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滬上的冬,濕冷刺骨。貧民窟低矮的板房里,即便將窗戶縫隙用舊布條塞了又塞,那無孔不入的寒氣依舊能鉆進來,凝結在眉梢發間,呵氣成霜。
莫瑩瑩搓了搓凍得通紅、略顯僵硬的手指,將最后一根細如發絲的繡線穿過繃緊的緞面。那是一幅即將完成的《喜上眉梢》圖,紅梅怒放,喜鵲靈動,針腳細密勻稱,配色雅致鮮活。在昏黃的煤油燈下,這幅繡品仿佛自帶一層溫潤的光暈,與這破敗潮濕的環境格格不入。
“好了,娘,您看看。”瑩瑩將繡繃遞給靠在床頭、不住低聲咳嗽的林氏。
林氏接過,湊到燈下仔細端詳,憔悴的臉上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忍不住又咳了幾聲,才喘著氣道:“好,好……我們瑩瑩的手藝,越發精進了,比娘當年……咳咳……也不遑多讓。這幅‘喜上眉梢’,張記繡莊的掌柜定會喜歡,許能多換幾個錢,抓兩副好藥……”
瑩瑩忙上前替母親撫背順氣,心中酸楚。自從家變,母親的身子便一日不如一日,咳疾入了冬更是沉重。前幾日齊家管家福伯悄悄送來的銀錢,大部分都換了藥,所剩無幾。她必須趕在年前多繡幾幅像樣的作品,才能讓這個年關不那么難熬。
“娘,您別操心,好生養著。我明日一早就給張掌柜送去。”瑩瑩聲音輕柔,帶著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她將繡品小心取下,用干凈的軟布包好,又去灶間看了看煨著的藥罐。
窗外,是貧民窟特有的喧囂與死寂交織——孩子的哭鬧,大人的斥罵,夾雜著幾聲有氣無力的犬吠,最終都沉入這濃得化不開的寒夜里。
這時,門外傳來一陣略顯急促卻刻意放輕的腳步聲。瑩瑩警覺地走到門邊,低聲問:“誰?”
“瑩瑩小姐,是我,齊府阿貴。”門外是熟悉的聲音。
瑩瑩松了口氣,拉開一道門縫。只見齊嘯云的小廝阿貴,提著一個沉甸甸的食盒和一個布袋,縮著脖子站在寒風里,臉凍得通紅。
“阿貴哥?這么晚了,你怎么來了?快進來暖暖。”瑩瑩連忙側身讓他進屋。
阿貴跺了跺腳上的雪沫子,卻沒進屋,只將東西遞過來,壓低聲音道:“不了不了,少爺讓我悄悄送來的,不能久留。這里面是些點心、臘肉,還有兩斤上好的銀絲炭。布袋里是少爺……呃,是府里找出來的幾本舊繡譜和字帖,少爺說給瑩瑩小姐解悶,或許對繡藝也有助益。”
瑩瑩看著那食盒和布袋,心中五味雜陳。齊家的接濟從未斷過,尤其是齊嘯云,總是想方設法地幫她,卻又顧及她的自尊,每每尋了由頭。這銀絲炭,貧民窟里哪家燒得起?還有這繡譜字帖……
“替我……多謝嘯云哥哥。”瑩瑩接過東西,感覺分量不輕,“他……近日可好?學業忙嗎?”
“少爺一切都好,就是課業緊,老爺管得嚴。他惦記著您和林夫人,特意吩咐的。”阿貴搓著手,哈著白氣,“東西送到,我就先回了,小姐您也早點歇著。”
送走阿貴,瑩瑩關好門,將東西拿到母親床前。林氏看著那精致的食盒和難得的銀絲炭,嘆了口氣,眼中既有感激,也有難以言說的復雜:“齊家……有心了。嘯云那孩子,是個念舊情的。只是我們……終究是拖累人家。”
“娘,別這么說。”瑩瑩打開布袋,里面果然是幾本保存完好的線裝繡譜,還有兩本帖身挺拔的字帖,一看便知是齊嘯云平日臨摹所用,墨香猶存。她指尖拂過那熟悉的、略帶青澀卻已見風骨的字跡,心中泛起一絲微瀾,但很快便被現實的冰冷壓下。
她知道,齊家內部的壓力也不小。齊老爺雖念舊,但齊夫人對她和母親的存在,始終心存芥蒂,認為她們是齊家與趙坤一派關系緊張的根源之一。嘯云哥哥在府中的處境,未必如表面那般輕松。
她將銀絲炭取出幾塊,小心地放入那個小小的、幾乎沒什么熱氣的炭盆里,橘紅色的火光亮起,驅散了一隅的黑暗與寒冷。她又打開食盒,里面是幾樣精致的點心和一塊油光紅亮的臘肉。
“娘,您吃點東西,暖暖身子。”瑩瑩將一塊松軟的桂花糕遞到母親嘴邊。
林氏就著女兒的手咬了一小口,甜糯的滋味在口中化開,卻化不開眉宇間的愁緒。她看著女兒在燈下越發清麗卻難掩憔悴的側臉,心中刺痛。她的瑩瑩,本該是滬上最耀眼的明珠,如今卻要在這陋室里,為生計熬干心血。
“瑩瑩,苦了你了……”林氏的聲音帶著哽咽。
“不苦,娘。”瑩瑩握住母親枯瘦的手,綻開一個安撫的笑容,“只要娘好好的,我們在一起,就不苦。等開春了,您的身子好些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她語氣堅定,眼神清澈,仿佛蘊含著無盡的力量。這力量,源于對母親的責任,源于骨子里不曾磨滅的傲骨,也源于……那遙遠記憶里,小男孩鄭重的承諾,和如今少年不曾宣之于口的守護。
盡管前路漫漫,寒夜深沉,但總有一絲微光,如同這盆中新燃的銀絲炭,溫暖著,支撐著她們,在絕望的縫隙里,艱難而倔強地生長。
瑩瑩將繡譜和字帖仔細收好,又將明日要送去繡莊的《喜上眉梢》檢查了一遍,確認無誤。然后,她吹熄了煤油燈,只留炭盆里那一點微弱的光,依偎在母親身邊,聽著窗外呼嘯的風聲,漸漸睡去。
夢里,或許會有春暖花開,會有失散的親人重逢,會有……不再需要隱藏和背負的坦蕩人生。
而在城市的另一端,齊府書房內,齊嘯云臨窗而立,望著貧民窟的方向,眉頭微蹙,直到阿貴回來復命,確認東西送到,他才稍稍舒展眉宇,重新坐回書案前,拿起那本未讀完的《資治通鑒》。
他知道,他能做的有限。但在他的能力范圍內,他絕不會讓那對母女,獨自面對這世間的風雪。這是他自幼便許下的諾言,亦是……心底深處,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牽念。