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寧穗給炭盆里添了不少炭,她守在炭盆前,貪戀冬日里難得熱意,炭火越燒越旺,烤的她衣裳都熱烘烘的。
十幾年了,姜寧穗第一次感覺到冬日溫暖。
好舒服。
舒服到她都有些舍不得離開這間溫暖的屋子。
但畢竟是裴公子屋子,她再貪戀這股溫暖,也不能久待。
姜寧穗關上門出屋,碰見敲門進來的穆花。
穆花牽著她兒子,問道:“小娘子,我上午在鎮上聽別人說,渡口撈了一批新鮮的魚蝦,還挺便宜的,你要不要去看看?”
姜寧穗杏眸彎起:“我去?!?
正好趁便宜買上點,給郎君和裴公子改善下伙食。
其實裴公子給的一兩銀子足夠他頓頓吃好的,可她不能這么做,畢竟三人現在是一口鍋吃飯,她若是這么做了,豈不是和郎君占了裴公子的便宜。
不知今天是什么日子,渡口人頭攢動。
姜寧穗與穆嫂子擠了半天才擠進去,結果被一波人擠得沖散了。
姜寧穗尋了半天沒尋到穆嫂子,眼前人潮擁擠,想要擠進去找穆嫂子怕是行不通,索性快些買了點魚蝦,拎著先一步回小院看能不能碰見穆嫂子。
她剛擠出人潮,腕子驀地被人攥住,力道之大,疼的姜寧穗整只手臂都麻了。
未等她回頭,先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
“好啊姜寧穗!爹在這累死累活的干重活,一天就掙人兩文錢,你竟然眼也不眨的花兩文錢買這些魚蝦,你有這個錢不說孝敬爹娘,竟然自己偷偷吃好的!”
姜寧穗看著攔住她去路的人——她弟弟,姜昌。
爹娘正是因為他,才買通算命先生騙了趙家。
一是姜昌到了快說親的年紀,家里想給他說個好親事。
二是姜昌與人發生口角,失手將人打傷,對方要姜家賠三兩銀子,否則就告到官府,讓姜昌坐牢,姜家人自是不想家里唯一的獨苗受牢獄之災,這才把她給‘賣’了。
姜寧穗沒想到會在這碰上姜昌。
還被姜昌搜身!
“你把河蝦還有身上的錢都給我,我可是你親弟,你把我討好了,若是趙家人欺負你,我看在你對我好的份上,還能去趙家幫你出頭。”
姜寧穗氣的小臉發白。
最會欺負她的,除了她弟弟,就是她爹娘。
她在趙家雖處處看公婆臉色,卻不至于日日挨打受辱。
眼見著姜昌的手就要鉆入她袖口,姜寧穗使出全力推開他,這是她自出嫁后,第一次反抗姜昌,姜昌也愣了下,隨即眼神一狠,咬牙道:“你個賠錢貨敢推我?!信不信我告訴爹娘,讓爹娘打死你!”
姜寧穗雖然害怕,卻暗暗讓自己鎮定。
她現在是趙家媳,不是姜家女。
爹娘就算再怎么樣,也不會把手伸到趙家來。
而且,她也有他們的把柄,這個把柄就是一把雙刃劍,既能震住姜家,也能捅傷自己,她也因為這個把柄日日煎熬,夜夜難寢。
在姜昌再度追上來時,姜寧穗一把護住袖口:“你若是敢搶走我的東西,我現在就回去告訴公婆和郎君,說你們買通算命先生騙了趙家,到時看趙家會不會善罷甘休!”
姜昌手一頓,死死瞪著姜寧穗:“你告訴趙家,你以為你能跑得了!”
姜寧穗指尖死死捏著袖口,捏的指尖發白顫抖:“我沒打算跑,大不了我們魚死網破,反正我賤命一條,是死是坐牢都無所謂,就看你和爹娘能不能受得住趙家的怒火和報復了?!?
姜昌還真被姜寧穗這番話鎮住了。
他多少了解趙家人,且趙知學是秀才郎,若他知曉此事,定不會善罷甘休,搞不好真能把他們一家送進大牢。
可姜昌心里還是不平。
眼前這個被他欺負了十幾年的姐姐,在他面前,她只有討打求饒的份,如今嫁了人,竟然在他面前耍起威風來了!
姜昌如何能忍?
就算不能搶走她的錢,揍她一頓不是問題。
思此及,姜昌攥起拳頭就要揮過去,姜寧穗小臉一變,避之不及,眼睜睜看著那拳頭落在她頭上——但拳風頓在她耳后,與她耳后骨頭只差一指之隔。
姜寧穗聞到了淡淡的雪松香的氣息。
她轉頭,便見本該在學堂的裴公子不知何時站在她身后。
青年蒼勁的五指攥著姜昌的手腕,明明沒見他用什么力道,姜昌卻疼的半邊身子都塌了,五官皺在一起,齜牙咧嘴的喊疼疼疼,求裴鐸撒手。
裴鐸低頭看了眼近在咫尺的人。
女人鼻尖凍得通紅,眼尾浸著幾分潮霧濕意,臉頰像是覆了一層雪,蒼白的過分。
接觸一月有余,他第一次見她流露出這般恐懼神色。
裴鐸指腹用力,姜昌疼的渾身都冒了一層冷汗,青年上前一步,抬腳踹向姜昌肚子,劇痛瞬間從肚皮炸開,疼的姜昌跪在地上嚎叫。
這邊動靜引來了周遭人的眼光,姜寧穗生怕裴鐸被姜昌牽累影響他將來科舉仕途,顧不上兩人身份之別,慌忙抬手攥住裴鐸袖子,急聲道:“裴公子,算了,我們走罷,別讓旁人瞧見傳到夫子那里。”
裴鐸低眸,視線落在那只拽著他衣袖的指尖上。
女人手指纖細發紅,顯然是凍的。
青年掀了下眼皮,落在姜寧穗那張泛著懼意和憂色的盈盈水眸上。
他道:“好?!?
裴鐸指腹再度使力,低著頭,目光寒涼如刃睥睨著姜昌:“下次再讓我瞧見你欺負她,我便替趙家人好好收拾你?!?
姜昌一聽,這人竟認識趙家人,想來跟趙家關系不菲。
他還哪敢再說其它的,萬一被他知道姜家騙了趙家,他們吃不了兜著走,于是在那人松手后,姜昌狼狽的爬起來頭也不回的跑了,姜寧穗看著欺軟怕硬的姜昌,只覺得諷刺可笑。
“嫂子可有傷著?”
耳邊傳來青年清潤低沉的聲音。
姜寧穗回神,輕輕搖頭:“沒傷著?!?
她察覺到青年垂眸掃了眼他袖袍,姜寧穗這才意識到她還拽著裴鐸的衣袖,頓時臉臊紅,忙縮回手藏在袖子里,低下頭道:“謝裴公子搭救?!?
裴鐸無視姜寧穗窘迫局促的模樣,瞥了眼她手中拎著的魚蝦:“嫂子怎么不去鋪子里買魚蝦?”
姜寧穗小聲道:“這邊便宜?!?
裴鐸眉峰微挑,未再言語。
倒是姜寧穗又問起:“裴公子怎么在這里?”
這個點他不是在學堂嗎?
裴鐸掀眸看了眼遠去的船舫:“過來見個朋友。”
這邊人多,姜寧穗拎著魚蝦和裴鐸并肩離開渡口,青年瞥了眼姜寧穗凍得發紅的指尖,伸手從她手中接過魚繩和網兜:“嫂子,我來拎著?!?
“不用不用,這些也不重?!?
“我拿罷。”
對方語氣清冷寡淡,手上動作卻強硬的讓她爭不過。
姜寧穗只好作罷。
走了一會,她陡然想到一件極其可怕的事!
方才她一氣之下和姜昌說的那番話裴公子有沒有聽到?
她仔細回想了一下,當時她和姜昌說完,姜昌就對她動手。
緊跟著裴公子就出現了——
他聽見了?
離的那樣近,他肯定聽見了罷?
怎么辦?
姜寧穗頓時有種鍘刀落在后頸的驚悚感。
若是裴公子聽見了,他告訴郎君,郎君再給公婆一說,她就徹底完了。
姜寧穗整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整個人渾渾噩噩的,沒注意腳下,踩在坑里險些摔倒,一只蘊含著強勁力量的五指握住她小臂,穩住她欲摔倒的身子。
青年眼皮垂下,掃了眼那只被他攥在掌心的小臂。
她很瘦,比他預想中還要瘦弱。
小臂骨頭細而脆弱,他稍稍用些力氣,就能折斷它。
裴鐸適時松開手:“嫂子走路當心腳下?!?
姜寧穗低著頭,耳尖泛紅,臉色卻違和的蒼白如紙,她攥緊手指,沒敢抬頭看裴鐸,而是望著地面,小聲問道:“裴公子,你方才可聽見我與我弟弟的對話?”
裴鐸負手在后,垂眸看了眼女人繃緊的肩頸。
她低著頭,露出一截雪白纖細的后頸,后衣領下壓著凸起的骨節。
青年幽暗目光沿著那突出的骨節延下,冰涼粘稠的視線似穿透厚重的衣裳,沿著骨節寸寸滑向女人脆弱的脊骨。
她很緊張。
甚至在害怕。
裴鐸清楚的知道她在怕什么。
因為他都聽見了。
難怪她對趙知學期望那么高,原來,趙知學若是落榜,她將要面對趙家滔天怨恨的憤怒與折磨。
裴鐸抬眸看向前方,聲音平靜無波:“我趕到時,只瞧見你弟弟對你動手。”
他垂眸反問:“怎么?你弟弟對你說了什么?”
姜寧穗聞言,終于松了口氣,甚至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
她趕緊搖頭:“沒說什么,不過說了些難聽的話罷了?!?
兩人走過熱鬧街市,拐進人煙稀少的小巷。
姜寧穗忽聽邊上傳來裴公子聲音。
他喚她:“嫂子?!?
姜寧穗抬頭,便見裴鐸停下。
青年轉身面朝她,高大峻拔的身形將她困在他與墻壁之間,兩人之間僅一步之遙,姜寧穗再一次嗅到了對方身上侵襲而來的雪松香,強勢的破開她周遭的冷空氣,密不透風的裹住她。
姜寧穗腦海里又想起那日裴鐸進屋撞見她只穿著小衣褻褲的一幕。
臉頰倏地一紅,難堪羞臊再一次攀上臉頰。
姜寧穗實在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想與他拉開一些距離。
她細微的動作被裴鐸收入眼底。
青年眸色微瞇。
她又在逃避他。
裴鐸腳尖向前抵去,清潤的嗓音多了幾分莫名的低沉:“嫂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