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挽月朝卿杭看過去的時候,輕飄飄的眼神并非傲慢,雖然她是程家唯一的女孩兒,被捧在手心里寵愛著長大,但在原則性問題上程國安也絕對不會過于溺愛她。
她囂張但不跋扈,頂多只能算是有點女孩子的嬌氣。
就像剛才程國安幫兩人互相介紹說他們是第一次見時卿杭沒有開口接話一樣,現(xiàn)在程挽月明著說他沒禮貌,他也沒有自我辯解。
因為這其實并不是他第一次見她。
他第一次見她,是在去年夏天,但很顯然她不記得了。
程國安下鄉(xiāng)扶貧,她跟著一起去鎮(zhèn)上玩,程國安忙正事,她自己逛到學校附近,買了瓶汽水坐在香樟樹下饒有興致地看著幾個七八歲左右的小男孩們趴在地上彈彈珠。
爺爺是前兩年開始收廢品的,卿杭每次放假都會幫忙做事。
他背著一大袋塑料瓶從小賣鋪前的那條馬路經(jīng)過的時候,迎面遇到了兩個同學,初中不是根據(jù)成績分班,所以一個班里什么樣的學生都有。
這兩個男生平時就是坐在教室里最后一排的那一類人,老師在講臺上講課,他們躲在課桌下吃泡面,玩手機,或者睡覺,被老師批評也不當回事,甚至還會把在課堂上和某位老師發(fā)生爭吵和沖突導致全班停課自習當做一件很了不得的事,事后跟兄弟們吹牛,不屑地說哪位老師站起來還沒自己高,爭執(zhí)兩句就能被氣哭。
卿杭的性格很不合群,這些人抄作業(yè)都不會找他。
“喂!”
稍微胖一點的那個男生叫住他,把飲料瓶扔到他腳下,瓶子里沒喝完的可樂飛出來濺到他褲腿上,留下了一圈一圈深色的痕跡。
“這兒還有兩個易拉罐,全都送給你了,不用謝。”
并不是同學之間的善意,而是在提醒卿杭,他應該放下肩上的袋子,雙手撿起地上飲料瓶,然后再感恩地說聲謝謝。
連七八歲的小孩都在看笑話。
“不用謝?”一道好聽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額頭的熱汗流進眼睛里,卿杭什么都看不清,只恍惚地看到一個火紅的身影逆光坐在樹下。
“那可不行,這么大的恩德必須要謝,光一句‘謝謝’怎么夠呢?過年那天還要沐浴焚香殺豬燉雞放鞭炮,再磕三個頭,活到88歲了都得拄著拐棍親自上門,否則就是有大罪。”
一個在地上滾得渾身灰撲撲的小胖子搖頭晃腦地問她,“姐姐,又不是死人了,為什么要磕頭?”
程挽月認真地說,“把沒喝完的飲料瓶扔到別人身上,弄臟別人的衣服,這可是天大的恩德,得刻進家訓家規(guī)里,早讀三遍,晚背三遍,磕頭都太簡單了。”
小胖子反駁她,說這樣是沒禮貌。
她仰頭喝完剩下的汽水,笑著把瓶子放在石桌上,“那應該怎么做?你教教我。”
小胖拿著瓶子跑到卿杭面前,先問他需不需要,等到他點頭之后才把瓶子遞到手里,這個過程大概有一分鐘。
“姐姐,你學會了嗎?”
程挽月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原來這么簡單呀,我學會了,真謝謝你。”
又不是傻子,在場的人誰會聽不出她這些話里諷刺的意味?
真正不怕事兒的人不會把‘敢惹我試試’這幾個字寫在臉上,她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看過那兩個故意讓卿杭難堪的男生一眼,也沒有看卿杭。
只在離開的時候說了這樣一句話:“往你后背扔東西就是在打你的臉,笑話你就是在罵你,打不還手,罵不還口,一點骨氣都沒有。”
卿杭望著她瀟灑離開的背影,回想起她的話覺得有些可笑。
沒有嘗過人間疾苦的千金小姐,怎么會理解他的處境?
就像原本就站在月亮上的人理解不了,為什么還會有人竭力前行窮盡一生,月光都照不到他身上。
后來很多年卿杭才驚覺醒悟,他對程挽月是一見鐘情。
第一眼就喜歡的人,怎么可能會討厭呢?
無論她做什么他都會喜歡,這種藏在心里感情成年累月遞增,就像基因一樣刻進了他的骨骼,融進了他的血液。
怎么忘?
……
剛燒開的水冒著熱氣,杯子不隔熱,還被陽光曬著,程挽月只是輕輕碰了一下都覺得燙。
她知道卿杭被保送大學之后直接是本碩博連讀,畢業(yè)進了醫(yī)院,就算是邊緣科室的醫(yī)生,收入也不可能太低。
房子不大,有些舊,只是收拾得很干凈而已,這個沙發(fā)應該是客廳里最貴的家具。
程挽月坐得遠,電視機黑色屏幕上只隱約倒映出了卿杭的影子,少年白凈清秀的五官在歲月這條河里變得成熟,輪廓更立體了,去周恒房間幫她找鑰匙之前戴上了銀框眼鏡,他是單眼皮,眼鏡緩和了那股銳利感。
這是他的家,他的坐姿卻還沒有她來得放松自在,雙手放在膝蓋上,即使背靠著沙發(fā),身體依然顯得僵硬。
她記得他左手的手腕內(nèi)側(cè)有一顆褐色的小痣,因為皮膚白所以很顯眼,以前他給她講題的時候她總是走神,一會兒玩玩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他手指上的螺紋都被她數(shù)過無數(shù)次。
不記得是哪一年,她右手手腕內(nèi)側(cè)莫名其妙長出了一顆痣,她自己都沒有注意到,還是程延清發(fā)現(xiàn)的。
會悄無聲息地長出來,但應該不會無緣無故地消失。
程挽月想看看他左手手腕的那顆痣還在不在,可他手心朝下放著,看不到。
“你和周恒是室友,6月15號那天跟他一起去學院南路喝酒了嗎?”
那天晚上,她第一反應是認錯了,城市這么大,哪有那么多巧合和偶遇,她來不及多看,人就已經(jīng)不見了。
卿杭黑眸低斂,淡淡道,“沒有去過。”
“那天我看見了一個人,很像你,”她沒有執(zhí)著于這個話題,“你這幾年怎么樣?”
“挺好的,”他沉默了片刻,禮尚往來,也客套地問了她,“你呢?”
“也還行啊,我能有什么不好的,吃得好睡得好玩得好,樣樣都好,”程挽月身上這件裙子的面料很容易皺,她動了動腿調(diào)整坐姿,“你在哪個科室?”
“神外。”
“哦,那應該挺忙的吧。”
“也分時候,不是每天都忙。你怎么來北京了?”
“來玩啊,程延清要來北京的合作公司坐班半年,我正好來玩一段時間順便給他作伴。”
程挽月話沒說完,手機里來了通電話,她就先接電話。
卿杭坐在旁邊安靜地聽著,應該是她的朋友,問她什么時候回南京看演唱會,還是什么音樂節(jié),她說現(xiàn)在回不去,事情沒辦完,答案沒找到,也不確定具體哪天能回。
她幾句話應付完對方就掛斷了電話,“你剛下夜班要休息,我也要回去了。”
卿杭放在膝蓋上的手收攏,抬眼看向那杯還在冒熱氣的白開水,“……不把水喝完?”
程挽月站起身,“算了,太燙了,我也不是特別渴。”
卿杭抿唇,跟著她走到門口,“我送你。”
“不用,我到小區(qū)外面叫個車就行,”門口沒放椅子,程挽月只能扶著墻換鞋。
出門時順手幫他把門關(guān)上,但高跟鞋的搭扣沒系好,走兩步就松了,她低著頭回消息,沒注意到走廊里有一片油漬,剛踩上去就直接摔了一跤。
“啊!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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