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恒看得異常仔細,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不放過現場的每一寸地面、每一件物品、每一處可能遺留痕跡的角落。
他在這個彌漫著死亡氣息的農舍內,足足勘察了二三十分鐘,時而蹲下身子仔細觀察地面,時而湊近墻壁查看可能的噴濺痕跡,時而閉目凝神,似乎在捕捉空氣中殘留的兇手的“氣息”。
鄧飛亮和周康則默契地守在一旁,協助記錄和提供必要的勘查工具。
終于,章恒直起身,面色凝重地走出了這片令人壓抑的區域,重新回到了警戒線外相對清新的空氣中。
早已等候在外的馬懷成立刻迎了上來。
章恒開門見山地問道:“馬隊,感謝你們的配合。能方便透露一下,到目前為止,你們這邊掌握了多少有價值的線索嗎?”
提到線索,馬懷成的臉上立刻浮現出無奈和沮喪的神情,他連連搖頭嘆氣。
或許是因為有黃建喜局長親自協調的緣故,他對章恒并未過多隱瞞,坦誠相告:
“唉,說來真是慚愧?!瘪R懷成搓了搓臉,語氣低沉,“案發到現在,我們投入了大量警力,但掌握的實質性線索非常有限,幾乎可以說是……碰壁了?!?
他掰著手指一一列舉困境:
“首先,現場痕跡被嚴重清理, 兇手離開之前,顯然進行過非常認真和仔細的打掃,地面上沒有提取到清晰的、能夠比對的腳印;門窗、家具等所有可能接觸的部位,都沒有發現有效的指紋,這家伙反偵察意識極強,像戴了手套,甚至可能處理了鞋底?!?
“其次,缺乏監控支持。 您也看到了,這里是典型的農村地區,別說案發現場周邊,就是整個村子,都找不出幾個像樣的監控探頭。這恐怕也是兇手屢屢選擇在農村下手的重要原因之一,便于隱藏和逃脫?!?
“再者,作案兇器不知所蹤。 我們組織了大規模搜索,但用于擊打死者的鈍器和割喉的利刃,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蹤影。估計和之前幾起案子一樣,被他帶走并妥善處理掉了?!?
“目前唯一,也是最直接的生物證據,” 馬懷成的語氣帶著一絲沉重與憤怒,“在受害者體內提取到了體液,這是鐵證,但也……更凸顯了兇手的殘忍與滅絕人性?!?
章恒認真地聽著,眉頭緊鎖。
這些情況,與他之前推斷的兇手行為模式高度吻合——謹慎、冷靜、殘忍、具備反偵察能力,作案后迅速清理現場并遠遁。
聽完馬懷成的介紹,章恒緩緩地、卻無比肯定地再次強調:“馬隊,根據我的勘察和你們介紹的情況,我更加確信,你們青州市的這起案子,與我們白云市發生的兩起滅門案,乃至鄰市五河市的那起兇殺案,在作案手法、目標選擇、現場處理等核心特征上高度相似,我認為,這是同一名兇手所為的可能性,已經超過了九成?!?
盡管這已經是章恒第二次明確提出這個推斷(第一次是在來的路上通電話時),但馬懷成聽到如此確切的結論,反應依然非常大。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臉上寫滿了震驚與難以置信:
“如果……如果這真的是真的……那這也太嚇人了!”馬懷成的聲音都有些變調,“跨省連環殺人案!而且手段如此兇殘,目標都是全家滅口!我干了十幾年刑警,大小案子見過不少,但這種程度的,還是第一次遇到!這簡直是……”
章恒理解他的震驚,語氣沉穩地補充道:“馬隊,這很可能不僅僅是跨省,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和初步串并,這可能是一個流竄數省、犯案多起的極端危險分子?!?
“不過,猜測終究需要科學驗證。我已經向領導提出建議,立即對我們幾起案子中兇手留下的生物檢材,以及我們椿樹村案發現的頭發、寧水縣案的遺留物——進行緊急的DNA比對。結果一出,就能最終確定,為并案偵查提供最堅實的依據?!?
接下來,兩人就這起案子以及可能的系列案件,又進行了長時間的深入交流和溝通。
章恒分享了白云市兩起案子的詳細細節、兇手的逃跑路線推斷以及在監控中捕捉到的兇手體態特征。
馬懷成也提供了青州案發現場更多未被記錄的細微之處,以及他們對本地治安環境、流動人口情況的初步排查思路。
甚至,章恒再次進入案發現場,站在不同的角度,閉上雙眼,調動全部心神,去感受兇手作案后離開時可能的狀態和方向。
那股強大的直覺再次隱隱指引了一個方向,但這一次,感覺更加模糊。
案發已經過去十幾個小時,兇手有充足的時間遠遁。
章恒無奈地意識到,此刻盲目追下去,希望渺茫,畢竟他不是神,無法憑空定位一個刻意隱藏的幽靈。
“走,忙活一天了,眼看也到飯點了,咱們找個地方坐一坐,喝兩杯,邊吃邊聊!”
見時間不早,馬懷成收起筆記本,熱情地發出邀請,也想借此機會和這位來自鄰省、卻顯得深不可測的年輕同行加深交流。
章恒看出馬懷成是性情中人,也覺得此人爽快、務實,值得一交。
他便沒有過多客氣,爽快答應:“好,那就叨擾馬隊了,正好我們可以再深入聊聊案子,交換一下想法?!?
盡管馬懷成堅持要找個上檔次的地方好好招待,但章恒婉言謝絕了:“馬隊,心意我們領了,但現在案子還沒破,大家心里都憋著一股勁,隨便找個干凈衛生、味道好的地方就行,主要是方便說話。等哪天咱們聯手把這混蛋抓住了,再找個好地方,不醉不歸!”
馬懷成見章恒態度誠懇,也不再堅持,作為本地通,他熟門熟路地找到了一家檔次中等偏上、環境干凈整潔、以本地特色土菜聞名的餐館,要了一個安靜的包間。
章恒這邊三人,馬懷成那邊也帶了兩三位參與案件偵查的骨干。
幾杯當地的白酒下肚,包廂內的氣氛很快就熱烈起來。話題自然而然又回到了這起令人發指的案子上。
當談到這很可能是一起駭人聽聞的跨省連環殺人案,并且兇手連十一歲的幼女都不放過時,在座的都是血性男兒,借著酒勁,一個個情緒激動,義憤填膺。
“尼瑪的!簡直畜生不如!連十一歲的小女孩都下得了手!這個人渣,我們一定要親手抓住他!”一個年輕的青州刑警紅著眼睛,狠狠地將酒杯頓在桌上。
“何止是十一歲的!”鄧飛亮接過話頭,聲音同樣充滿憤慨,“我們寧水縣那起案子,一家三口,那個才七歲的小男孩,他也沒放過!一樣被割了喉!”
“太氣人了!我干了一輩子警察,各種惡性案件也見識過不少,但像這樣毫無人性、專挑弱勢家庭下死手的,真是第一次遇到!不把他揪出來槍斃,天理難容!”一位年紀稍長的青州老警察捶著桌子,痛心疾首。
“對!必須抓住他!無論他跑到天涯海角!”
群情激憤,同仇敵愾的氣氛在小小的包間里彌漫。
這頓晚飯,在關于案情的激烈討論和誓要擒兇的決心中,持續了近兩個小時。
除了章恒因為要保持頭腦絕對清醒而刻意控制之外,包括馬懷成在內的其他人,多少都帶上了幾分酒意,臉色泛紅,言辭也更加激昂。
就在氣氛最為熱烈的時候,章恒放在桌上的手機,突然急促地響了起來。
他拿起一看,屏幕上清晰地顯示著“黃建喜局長”的名字,章恒心中一動,隱隱猜到了來電的目的。
他立刻抬手,示意大家安靜。
原本喧鬧的包間瞬間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章恒和他手中的電話上。
章恒按下接聽鍵,并將手機稍微貼近耳邊,沉穩地開口道:“黃局,您好!是不是……DNA比對的結果出來了?”
電話那頭,傳來了黃建喜副局長清晰而嚴肅的聲音,即使在略顯嘈雜的餐館背景音下,也字字清晰:
“嗯,剛剛拿到最終鑒定報告。小章,你猜測的絲毫不錯!經過DNA比對確認,近期發生在我們江南省境內的,包括寧水縣‘1·21’案、你們青陽區‘2·26’椿樹村案,以及另外三起之前懸而未決的命案,這五起案件的生物檢材,來源于同一個人!可以確定是同一名兇手所為!”
盡管心中早已有八九分把握,但此刻聽到官方最終的科學確認,章恒還是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激動涌上心頭,他的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一分,帶著明顯的振奮:
“黃局,太好了!果然是他!這樣一來,我們就可以正式并案偵查了!集中所有資源和信息,人多力量大,我相信,只要我們齊心協力,一定能將這個惡魔揪出來!”
黃建喜在電話那頭繼續道:“并案是必然的。而且,根據我們初步了解和與其他省份溝通的情況,在我們江南省這系列案件發生之前,相鄰的江北省在短短幾個月內,也連續發生了三起作案手法高度相似的命案。 我們已經緊急協調,正在進行跨省的DNA樣本比對。還有,就是你們現在所在的江東省青州市這起新發的案子……”
他頓了頓,語氣更加凝重:“如果,這幾起跨省的案子,DNA比對結果也指向同一個人……那么,這起系列案件的性質將極其嚴重,驚動公安部,被列為部督案件,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
章恒與黃建喜在電話里又深入交流了幾分鐘,主要圍繞著下一步并案偵查的協調機制、信息共享以及可能的聯合行動方向。
掛斷電話之后,章恒發現整個包間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臉上因為酒精而產生的紅暈似乎都褪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震驚、嚴肅和躍躍欲試的神情。顯然,大家都從章恒簡短的回話中,捕捉到了關鍵信息。
無需大家開口詢問,章恒環視一圈,用清晰而有力的聲音,將黃建喜副局長通報的情況,向大家做了簡要的傳達。
當聽到“江南省五起命案確系同一兇手”、“江北省可能還有三起”、“此案很可能驚動公安部”這些關鍵詞時,包間內響起了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盡管已有心理準備,但當推測被科學證據證實,并且案件的規模和惡劣程度可能遠超想象時,那種震撼依然是巨大的!
原來真的是連環殺人案!而且是波及數省、殺害多條人命的跨省特大系列殺人案!
雖然跨省DNA比對的速度會相對慢一些,需要兩省公安部門之間的正式協調和流程,但所有人都明白,面對如此驚天大案,上級部門必然會特事特辦,體現出極高的效率。
“也許明天上午,最遲明天下午,江北省和青州案子的DNA比對結果就能出來!”馬懷成握著拳頭,語氣篤定地說道。
次日,清晨。
陽光透過賓館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
章恒醒來,經過一夜的休息,頭腦格外清醒。他洗漱完畢,帶著同樣精神奕奕的鄧飛亮和周康一起,在賓館附近找了一家早餐店吃早餐。
他們昨晚并沒有連夜趕回白云市。
既然來了,章恒就不想空手而歸。昨晚,他甚至應邀列席參加了青州市局為此案召開的緊急案情分析會,提供了來自白云市的視角和信息。
更重要的是,一種強烈的直覺始終縈繞在章恒心頭:兇手,很可能還沒有離開青州市!
他就像一條潛入深水的毒蛇,在犯下如此大案后,正隱藏在城市的某個陰暗角落,舔舐傷口,窺伺著下一次出擊的機會,或者正在尋找離開的合適時機。
既然兇手可能尚未遠遁,章恒決定今天就在青州市區及周邊轉一轉。
他并非指望能像中彩票一樣在茫茫人海中直接撞見兇手,那概率太低。
但他相信自己的直覺,希望能通過感受這座城市的“氣息”,捕捉到兇手可能的活動軌跡、喜歡的藏身區域類型,或者發現一些與此案相關的、被忽略的細微線索。
哪怕只是對青州市的地理環境、交通樞紐、治安盲點有更直觀的了解,對后續的追捕工作也可能有意想不到的幫助。
三人正坐在早餐店里,吃著熱氣騰騰的當地米粉,討論著今天行動的路線。突然,章恒放在桌上的手機,再次響了起來。
他拿起一看,屏幕上顯示的,赫然又是——“黃建喜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