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了張記繡莊那條喧囂的老街,轉入相對僻靜的巷道,寒風似乎更加凜冽了幾分。莫瑩瑩默默走在前面,齊嘯云落后半步,阿貴則機警地跟在最后,不時回頭張望,確認無人尾隨。
兩人一時無話,只有踩在殘雪碎冰上的細微聲響,和著遠處傳來的模糊市聲,更顯得這巷弄幽深寂靜。
最終還是齊嘯云打破了沉默,他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溫和:“林夫人近日身體可好些了?前幾日送去的藥材可用上了?”
瑩瑩腳步未停,輕聲回道:“勞嘯云哥哥掛心,娘用了藥,咳嗽稍緩了些,只是這天氣反復,總不見大好。”她頓了頓,聲音更低了些,“還要多謝……那些銀絲炭和繡譜。”
齊嘯云微微頷首,目光落在她略顯單薄的肩頭,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舉手之勞,不必總是言謝。如今世道不太平,你們母女二人……萬事小心為上。”他猶豫片刻,還是提醒道,“那萬金龍是趙坤的外甥,性子睚眥必報,今日之事他未必肯善罷甘休。近日若無必要,盡量少出門,若有什么事,一定讓阿貴告知我。”
聽到“趙坤”二字,瑩瑩的脊背幾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袖中的手悄然握緊。那是導致她家破人亡、骨肉分離的元兇!她強行壓下心頭翻涌的恨意,低低應了一聲:“嗯,我知道了。”
她何嘗不知萬金龍的德性,又何嘗不知趙坤的勢力如烏云罩頂。只是,生活所迫,她無法像縮頭烏龜一樣永遠躲在家里。
齊嘯云看著她故作堅強的側影,心中嘆了口氣。他知道她骨子里的傲氣,也知道她們母女處境的艱難,許多話到了嘴邊,又覺得蒼白無力。他能提供的幫助有限,而真正的癥結,遠非些許銀錢和臨時解圍所能解決。
“學堂里幾位同窗家中經營藥鋪,我已托他們留意些對癥的溫補藥材,過幾日若有消息,讓阿貴送來。”他換了個話題,試圖讓氣氛輕松些,“林夫人身子虛,需得慢慢調理,急不得。”
“讓嘯云哥哥費心了。”瑩瑩心中感激,卻也感到一絲沉重的負擔。齊家的幫助,齊嘯云的關懷,如同溫暖的燭火,照亮了她黑暗的歲月,卻也讓她時刻警醒,這份情誼背后所牽連的復雜與風險。她不愿,也不能成為齊家的負累,尤其是齊夫人那邊……
想到齊夫人那雙看似溫和、實則疏離甚至帶著些許審視的目光,瑩瑩的心便微微一沉。
就在這時,前方巷口拐角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壓低的交談聲。
“……確定是往這邊來了?”
“錯不了,那丫頭片子就住這片兒……”
“萬少爺吩咐了,給她點教訓,別弄出人命就行……”
聲音猥瑣而充滿惡意。
瑩瑩和齊嘯云臉色同時一變!
是萬金龍的人!他們竟然這么快就找來了,而且聽這意思,是沖著瑩瑩來的!
“快走!”齊嘯云反應極快,一把拉住瑩瑩的手腕,轉身就往回跑!阿貴也立刻反應過來,緊隨其后。
然而,他們剛跑出幾步,身后巷子的另一頭,也出現了兩個吊兒郎當、手持短棍的身影,堵住了退路。
前后夾擊!對方顯然是有備而來,不止一路人馬!
“媽的,還想跑?”前面拐角處,三個地痞模樣的漢子走了出來,為首的是個臉上帶疤的壯漢,手里掂量著一塊石頭,不懷好意地盯著被圍在中間的瑩瑩和齊嘯云,“小子,識相的就滾開!我們只找那丫頭的麻煩!”
齊嘯云將瑩瑩護在身后,目光冷靜地掃過前后五人,心中快速盤算。對方人多,而且帶著家伙,硬拼肯定吃虧。阿貴雖有些力氣,但雙拳難敵四手。
“你們想干什么?光天化日之下,還想行兇不成?”齊嘯云厲聲喝道,試圖拖延時間,尋找脫身之策。
“光天化日?”刀疤臉嗤笑一聲,指了指陰沉沉的天空,“這鬼天氣,這鳥不拉屎的地方,誰管得著?小子,看你穿的人模狗樣,別自找沒趣!萬少爺的事,你也敢管?”
“萬金龍讓你們來的?”齊嘯云一邊說,一邊悄悄將瑩瑩往墻邊帶,那里堆著一些廢棄的竹筐和木料,或許能作為暫時的掩體。
“是又怎么樣?”刀疤臉不耐煩地揮揮手,“兄弟們,別跟他廢話!男的打一頓扔一邊,把那丫頭帶走!”
話音未落,前后五個地痞同時獰笑著逼了上來!
“少爺小心!”阿貴怒吼一聲,抄起墻角一根破舊的木棍,擋在齊嘯云身前,朝著沖在最前面的一個地痞砸去!
混戰瞬間爆發!
阿貴雖然勇猛,但對方人多,很快就被兩個地痞纏住,棍棒相交,發出沉悶的撞擊聲。
齊嘯云雖是一介書生,但自幼也習過些強身健體的拳腳,此刻情急之下,也顧不得許多,側身躲過一根砸來的短棍,順勢一腳踹在對方小腹上!那地痞吃痛,踉蹌后退。
但另一名地痞的棍子已經朝著他的肩膀掃來!眼看躲避不及,齊嘯云只能咬牙準備硬抗——
就在這時,被他緊緊護在身后的瑩瑩,眼中閃過一絲決絕!她不能連累嘯云哥哥!電光石火間,她猛地將齊嘯云往旁邊一推,自己則迎著那根揮來的棍子,抬起了手臂!同時,另一只一直藏在袖中的手,握緊了那根磨尖的舊簪子!
“瑩瑩!”齊嘯云驚駭欲絕!
“砰!”木棍重重砸在瑩瑩抬起格擋的手臂上,鉆心的劇痛讓她瞬間臉色煞白,悶哼一聲,幾乎站立不穩。
但那地痞顯然沒料到這看似柔弱的姑娘竟敢反抗,一愣神的功夫,瑩瑩握著簪子的手已如毒蛇出洞,狠狠朝著他持棍的手腕扎去!
“啊——!”地痞發出一聲凄厲的慘叫,手腕被尖銳的簪子刺入,鮮血直流,短棍“哐當”落地。
這突如其來的反擊震懾住了另外兩個正準備圍攻齊嘯云的地痞。他們沒想到這丫頭如此狠辣!
趁此間隙,齊嘯云目眥欲裂,一把將搖搖欲墜的瑩瑩拉回身后,撿起地上那根掉落的短棍,眼神冰冷地掃視著剩下的地痞:“誰敢再上前一步?!”
他平日溫文爾雅,此刻盛怒之下,竟有一股不容侵犯的凜然氣勢。加上阿貴那邊拼著挨了幾下,也放倒了一個地痞,局勢瞬間逆轉。
刀疤臉看著手腕流血、哀嚎不止的手下,又看了看眼神兇狠的齊嘯云和狀若瘋虎的阿貴,心里有些發怵。他們只是拿錢辦事,欺負一下落單的弱女子還行,沒想到碰上兩個硬茬子,尤其是那小子,看起來不好惹。
“媽的,晦氣!”刀疤臉啐了一口,色厲內荏地吼道,“算你們走運!我們走!”
說著,扶起受傷的同伴,帶著剩下的人,狼狽地迅速消失在巷子深處。
危機暫時解除。
阿貴喘著粗氣,身上挨了幾下,臉上也掛了彩,忙問道:“少爺,您沒事吧?”
齊嘯云搖了搖頭,立刻轉身扶住臉色蒼白、冷汗涔涔的瑩瑩,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焦急和心疼:“瑩瑩!你的手怎么樣?”
瑩瑩的左臂軟軟垂下,劇痛讓她嘴唇都在顫抖,但她還是強撐著搖了搖頭:“沒……沒事,骨頭應該沒斷……”她看著齊嘯云臉上毫不掩飾的擔憂,心中百感交集,有劫后余生的恐懼,有連累他的愧疚,也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暖意。
齊嘯云小心地卷起她的衣袖,只見小臂上一道觸目驚心的青紫腫痕,正在迅速擴散。他眼神一暗,心中怒火與憐惜交織。
“阿貴,快去最近的醫館請大夫!”他沉聲吩咐,隨即不由分說,一把將瑩瑩橫抱起來,“我先送你回去!”
“嘯云哥哥!我……我可以自己走……”瑩瑩驚呼一聲,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掙扎著想下來。
“別動!”齊嘯云語氣強硬,抱著她的手臂穩健有力,“你受傷了,不能再走動。”他不再多言,抱著她,快步朝著貧民窟的方向走去。
瑩瑩伏在他堅實的胸膛上,能聽到他急促有力的心跳聲,鼻尖縈繞著他身上淡淡的書墨清香,一時間,竟忘了手臂的疼痛,只覺得臉頰發燙,心跳如鼓。這是她長大后,第一次與一個男子如此親近。
巷弄依舊幽深寒冷,但被他這樣抱著,仿佛隔絕了外界的風雪與惡意。這種感覺,陌生而又讓人貪戀,卻也更讓她清醒地意識到兩人之間那巨大的鴻溝。
齊嘯云一路沉默,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他心中后怕不已,若非瑩瑩關鍵時刻推開他,那一棍子落在他身上……他不敢想象。同時,他也對萬金龍,以及其背后的趙坤,產生了更深的厭惡與警惕。他們竟然如此肆無忌憚!
將瑩瑩送回那間破舊的板房,林氏見到女兒受傷,又是心疼又是驚恐,連連追問。齊嘯云簡單解釋了緣由(略去了萬金龍指名道姓的部分,只說是遇到了地痞勒索),安撫了林氏幾句。
很快,阿貴請來了附近一位口碑不錯的老郎中。經診斷,瑩瑩手臂是硬物擊打所致的軟組織嚴重挫傷,幸而未傷及骨頭,但需好好靜養敷藥,否則恐留下隱患。
齊嘯云付了診金藥費,又仔細叮囑了阿貴幾句,讓他留下些錢,并安排人暗中注意這片區域的動靜,以防萬金龍的人再來騷擾。
做完這一切,他看著靠在床上、臉色依舊蒼白的瑩瑩,和她那裹著厚厚藥膏的手臂,心中充滿了無力感。他能護她一時,卻難護她一世。只要趙坤的威脅一日不除,她們母女就一日不得安寧。
“你好生養傷,這幾日別再做繡活了。需要什么,讓阿貴去辦。”他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嗯,多謝嘯云哥哥。”瑩瑩低聲道,不敢看他的眼睛。
齊嘯云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卻只是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我改日再來看你。”說完,他便帶著阿貴離開了。
屋內,只剩下縈繞不去的藥味,和林氏憂心忡忡的嘆息。
瑩瑩望著那扇關上的門,手臂的疼痛一陣陣傳來,提醒著她現實的殘酷。而齊嘯云離去時那復雜的眼神,也如同烙印,刻在了她的心里。
她知道,有些界限,不能逾越。有些溫暖,不可貪戀。
未來的路,注定要靠自己,一步一步,艱難地走下去。
而與此同時,萬金龍在府中得知手下失手,還傷了一人,氣得砸碎了一套心愛的茶具。
“廢物!一群廢物!連個丫頭片子都收拾不了!”他面目猙獰,“齊嘯云!你三番兩次跟我作對,真當我不敢動你嗎?!”
他眼中閃過怨毒的光芒,一個更惡毒的念頭,悄然滋生。
滬上的天空,陰云密布,預示著更大的風暴,正在醞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