修家書一封，叮囑蔡某務必將此信親手交給夫人，當時未曾想到竟是其相兄的絕筆！請夫人收下，聊補蔡某心愿！”說罷他雙手將信莊重地捧上。
安淑范顫抖著接過信，慢慢將信貼在臉上良久，無聲地啜泣。等她拿開信時，那封信已被淚水浸濕大半。
蔡繼剛淚眼模糊地抬頭望去，李家鈺靈柩前的挽聯(lián)，是由夫人安淑范親自撰寫的：
“馬革裹尸還，是男兒得意收場，亦復何恨！唯憐老母衰頹，養(yǎng)生送死，瞑目尚余難了愿；”
“鵑聲啼血盡，痛夫子招魂不返，奚以為情？猶若諸孤幼稚，衣食教誨，傷心空剩未亡人。”
這時站在人群里的趙湘竹跨上一步，輕輕挽住蔡繼剛的右臂，兩人一起向靈柩前李家鈺的遺像深深鞠躬。
安淑范和家眷們登上了戰(zhàn)區(qū)長官部安排的轎車，引導靈柩車緩緩離去，廣場上所有的官兵在陳誠的率領下莊重地舉手行軍禮，市民人人肅立默哀。轎車里傳來安淑范壓抑過久的痛哭聲。
蔡繼剛淚流滿面地喃喃自語：“其相兄，你走好，兄弟為你送行了……”
。陰陽代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